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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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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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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魂

血魂

上空灰沉沉一大片,烈日毒辣烤着。看不见天,麻木蠢愚的铅块塞满了视线所及,某只东西的黑色影子划过这沉默,撕开一条哀嚎的口子,但很快消失。厚重灰暗的响声摇晃着山谷。

他费力地挪动被囚锁的双脚,铁链剐蹭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时时与卑微的石块砂砾碰撞弄出烦躁的声响,不知那双结实贴合的布鞋去了哪里,让斑斑血痕流在黯淡里干涸结痂,变成大地的伤疤。

“快!快!”

粗鄙的嘶哑挤过浑浊的空气爬到他身后肆意鞭挞灵魂,劣质皮鞋交响奏出恶劣的呐喊助威,后面的声音裹成一团,逼迫他向前。

头前拐弯,离开杂草丛生的小道,一片开阔,左边是黑压压瓦片罩着的城,右边是七零八落长着的树。他走在路上,忽觉这里如此陌生。无奈被禁锢在恶意中的他,几乎失去了工作的机会。在这种空闲里,无所依靠,他终是忆起一个任何普通人都会想到的地方——故乡啊。

他几乎要落泪了,他几乎要哭喊出来了,这闯入的景色勾起他无限的柔软。

那里是常有流水的,还有高大的树木,空气很清新。他又想到吃过的东西,明明小时候都不知什么滋味,但现在却又觉得很清晰。上个月吃过这里的饼。

这的光景充斥着炮火,每日面对牺牲,还有流不尽的血,又有眼前勾起可耻的愤怒。他尝试去设想故乡的现状,却看不见任何平安,全是一样。被抓住的时候,给他送过饭的那个姑娘,口被娘亲捂着,躲在房间窗户里。

刚要踏下重复的行进,注意到了什么,他费力移开脚步,努力使铁链绕过什么东西,身后马上遭到了重击:“快走!”,那铁链失去拖扯重重拍打在了地上,很快离开之后,留下一朵野花的残骸。那花同样生在他家乡。

他记得刚刚离开那阴冷房间的时候,门口堆放垃圾的土坑中正燃烧着什么。他看见了从火焰中挣扎逃逸出来的黑黝黝汉字,那上面还流着油腻。一盆凉水泼到上面,土灰摔进里面,他的视线被迫移开和落在干燥脸上的巴掌响起的同时,一口浓痰被吐在上面。

他本应该窜起愤怒的——那能灼烧头顶铅灰的愤怒,但他没有。他心中留着的是悲切,是哀叹。

然后他顶着那布鞋的视线上了路。

“干什么的!”

狭窄逼仄的走道上,从树林里闯进来牛老汉青年轮子车板子,他被猛地推搡,一下踉跄,那口渴的牛的唾沫要涂到他脸上,一个穿着厚实的矮黑影子上来踹了他一脚,他马上离开了那畜生,看见后面有几个青年在农夫的阻挠下探头。

背后一声脏话后,冷黑的棍子从高大的他腋下伸出来指着牛,那农夫忙捂草帽,弯下腰,递出一支劣烟:

“路过!路过!”

后面三四五六个青年立刻不安起来,跳起来或是推开牛到前面大喊:

“不!你们这!”

黑棍马上躁动起来四处搅动挥舞,背后慌乱地大叫着:

“快滚开!”

那青年还想走向前,可老汉硬生生将两个三个学生压在牛背上,推到背后去,随即转过头来笑嘻嘻手抖着递出那烟。

背后吸了下气,然后是仍急躁但是更有底气的喊叫:

“死开点!”

“是,是……”

青年还想干些什么,但扯牛的老汉推开他们,压声恼火地吼:

“走啊!”

