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丹的头像

张丹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02
分享

清明时雨

 

一、雨祭

  天边的光彩暗沉了下来,几片乌云游移而来,带着连珠的落雨,遮了密密的帘。地上的黄土被溅起的尘,未扬起便晕在了水气里,哑了声色。

  天与地之间很静,讷讷知道此时不会有人了,她撑起一把伞,走进雨中,沿着上山的路,去探望,一座坟……

  雨从天上落下来了,讷讷扶着束额的孝布,抬起了头,泪顺势而下,和雨一同入土。

  天空像死鱼泛起的眼白,讷讷抬了一下眼皮,微微张着嘴垂下头去。雨中的泪不分明,但长长的送葬队发出的恸嚎,和每一次一样,蜿蜒成一段长长的痛苦,无关悲欢。

  那是讷讷和爷爷最后的一程,柏木棺材和她,隔着队伍里儿亲孙辈女眷的距离,天人永别。讷讷没有送到最后的墓地,她和孙辈孩子在池塘处解下孝服,赶回了课堂。之后很久,讷讷都没有梦到过爷爷,除了那一次回来,站在廊下,讷讷没有看到那只藤椅,就喊了一声“爷爷”。奶奶揭开竹帘出来迎,正好听了清楚,掩着面折回,半晌,奶奶在屋里颤着声应了句“嗳,我在。”

  ……

  往山头那边越走,水气越重,路旁的田泥因雨水而湿重,池塘的水声有些沉。伞下的孩子有了些泪,前行,一片迷蒙。

  墓地在后山的林地,与村庄隔着大片庄稼地,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四季耕作,晨光里走去的路也通向坟头墓地。

  小小的身影一直前行着,穿过田间,到了山口,山林不深,但有孤魂似的寂灭气,雨和林的生气,也化淡了。

   讷讷的心里记着以往的几分惧恐,村里老人爱讲些灵异的事,关于魂灵,关于生死,讷讷不知道大人们怕不怕,她是怕那些没有生命的灵魂,怕没有人的深夜,怕和死有关的孤寂,但这里死去的生命中,有一份紧密的联系与她有关,她和他们便是一样了。

   小路转了几弯,到了一片核桃林,讷讷走了进去,草地被踏出了一条道,路头就是一个坟园,四座坟地,紧后的是太爷爷的,立着一个极考究的碑,落在荒草里,黑白分明,前面的三座,中间的黄土有些泥泞,两边的,稀草掩映。

  讷讷跪在中间的坟地前,磕了下去,一霎间,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满面纵横。也许歉愧,也许爱重,也许苦悲,讷讷深埋了面庞,深了又深,也许泪会沿着雨渗的土隙,流入九泉,告诉爷爷,对不起,我爱你。

  生前,讷讷没有对爷爷说过一句我爱你,没有为爷爷的十六年陪伴感到过一丝幸运备至,一切都似乎理所应当。而爱,不再复活时,承诺,碎了一地,和泪一样,不再有音讯。

  爷爷的后面躺着他的父亲,左右的两个空坟为他的哥哥和弟弟准备,他和哥哥弟弟长得很像,最后面的石碑下的父亲,已故去很久了。

  山口外对着一片青浅的苗圃,讷讷眼中触了太多山里迷蒙的水气,因有了色彩,渐回到了人世的模样,讷讷朝后望着长眠的山,来路像烟一样。在很久以前,爷爷牵着去山里的时候,讷讷还不知道,她要有一天突然反悔,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未来过。

