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苗乡城步的农村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不是节日却胜似节日的民间风俗,那就是:“杀年猪,吃刨汤肉”!
我的故乡位于湖南省西南部挨近雪峰山旁的城步苗族自治县。我的故乡是一个自然环境非常优美的小山村。这里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在小山村的前面有一条幽幽长长的小河。那潺潺流水,自西向东奔流而下,川流不息。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自西向东从村庄中间穿过,将整个村庄一分为二,沿着小河两岸至山脚下,挤满了一座座高低错落有致、青瓦红砖的房子。二百多户人家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这个偏僻、安静的小山村里得到传承和延续,他们恪守用农历来计算岁月和日子的传统,因为种庄稼就是按照农历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气来进行春种、夏管、秋收、冬藏的。
安静的村庄也需要热闹,否则,生活就会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生活的艰辛并不会阻挡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乡亲们最看中的是过农历节日,比如春节(即农历过大年)、端午节和中秋节。影响最大、最隆重的节日当然是春节了,俗称“过年”,这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而“杀年猪、吃刨汤肉”则是春节的“序曲”和“开幕式”,也可以说是春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杀年猪、吃刨汤肉”意味着马上就要“过大年了”!
铭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是:儿时在故乡过新年的情景。那时,还常会听到长辈们说“腊月二十四,除尘扫房间”,寓意是扫除陈旧迎接新年,全家人会一起动手打扫房屋,拆洗被褥、清洗家具、粉刷墙壁、披红挂彩……到处洋溢着欢欢喜喜搞卫生、干干净净迎新春的欢乐气氛。春节临近时家家户户还要忙着杀年猪、蒸糯米、炒瓜子和花生……直到吃上年夜饭时才算忙完。
“杀猪过年,样样齐全。”小时候的故乡,每至年关时节,家家户户就为过春节忙乎开了,做炒米糖、磨豆腐、淘糯米、打糍粑……农历进入腊月后,过年的忙碌就到了高潮,其中最热闹隆重的就要数“杀年猪”了。
那个年代的肥猪需要饲养一年半载,猪食主要是米糠、麦肤、酒糟、糠壳和青饲料,家庭生活的残羹剩饭,还有就是山坡上长的野猪草,地里种的红苕藤、卖蔬菜时剩的残枝败叶等就是喂猪养猪的好东西,即便是要喂点精饲料(红苕、玉米、高粱、杂豆类)都是从人的嘴巴里挤出来的,因为这些都是人们一日三餐锅里碗里的主食。喂精饲料也有讲究,母猪下崽、小猪出笼以前、肥猪宰杀前一两个月,而且能挤出点粗粮用红苕(红薯)、玉米、高粱、杂豆类喂猪的家庭是相当殷实的,家里肯定是没有负担,而且全家人都能在生产队挣工分,生产队分口粮先按人口分,年终决算后按每家的工分多少来分口粮,所以每户人家要在一年内喂养出栏几条肥猪,那是相当不易的。
土地承包到户后,每年的岁末腊月,杀猪师傅(屠夫)在年前最吃香,杀过年猪要提前给杀猪师傅预约排队,杀猪师傅依次从村头挨家逐户杀到村尾。杀猪以前,要把长得毛色光亮、头壮膘肥、肉厚浑圆的那头猪挑选留起来,提前一天赶出猪圈,不再给猪喂吃任何的饲料,以便肥猪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排尽拉空,方便杀猪师傅清理猪的肝肠肚肺时快捷顺手。
每年过了腊八节以后,村前的空地上,每天就都能听到人们赶猪、抓猪、捆猪、杀猪的嗷嗷叫唤声。杀猪过年是乡里人的习俗,其实在那时生活相对困难、缺吃少穿、生活特别拮据的猴年马月,杀一头肥猪过年寄托着全家老小一年的奢求和欲望。 其实在故乡,庄稼人在耕种好土地的同时,有两件大事需要全力以赴去做好,一点都不敢马虎:一是要精心喂养好家中的大耕牛;二是要全力以赴喂养好家里的大肥猪。在农耕社会中,耕牛是大家畜,不仅是农户家中最值钱的财产,更是农户家最重要的劳动力,没有耕牛,那日子绝对不好过;而养猪几乎和养牛一样重要:一家人的肉食、油水要靠养猪来保证,一家人的油盐酱醋茶等日常花销也要靠养猪卖钱来实现。
在我的记忆中,那年月我们家每年都要养猪,这是雷打不动的事情,最少养两头,多则三四头。留一头肥猪过年,其余的养大后出售,赚的钱就是家里最大的收入,用于我们兄弟的学杂费、家里的鞋帽衣袜和油盐酱醋茶等开支。
因为我们太想吃猪肉了!做梦都盼望着那“杀年猪、吃刨汤肉”的好日子!对于我们这些正长身体、肚子里极度缺“油水”的小孩子而言,“杀年猪、吃刨汤肉”,绝对是“盛大节日”,几乎和过年一样叫人欢喜,那日子真是太令人向往了!