他旋即被枪托打在脑袋上,又被踹了一脚,再次拖着镣铐走着。

他的眼中焕发出了长久不见的光,不知多久来再次体会到了激昂的感情,他的心在呼喊着要火热起来。这一切冲动虽不能造就什么,虽不能打破什么,虽无益于当前的局面,但第一要务是被想起记住,是不能磨灭。要望向的目标早丢失在阴暗里面,无法流泻的涌催使他看向头顶的铅灰——一只白鸽飞去。

摩擦得发亮的枪托再次重敲在他的头上,他感到头上出现一阵热辣,暖流很快延上了他的脸。他没有感到瘙痒,这来自他生命的事物令他喜悦。

但没走多远,这喜悦就被腐烂的恶臭所掩盖,阳光没有温暖谁或者带去什么希望。他忍耐着阵阵朽烂,明白决不能被它折服,要显示自己的意志——可怜的,这是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

这臭味和阴沉房间里的极其相似,不是巧合,因为那里面也流淌着数股这样的东西:这离开了健壮的生命,很快自灭,把丑恶吸收进去展露无疑的东西。丑恶,他想,如果那房间是洁净明亮的、如果这天地间是凛然恢弘的,那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堕落了。他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但他很愿意相信,有机会,他会实现这一切的。煤油灯下面,好几个衣着单薄但整洁的战士在读报,他们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儿,知道自己很可能被埋在这里。

房间里不通风,常溢着苦腻咸腥,唯一的风口是门板间。他难耐,想把门推得开些,不成想一试就把朽烂的门板给推倒,那看守的兵马上警觉,回过头来,摆弄着慌乱举起的原靠墙的枪,怼着他:“回去!回去!”

他刚要为了逃亡的机会地举起双手,那兵忽丢下了枪,当着他的面弯下腰去,马上又想起什么,一面拿回枪戳向他一面又不住地向下看去。他若是想,早可以跑开,但看向那东西时,他默然不知何了。

那是根烧了大半的烟,头可以看出只是烟草卷的,味道很差。

兵努力在灰里搅抚,头靠向地板,但又因要顾他,靠得不够近。兵似乎是眼害了病,总看不见那近在咫尺的烟卷。

他看眼外面,另一个兵的同伙不知哪去了,多半是找什么娱乐。他本怕兵把自己的疏忽归咎于他,于是恼地给他一枪。现在看来这病兵担心的只有本在嘴上的烟,和要在嘴上的烟。

他有了底气,缓躬下身去捡起那只烟,路过兵的眼时定是被瞧见了,那兵马上狗一样盯着他的手,向上移动,不知觉直起了腰板。然而这对兵而言真像是狗要立起来,非常艰难,对烟的迫切抓着兵。兵就那样直勾勾盯着他手掌里的烟,呆愣着,好像忘记抢过来,他那双虽然粗大但肌肤完好、泛着红光的手威慑住了兵,让兵不敢接近。

他很快明白了什么,抓过兵的手,把烟放在兵手里,帮他握住。退后一些,防那把在兵手上的枪,他明见那枪没上保险——不是保险打开,而是早就脱落。

兵呆看着自己那枯瘦黄黑的手指,没急切地把烟塞回嘴里,这显出他还是个人。兵忽拉了拉身上的破衣服,藏起那遮不了脚的鞋,再举回枪对着他:

“你是个官?”

他愣了愣,没有回答,而是略显生涩地操着阔别的乡音:

“你哪儿?”

他从兵口里听到了那怀念的名字。

兵当真是幸运的。他暂时不会是趴在血水混着的泥潭中的破布、饿死在没有补给的行军路上、冷在窝棚里、死在其它兵的枪口下。家国热情,到兵们这只是长官口里的狗屁,他们从穿好吃好喝好的长官那,看不到什么危机。家里被抢的猪牛妻子更实在,但那又有什么区别?没这什么战争,也是一样的。因此,兵还懂得怎么好好说话,不至昏昏里提枪堵在这“高官”心口上:“给钱!”

他看着兵,没那么思念家乡了,感到什么东西沉沉压在心头。兵们比战士们多得多,兵们的家庭比战士们多得多。打了五年了。兵一定不知道成立战线的事情,兵只知道哪里捡烟头卷。他不知道如果兵和战士们一样能对此感到喜悦的话……不,他想不下去,他不知道兵要怎么喜悦。思来想去,他只能说:

“认字儿吗?”

他没有逃跑。或者,他当时跑开的话,害眼病的兵可能打不中他,可能在跌落悬崖的时候脚镣卡住树枝让他活下来,或者……但他留了下来。或许因为兵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哪里才是别的地方呢?战火焚烧之下,没有国能有家?

兵是谁呢。战士们也不只是战士,兵大概不能是兵,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与在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生存的所有人一样。

他看见了被浇灭的火坑,兵手里握着他的布鞋。

“砰!”