  前面的路上洼了许多水,讷讷留下了许多泥泞的脚印,不过雨水清刷的很快,泥黄的土在水里沉浮而落,积在田里,来去何方,也有机会生长成一片碧绿。

   池塘里生满了叠缀的水纹,讷讷沿着石道,伞端的余影,没在一拐的巷口,天地。兀自呜咽。

  二、金鱼

   初夏夜的风携着禾香漾来,明亮亮的星子水珠儿似的凝在夜幕上,那把旧蒲扇摇来的风里,还有股隐隐的泥汗味儿,讷讷翻过身来,半合了双眼,柔柔说到:“爷爷,听歌哩。”萤石般的月落下来的光在爷爷头中间的秃顶上莹莹闪着,稀茬的白发围了大半圈,爷爷的头发没有眉毛长,那双眉,密白密白的,在眉中间还长出了一撮儿,讷讷想,会有一天,爷爷的眉毛和太上老君一样,很长很长,那她就能给眉毛编辫子了。爷爷眉下的大眼睛最好看,形廓明朗,垂下的眼皮松耷在眼角,此刻柔柔亮亮的。

   “萤火儿飞,槐花儿香~大地光光月亮亮~~……”沙沙的嗓音像一片叶子落在讷讷眼上,月色与萤火,星星点点的化散……

  

   “爷爷,鱼死了!”讷讷捧着鱼缸,里面浮着一只翻了肚的金鱼,金鱼鼓鼓的眼泡和水一样,没有了一丝波澜。

    讷讷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个不停。

    “还我金鱼,还我金鱼……”

    鱼缸里的水晃着,漂浮的鱼尸回不到水里了,红色的鳞尾随着水纹晃游,不再打出一串水泡。

   “爷爷再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那鱼还会死吗?”

   “鱼不在海里就会死。”

  “那我们把鱼留在海里是不是就没有鱼死了?”

   “应该是吧!”

   讷讷含着泪笑了,但低头看到那只死去的金鱼又哭了起来。

  “我不该买鱼,不然鱼会回到海里,就死不了了。”

    “那爷爷帮讷讷把鱼埋了吧,以后就不会有鱼死了。”

    讷讷抱着鱼缸,爷爷拿着花锄,来到了巷口的老槐树下,爷爷俯身刨了几下,出了一个小深坑,讷讷把鱼从水里拿进了坑里,用小锄把土推进坑里,手围了一个小坟堆,在坟上插了一枝槐叶。

  看着那个小坟堆,讷讷止不住的泪嗒嗒地掉了下来。

  爷爷把手放在讷讷头上说:“一条鱼死了,就哭成米汤稀,要是爷爷死了,你怎么办呐。”

  讷讷拽下了爷爷的手,噙着泪的眼睁的怒圆,把手中的小锄狠狠砸在了地上,跑走了。

  剩下爷爷在小坟前,泪水嗒嗒的下来。

   三、老死

  清晨淡淡的白雾漪涟散开时,一声突起的哀嚎从地上升腾,奏起的哀乐笼起了整个村庄。

  “村东邓婆婆死了。”

  “一大把岁数到时候了,总算到头呐。”

  奶奶收拾了一身白衣服,走开了,叮嘱讷讷在家里别乱跑。

  讷讷记得那个邓奶奶,奶奶带她去看过。

  她躺在床上,人们都说她快死了,没几口气了。

  她瘦的巴巴小,五官没了颜色,宣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笼着,朝着落地镜躺着。

  讷讷从镜子里小心窥看,她伸出了筋突骨瘦的细胳膊,向上用尖细的五指抓了一下,没抓住,又抓着。一个大娘过去把她的手放回了被窝,眼睛有些红。

  讷讷双手支起了头,看向门外,奶奶去帮着忙丧事了,她不知道干什么,叼了一枝尾巴草,卧在石板上,琢磨着,她,想抓住什么呢?