我们盼望着,盼望着,寒冷的冬天终于如期降临了,时节一进入农历腊月初八以后,“杀年猪、吃刨汤肉”的日子总算开始了。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这时候地里的农活基本干完了,总算稍微清闲些,那就高高兴兴地“杀年猪、吃刨汤肉”,开开心心地开始迎接新年了!
我们家“杀年猪”的日子一般都定在腊月十八日的早上八点,每年都是这个时间节点。据父亲透露:这个好“日子”是他找村上最有学问的老先生和“杀猪匠”共同研究确定的,非常“吉利”。是呀!老百姓过日子不就图个“吉利”!
腊月十八凌晨五点,外面还一片漆黑,天气干冷干冷的,寒风和雪花猛然从天而降,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纷纷淋淋的雪花,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呼啦啦,呼啦啦”地刮个不停,风雪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火辣辣地疼。屋内,红彤彤的灶膛里,干燥的青冈木柴火热烈地燃烧着,火光四射,父亲坐在灶门前添加柴火,灶台上的三口大铁锅里,盛满了清水,发出“滋滋滋,滋滋滋”的声音,一团团乳白色的水蒸气在大铁锅上方萦绕,慢慢的弥漫了整个房间……
天慢慢亮了,母亲在招待“杀猪匠”吃饭的同时,抽空赶紧给猪喂了一碗面条,希望猪在最后的日子再吃点好的,而后,母亲就躲在屋里,明知“年猪”非杀不可,可是善良的母亲还是不想看到“年猪”被杀的场面,那可是她精心喂养了一年的“二师兄”呀!父亲则在屋子外面祭拜天地,他表情严肃、神情庄重,端端正正地点上蜡烛、焚香、烧纸、磕头,一边祭拜磕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父亲是在祈福: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们家里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八点整,时辰已到,宰杀,褪毛,开膛,清洗……
不大会儿,猪身被大人们洗的干干净净的,猪毛也被孩子们捡的不见踪迹。接下来的任务都是大人们的,几个壮汉抬起洗干净的猪,然后倒吊在房檐下的木梯子上,又继续用刀刮毛,冲洗。洗干净之后,屠夫开膛破肚,把所有内脏取出来,分开放置。猪的肝脏都很好清洗,但清洗肠子肚子的工序却特别繁琐。可男人们一点儿都不嫌累,不嫌脏,一边高兴的拉着家常,一边用心清洗着肠子。其实,男人们干起活来比女人们还心细,洗肚子的人,将粪便倒干净,然后把肚子翻出来,从灶火里铲出一些草木灰,将肚子放在草木灰中,翻来覆去的揉搓,等粪便被草木灰粘染干净后,在大塑料盆里倒上些热水,开始泡烫,十分钟左右,又将肚子上的毛毛用小刀刮干净,再次用加了盐的温开水冲洗,重复的工序反复三至四遍后,肚子就洗干净了。
卸肉的工序一般都由屠夫带领两个男乡亲完成。屠夫用娴熟的动作在猪身上用刀一刀一刀有序的割着,那两个帮忙的乡亲,也动作娴熟的帮屠夫卸肉,父亲也一刻不停的给他们打下手,不到半小时,卸完的肉就盛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子,看上去很有条理:肋条是肋条,软肉是软肉。
