《谁的固非一道》
——荀粲先生二十九年
昨日听汪先生讲荀粲,一时间没能想起是谁,讲到“抱冰解妻子热”时,才堪堪想起这位在少时听过的“白月光”。
题目取了理想虚幻现实通透八个字,我认为在那个年份称得上理想虚幻的只有四个人——审配、田畴、骆统、诸葛亮;而至于现实通透的则太多太多。倒是这八个字都占了的,我竟想不到有谁。
或者我可能也有点理想虚幻现实通透的味道,这句话说的很是受用,便揣着少时仅剩的片刻记忆对荀粲先生的故事继续听了下去。
礼制之下的别人家的娃,王佐之才荀令君的叛逆小儿子,福将曹洪的女婿,傅兰石的闲聊知己好友,不出名的懒惰玄学家,最后的最后,还是自己的宝贝荀曹氏的痴情夫君……名头不少,除了有个好爹之外,更重要的应是“本天成”的那种天性。理论我也听了不少,至于《诗》《书》《易》到底是先人精华还是先人渣滓,不在这次思考的范围内,当然,圣人大道故非凡夫可查,有形之文书亦有用无用。这种事情只要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当然会有在修行中的立场下出现答案的时候。
他说,“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但却是三国时期为数不多用情至深而殉情的人。他的通透,通透到没有固有思维,通透到对自己说谎,通透到仅在饮宴时才有稍许人味。那种对世俗的不屑一顾,对礼制的嗤笑,还有对自己的嘲弄,无不像只飞在天上的鸟,仿佛除了天地四方之外没有够困住他资格。荀粲不狂,却不少疏狂。没像陈思王的“斗酒十千恣欢谑”、没像祢衡一样癫狂。他的疏狂只是对于俗人,对于礼制,对于朝堂,甚至对于他父亲悄悄的宣泄着,他是士族,却不足称为纨绔;他是魏臣,却无心于功名利禄;他是玄学家,却用不来不可闻不可见。他只有孤独,只有疏狂。
孤独从没有停下,荀粲先生对于世界观从没有迷茫过。困于时间问题,我见不到他,否则真想和他喝的酩酊大醉,只字不言,一觉睡到天亮。虽然估计他也不屑于见我。和荀粲先生交心的人,不用懂什么,他也不需要说什么。
又说到固非一道,前几次听的还是杜畿和孔明,我从这个题纲里听到的尽是高明的能力,而荀粲先生对于固非一道体现出来难道是情吗?
荀粲先生终于如愿以偿的把理想中的“娇妻”娶回家,笙歌锦绣。一边对朋友知己通透打趣的说着情无用,笑话而已,而一边爱媳妇爱到了极致。估计是凡间的人情世故早就杀死了他的真诚,真情只能流露在言行上,史料记载荀粲先生与妻子关系非常的好。仿佛脱离了“人与人”的范畴,以至于我认为这种爱情只存在于小说故事中,令人向往。欢快的两情脉脉若是不被记载上史书该多好,大概两人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吧,可是天不遂人愿,或许史书上就缺这样一笔:“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而后荀粲先生在院子里用冰雪凉下自己肌肤的温度,回到房里抱着正发热病的妻子,试图期许可以令她少许难受,荀粲先生心急如焚,一遍遍跑出来再进去,身子骨热了凉、凉了再热。可叹福祸在天,岂人力所及。韶华易逝,热病难医,浮梦凋亡,风早哀沉,生离死别,诉爱空清,荀令神伤,断带分钗……
看着床上熟悉的尸体,荀粲先生心里是天柱轰塌,五味杂陈。可是伤心到极点是哭不出来的,也正因为他过分的喜爱他的妻子,他只能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愁眉不展又睹物伤神,也将头埋在亡妻的怀里,试图一觉便也跟着过去算了,可终不过是自己无言的悲哀。于是:
傅嘏往喭粲;粲不哭而神伤。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
这段话不想做过分的解读,只是简单说一下然未可谓之易遇,想必这只是对好友的敷衍吧,他不想吐露自己那般柔弱的孤独,这句话并没有话本身的深意,而深意藏在了荀粲先生的心里。哪里有什么易遇不易遇啊,遇到了又奈如何,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现在常说的傲娇,大概就是荀粲先生这样的人,对父亲傲娇至极,对哥哥们傲娇至极,对自己的朋友也傲娇至极,唯独在亲爱的妻子面前没有那么多的戏。这一点也像极了他的父亲荀令君——纯情、忠贞、可爱。
随后的一年,也是他最后的一年里,阴霾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光,永远忘不了那短暂却美好的年岁与人,过渡的想念那深爱的妻子,对世俗不屑的轻描淡写和自己跟自己永远解不开的心结。最后的最后终于是郁郁死去了。他父亲是他眼中的俗人,他那堂兄(荀攸)是他眼中的俗人,他的高士好友们也是他眼中的俗人,皇帝算什么;公卿算什么;礼制算什么;经典算什么;大道算什么;就算是圣人,又算个什么……
临终,他也狂了起来,他是玄学家,但是他唯独在与妻子少时的陪伴才想起还有天地这个概念,他不恨命,不恨老天,他甚至觉得这些都不值得他去倾注感情,即使是负面感情。死就死吧,这个世界他活了二十九载,他觉得很多地方都不是很满意,唯独妻子是他唯一的慰藉,现在慰藉没有了,自己又多活了一年,那就算了,走了走了。
江山固非一道,帝王固非一道,老爹固非一道,孔明鞠躬尽瘁固非一道,汉家黎民百姓的疾苦固非一道。荀粲先生有他自己的一道,或许在看他故事的人会觉得:好窝囊啊,这人没有出息,至于吗……可是谁又理解他的孤独,他的疏狂,他的苦楚,他的爱慕。世说新语里记载了几句话,我觉得说的很好:
奉倩後少时亦卒。以是获讥於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後人未昧此语。”
念头通达,荀粲先生释然了,虽说理想虚幻现实通达,可是没有虚幻到极致的心理孤独,哪里又能有通达到没有世俗的牵挂。
用情到了痴的境界无法自拔,他自己也不问什么世俗不世俗,通达不通达这种客观的东西。荀粲先生对于妻子的感情绝不仅是人间所谓的“爱”可以解释完的,她是他的寄托,极度不屑世间一切事物的荀粲先生的唯一寄托。仿佛他就是鸵鸟,只要把头埋在她身上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她也没有那么特殊,但对于他,却无可替代。在这个故事里,看不到忠孝礼义,而是饱含了一种小我的超然与洒脱、忠贞不渝与明心见性。
可能我说的只是他的爱情故事吧,多多少少带点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可是因为是荀粲先生啊,所以即使不能用恢宏的笔墨写进眼睛里,那也有绚烂而风华的心。也许荀粲先生的妻子也不是什么超然之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家闺秀。但即使是俗人,荀粲先生依然爱她,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只是因为他们俩人就是俩人彼此相互的“你”与“我”。
又是一年梨花满院,斜枝轻轻偏向庭院一旁,清风带着零散的花瓣和香气,荀粲先生坐在树下石桌,浅笑着正煮一壶果酒,手里摇着扇子,眼眸里塞满了坐在对面的妻子,亲爱的妻子脸上微微挂着憨笑,双手托着腮,也痴痴的望着荀粲先生,等着壶里的酒温热……
壬寅虎年 八月初五至初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