  村里总会有死人,也许是那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也许是瘦的蜡黄的病叔儿,也许是……

他们一个个不见了,太阳底下的人,还在太阳底下。

  奶奶让讷讷在门口等着,她拿了一个篮子,把门锁好了,让讷讷跟上。今天是清明节。

  奶奶的亲人埋在村外另一个坟园里。从道上拐进几片林地,过了林子,也就到了,奶奶拽去了坟上几枝蒿木。

  “坟上生苦木,后辈人会有命苦的。”

  奶奶跪在了坟前,唤着爹娘,烧了几堆冥钱元宝,用米汤浇成圈。

  “拿吧拿吧,有自家的汤,别家就拿不着了。”

  讷讷抬头四顾,空空的茫野,森森的风声。

  四、秋收

  碧海风浪挟卷着夏,铺展成最后的一次风漪,秋渐起,肆意的绿熟了,褪作深渐的秋黄,从夕阳处浸染,向深重的岁月,做一次稽首。

  苞谷棒子在粗砺的手掌中褪得轻薄,不久便被丢成一堆,孩子们拿着布袋子一堆一堆的盛装,庄稼地被片片倾覆。从天上看,这是一场浩荡的压倒战,从地上看,这是对远处的尽头不断重复的一次次筋疲力竭。

  田野之于农人没有太多的美感,像棕铜色的糙皱皮肤,厚茧的手掌,黏腻的汗泥糊和粘了满身的毛刺一样,用肉身去收采的,还有痛苦和无奈,却没有诗情或画意。

  讷讷极少下地,奶奶说读书不出息的人才下地,但是秋收的量太大了,必须出动全家,讷讷和表妹就拾棒子。

  塑料线织的袋子蹭一下就会破皮,要戴手套,讷讷和表妹拾得很慢,大人们在庄稼林子里,手劈刀砍的赶着往前。

  秋阳有时也毒辣,但待在地里好几个白昼,怎样的天都不会令人舒服。

  大人的模样都黑脏了一层,土仆仆的,眼里也是,但紧闭着嘴,眼神黯淡得麻木。每次讷讷都会撇嘴生气,但没人理会,所有人都想生气,比如二叔就和爷爷吵了起来,扔下刀就走了,爷爷在后面骂得很难听,下边地片儿上的人都听到了,不过,这样的事每年每家都有。

  天很闷,汗渍了满身,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泥脏,人又骂骂咧咧,简直难过到了极点。讷讷也想溜走,并且这么做了。

  摘了一捧山枣嚼着回了家的讷讷,冲了个澡,躺下就睡着了。

  讷讷是被打醒的,爷爷打了讷讷一巴掌。黑脏的脸涨着,白眉毛也灰了,眼里满是怒气,这幅样子的爷爷很丑。

  讷讷哭了一整夜,没有人理会,讷讷心里也感到自己没有理。

  天一亮,讷讷和奶奶带着干粮和水又去了,今天要收工了。

  因为偷溜,讷讷今天干得很卖力,不敢抬头,怕听见责备,二叔也是。而所有人都在不断瞟着不远的地头儿,苦累总算要完了,讷讷是这么想的。

  当所有的收成都被拖拉机载着回家时,讷讷躺在颠簸的苞谷堆上,望着天,连上了无边的旷野,秋天被拦腰截断,无数的断茬儿兀立在天地间,光秃秃的悲凉。

  晚上,讷讷啃着留藏的嫩玉米,喝着新收的谷子磨的米粥,奶奶拿开了蒸屉浓郁的白雾里现出了几个白馒头,爷爷在蒸雾的那边,眯上了眼。

  晚饭后,讷讷悄悄来到了老槐下,坐在落了一层的叶上,从枝娅间透下的月光静静地淌落,风拂起讷讷的纸条边,身上的月光游纹般漾开。一只乌鹊落在了月亮和讷讷之间的枝上,簌簌得落了一阵叶,数声啼……

 