母亲一直在灶房里忙碌着,等肉一卸完,她就会迫不及待的拿着一个空盆子匆匆走出灶房,从盛放肉的盆子里挑捡上一盆自认为猪身上最好的肉,端进灶房,倒入大锅里开始煮。乡下的灶台上,都安装了两个大铁锅,这时候,一个锅里煮着肠子,另一个锅里煮着新鲜的肉,我和弟弟帮母亲烧火,一下子变得勤快起来,是为了美美地吃一顿肉和肠子。那时的农村物质匮乏,乡亲们家的生活都饥馑到了极限,整年下来,不管是大人小孩,都最期待、最期望的就是腊月里的这一顿肉了。当浓郁的肉味在灶台上弥漫开时,我们的涎水就不住的在喉咙里打转。
中午饭一结束,父母亲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精心准备下午饭——“吃刨汤肉”。“吃刨汤肉”的菜品当然是以猪肉为主,因为“吃刨汤肉”就是吃肉呀!新鲜的猪肉是现成的,想咋用就咋用!再搭配一些自家产的蔬菜,如:豆腐、豆芽、魔芋、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卷心菜、土豆、蒜苗、大葱等等。洗、切、煎、炸、炒、炖、焖,通过父母亲一系列娴熟的操作,一大桌“杀猪菜”摆满了整张桌子:红烧排骨、红烧肉、回锅肉、炒猪肝、青椒炒肉丝、肥肉炒猪血、清炖排骨萝卜、猪肉炖粉条、麻婆豆腐和菠菜豆腐汤,菜品丰富、数量充足,色、香、味俱全,再配上那在火塘边煨的滚热、浓烈清香的“米酒”,热气腾腾的肉香味、酒香味瞬间就弥漫了整个屋子,并飘向了屋外的左右邻舍,“吃刨汤肉”正式开始!
我们就请邻里乡亲、亲朋好友到家里玩耍,热热闹闹地吃“吃刨汤肉”。在农村,一年四季,乡亲们都在土地里忙个不停,很少有聚集在一起的闲暇时光,只有到了冬腊月,到了“杀年猪,吃刨汤肉”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机会。是的,一年到头,总是忙忙碌碌的,难得这热闹时光,现在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寒风凛冽,大雪飞扬,但是屋内却温暖如春,大伙儿今天特别高兴:“杀年猪,吃刨汤肉”,多么美好的日子呀!大家亲热地围坐在温暖火塘边的桌子上,一边吃肉、喝酒、划拳,一边谈古论今:上谈天文,下说地理,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从民国十八年的“大灾大难”到现今丰衣足食的惬意日子,从国家大事到一年四季的庄稼收成等等。满屋子的划拳吆喝声,满屋子的高声阔谈,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大伙儿一个个吃的满嘴流油、红光满面,浑身冒汗,喝的脸红脖子粗、舌头打卷、说话结结巴巴的,但依旧摇着头、挥舞着胳膊唠叨个不停!这样的活动往往要持续到深夜,大伙才在酒足饭饱后,拖着摇摇晃晃身子陆续散去……
时间匆匆,岁月无情,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都忘记了,或者模糊了,唯有那“杀年猪,吃刨汤肉”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像电影一样反复播放!
虽然“杀年猪,吃刨汤肉”的日子已经渐渐远去,但是现在细想起来:还是那么美好!那么惬意!那么的令人向往,那么的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