  五、雪行

  夜有碎玉声,入了梦来,便在梦中下了一夜,醒来方知,不止梦里,天上也落了许多的雪。

  白雪掩住了黑石檐,一些融水在下方滴了几点圆窟窿,灰砖湿得黑了,还生了些霜露,讷讷立时想出去看看。

  天和地在远处接了起来,雪地纯白地铺展开,而天有些灰郁,淡白无光,地上的雪是萃过的天空,像云海但冰莹晶白,在生命里冷而谧静。

  沁凉的空气冰醒了所有感官,眼睛里白茫茫一片,不知道在动还是在静止,向前踩了一串脚印,雪化了些黑圆印,连起延伸,是天地间一串无休止的问符。

  巷间嘀嘀嗒嗒的化雪声没有尽头一样,连声起伏,问符落满了一行,行末止在了老槐下。

  讷讷把脸贴在槐树苍黑嶙峋的树干上,温温的。古黑的枝干上一圈白边,伸向天穹,被积雪压折的枯枝落进雪地里,细而满的乱痕像大地的皱纹。从树下往上看,天空生满了黑色的裂纹,碎瓷般的釉色浅黯,落在了眼里,泪便出来了,有些冰凉。

  回去时,脚印化成了大的一摊黑水,蚀着周边的雪白,像一只睁大的黑色眼睛,望着天空。讷讷小跑着回了家。

  房上的爷爷拿着雪锹把积雪铲进房外的古道里,院里的雪被奶奶扫干净了,黑黑的青石板水亮亮的,院中四方的天的影子并没有映在青石上,门外通通坠落的雪遮住了黑色的眼睛。

  六、孤夜

  夜色里疾驰去一辆汽车,车上载着发烧的爷爷,奶奶和二叔也在车里。今夜,讷讷一个人。

  说实话,讷讷很害怕一个人的深夜,她开大了电视的声音,这样坏人就会害怕而不敢进来了吧。

   电视里到处都是欢笑的模样,讷讷看着电视旁的那张小床,白天的时候,爷爷就躺在那里。医生说得了感冒,那根输液的支架还在呢。

  爷爷额头很烫。讷讷就煮了一盆花椒水,用毛巾沾湿,熨在爷爷的太阳穴处。爷爷的眼睛一直闭着,也不怎么动,但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突然觉得,爷爷,老了。

  他的老皮没有光泽,皱黄发黑,白发稀稀落落,亮堂的前庭也凹塌了一些,眉毛还是长而白,讷讷相信,长眉寓意着长寿,那爷爷再老一些的样子,会……

  夜太静了,讷讷心里发慌,她拿手电晃了好几下窗外,老式的钟表整点就沉沉地响起来,锵—锵—锵—锵—锵……响了十二下,讷讷钻进被窝里,把黑夜与自己隔开,但被子里也是黑暗,讷讷想哭了。

  房子空空的,这个夜夜安睡的家,没有了爷爷奶奶,讷讷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想跑走,但天明后,爷爷奶奶回来了找不到她,会急死得。

  月亮移到了窗前,讷讷已是满面泪光,她看着月亮,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祈愿,一遍再一遍……

  天色灰蒙时,讷讷起来了。她接了一大盆水,拿着扫帚,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打扫了一遍。最后,她第一次拿出了爷爷换下的衣服,在盆里洗了起来,爷爷一定会夸我的,想到这儿,讷讷笑了起来。

  敲门声突然响起。

  “讷讷,开门!”

一定是爷爷回来了!讷讷赶忙开了门。

是妈妈、婶婶和大娘来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在家里各种收拾起来了,讷讷很疑惑,她想起了一场梦。

  梦里有一个棺材,贴着七瓣的紫蓝花。

  那时候,把邓老婆子凭空抓的手放回被子里的大娘从房顶摔了下来,奶奶也是收拾了一身白衣服走了。送丧的人们感慨了很多很多,神色都格外的凄厉。

  人们遵照着生老病死的路安静的生活下去,但是生命会脆弱的转瞬而逝,一些猝不及防的失

去总会突然刺痛神经,上天不会和人一样遵照规律,可人啊,却依然会收拾好心情再恢复回原来的样子,可是,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七、葬礼

  暮色沉了,山那边只有黯淡的光,妈妈婶婶和讷讷站在巷口的下坡上,往村口那儿望去。

  救护车闪着光驶来,叔叔和爸爸红着眼下来,哥哥们也下来了,一起抬着爷爷从坡上转向巷子,向家走了,黑压压的人流成了穿梭的影,讷讷立在中间,眼里的光一点点散去。

  奶奶紧握着爷爷的手,面部肿了,哭泣的样子有些变形,爷爷的眼半垂不动,出气声响,吸气却很弱,喉中的痰呼噜的响着,他的眼里红浊,露出的半个瞳孔在散溃,我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奶奶,看见了——死亡

  屋外的人聚了很多,但很安静,老一些的亲戚们朝床上看了一眼,互相低语吩咐了些什么,似乎要准备什么东西。

  夜很深了,大人们坐着,不出声,爷爷床前围了一圈人,讷讷坐在床尾,用手按压着爷爷的脚,有股奇怪的味道,陈年米糠放凉了一般,生气也没了。

  突然,奶奶抓着讷讷往爷爷面前靠近,自己也往前探身。

  爷爷睁开了双眼,双目发明,眼神向上。

  “爷爷——”

  光芒散得干干净净,一切都静谧了下来。

  呼唤亲人的声音到不了黄泉路,他张开的眼睛和嘴巴还是被孤零零合上了。

  奶奶痛嚎了起来,床边的人们都掩着泪,帮逝去的亲人,换上了最后的衣服。孩子们被叫了出去,讷讷蜷在一个角落里,无声地恸哭,人影来回地奔波,葬礼,是一件大事……

  紫蓝色的布花缀在雪白的孝布上,讷讷大大的眼睛抬向天空,灰郁的天光照在有些透明的肌肤上,凉凉得,落起了雨丝。

  白色的孝布铺挂,灵幡靛紫,白椁棺木停在了门前。

  “起殡——”

  白衣的队列走过村庄的主道,路旁的村邻驻足目送,丧乐奏起了无数回,讷讷在队中木木的前行,这一次,与我相关。

  还有一个小小的葬礼啊。在那个老槐下,讷讷和爷爷葬了一条金鱼。但是槐树没了,被砍下了,一座红砖房压在了那里 。讷讷知道得,不然梦里的雪落得纷纷扬扬,她却在倾听着遥远的哭诉,泪流得满面纵横,前行的影却从不回头。

  老槐深深纵横的根须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坑,水泥填去了这触目的疤痕,那根粗大极高的木身,锯成了长长的一截,晾在青石板上,风雨里长眠,一些苍白的菌菇生了出来,在月色下,没有一丝温度。

  “萤火儿亮,槐花儿香,大地光光月亮亮~”

  讷讷离开了那座红砖房,连根毁去的记忆,从此死去。

  八、梦醒

  讷讷生了一场大病,烧了很久,妈妈和奶奶守在讷讷身边,家里还未褪去葬礼的气息。

  阳光软软的照了进来,讷讷的眼睛里,亮亮的,妈妈哭了出来,奶奶努力想笑一笑,但有些费力,讷讷就笑了。

  她说,梦里的阳光很晴朗,池塘上的鸟巢里有了雏儿。

  窗外的石榴树叶影浓碧,讷讷眯着眼,想起了石榴晶红的籽,甜甜的汁。

  晴明的天下头,人们扛着锄,顶着日头回了家,池塘里水光粼粼,静谧无声,大人们不许孩子到池塘玩,但晌午里总会有些孩子来向池塘投石子,一圈小纹,漾满了整个池塘,红红黑黑的小鱼或虾浮了又沉下,遇到了蝌蚪就游开,黑色的“逗号”们群来群去,停在了一朵荷花下,打一个石子过去,又游到了荷叶下,孩子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旁边青石雕的龙首下的水泄在雨季里关了,池水幽幽生碧。

  讷讷有一个白色的纱裙,蝶翼的袖,蓬蓬的尾摆,阳光照上去都会很美,讷讷喜欢它。

  村里的人们说今年雨水多,庄稼会是个好收成,讷讷在院里种了一颗花籽,还没有发芽。

  晚风吹过古道,斜墙落下了点点雨滴,窸窸窣窣的叶响成了一片,雨滴连成了线,墙上便

打湿了一面。

  “收衣嘞,讷讷!”

  风从巷子那头携雨而来,有泥味,还有打叶声,就从那头,穿过了讷讷,穿过了古道,在巷尾响了几声,就不见了。

  奶奶掩上了门,两个生了锈斑的辅首衔环,静视着门外的风雨,院里有风声。


九、院雨

  院子的年岁要从很久说起,从没有讷讷前的黑白岁月里寻找,屋里的人有很多代,太爷爷,爷爷,爸爸,哥哥,四世的人合在一个镜框里,镜框就是这院子。

  院东塌了片砖,长了几棵香椿树,有一个大的鸡笼,鸡笼旁是两头猪,门外还有一头牛,乌黑的角,棕黑的皮,牛鼻环上的绳系在一棵杨树上,院西住着太爷爷,太奶奶,南北两屋不大,挤了剩下的三代人,日子过得紧极了,但是一天天的,随着分出去的人松了下来,现在,只有讷讷和奶奶了,除了西屋,剩下的都翻了一遍,牛猪鸡都没了,后来养的黄狗跑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奶奶住在西屋,木打的梁,砖做的顶,黑石沙抹了厚厚的一层,望着一院白瓷,凝目无言,雨雪来了,才润湿了眼,汪汪的泪下。

  奶奶种的那棵石榴树,从一根筷子苗长得碗口粗,结的石榴晶红剔透,又从根部丛生了许多小枝,有几枝长得格外好,奶奶就留下了,后来老石榴树被砍了,它长得太久了,不怎么结石榴了,根又伸得深远,会把水井也扒出裂缝得,但是那几枝里有一个已经结起了石榴,开花时红如烈焰,结实时也果大籽甜,没人觉得少了些什么,不知道地下爬出的蚂蚁记不记得,他们要是忘了就没人会记得了,可谁又知道院里落了多少载风雨呢?

  十、池塘

  雨落了满塘水花,滑滑的青苔像幽绿的瞳孔,半张望向池塘,荷花伏在水面,花瓣散开,盛了水,半入池中了。

  讷讷撑着伞,白纱裙的裙尾有些湿,垂了下去,她丢了串手环。

  池塘的台阶有些窄,讷讷小心翼翼地下去了,青石缝里爬了些蜗牛,还带着旋壳,但没有那串手环,檀木做的,爷爷去求来给讷讷祈福得。

  讷讷立在水上的最后一级台阶,望着水面,那朵荷花沉下去好多,荷叶也浮在水面下了,讷讷伸脚划起了些水,丝丝的凉。

  回身向上的时候,讷讷是扒着台阶得,第三阶时,下行的风把手里的伞吹起了,讷讷使劲抓了下,伞带着讷讷,飘到了池塘里,讷讷松了抓伞的手,伞被吹远了,讷讷漂向了池塘中心,雨下大了,荷花被雨打下去了,池塘层层的水纹漾起,打到塘壁又回来,大雨布下了一塘水雾,烟似的散溢开,除了雨声外,还有池塘边的白桦枝间的雏鸟落的几声鸣啼,荷叶漂向了岸边,打了一个旋,卡在一块石板间,石板上的青石墩上,斜挂着一串檀木手环,被雨浸透得黑湿。

  后山的林霭深沉,遥遥的似有山音,木叶被打湿了满径,路旁青郁的禾木延至天边,接上了无际的雨穹,雨意甚浓,而今夜,月依旧东升。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