子弹穿过胸膛,枪响。

鲜血流淌一地,从残骸上飞溅起来,作出生命最后的努力跃动。再也支撑不住的躯体埋没在一片浑浊之中,扬起的尘土作唯一的安慰悼念。他听见了那为自己四处奔走的战士们的脚步声,他没有感到遗憾,因为那脚步里包含着强力。他想,这就足够了。

唯一的一颗子弹仍旧留在弹夹里面。只不过是一块金属含着火药,无法夺去任何成就与意志。

他睁开眼,面前是晃动的黑色枪口。他没有去听那两个低矮灰脸的叫嚣威胁。一切的悲愤与不甘催促他抬头向天空看去,那里,一只白鸽飞回。

他看见这无人之地后面,是牛老汉青年轮子车板子。

两个青年人走到老汉面前,一个拉住了那盲目前行的牛,一个牵住了老汉的手。

“求求您了!”

“不要和我说这些个没用的,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青年们竭力抑制着愤慨,试图向老汉说明他们此行的重要性。

然而老汉听不进去。老汉固执地赶着牛,那板车上空无一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拖载。

老汉精瘦的躯体比青年有力许多,拉着牛就要走下山坡:

“我不听你们的条条道道罗里吧嗦!我只信我踩着的这片地,还有这头畜生!”

“家国危难!”

“多少年过来,都是危难。”

“朝夕不保!”

“朝夕恰分?”

两个青年一前一后绕着老汉,可那弱小的臂膀抵挡不住任何东西,向空气中绝望挥舞着。

他迈开了步伐,走到老汉面前。这是段如此遥远的距离:路上遍布荆棘与碎石,哀叹与汗水混杂成迷雾升腾遮挡着视线,唯有凭借脚底与土地的真实触碰,才有可能走过,来到。

老汉迷茫地看着他:

“年轻人,离开庄稼地,去哪里?”

他熟练地牵过牛,牛在他手下顺服无比:

“去能本来能种地的地方。”

他示意两个青年领路。他的眼睛已被流血所模糊,但能感受到青年的朝气。

“老伯,你信这片土地。你一定知道,多少年来,我们真从这里面掘出来的辛苦,多少属于自己。”

“……”

老汉佝偻着身子跟在后面。青年遇见了障碍,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而剩下的,又有多少只为了活着。”

老汉走到那树木盘错乱石嶙峋面前。老汉记着血脉中的苦痛。只要苦痛仍旧持续,就不会被抛弃,有时会被遗忘,只需要血泪来融化麻木的坚冰。

古老的,弥漫久远的,僵死的树枝被拨开;沉重的,灾厄的,漠然的磐石被破除。

光芒照耀在老汉与青年身上,他们眼中回应着,跨越苦难放肆张狂的原野,是闪耀着红光的未来。

他看着眼前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大叫着颤抖的两个黑黢黢的短小的人,觉得声音很小。

“砰!”

子弹穿过了虚无,让厚重灰暗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随着巨大的爆炸响起,他面前的阴冷屋子升腾起了火焰,手枪在恐惧之中被丢出去老远,那两人捂着耳朵遮掩着面庞爬滚着离开了土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切。

天空中传来一声高昂的啸,一道冷锐强力刺破灰白,带来青天。那是鹰,高傲的鹰,勇敢的鹰。

在那鹰的身后,红带着金霎时间染布天地,恢弘之音响彻穹宇万间。

他静静矗立在墓园里面,眼前是几个年迈的老人,晒着温暖的阳光,看着天真的小孩嬉闹。远处,高楼大厦纷纷建立。

这天地间,是凛然恢弘的。

…………

“看,这里有个死的!”

“没死多久……穿这么破,但身子挺高,被枪打死的,莫不是国军的逃兵?”

“国军逃兵不都一排排杀的吗,杀完肯定被他自己人捡了,哪轮得到我们。”

“甭管是谁,快看看有没有值钱东西。”

“诶!大老!有东西!”

“又是石头苞米?”

“是软的,扁的!还塞在衣缝里!好东西……”

“地契?票子?别整是信啊。”

“信指不定也有用!快拆出来!”

“年……日……这是字……”

“这是遗物啊。遗字条的,不说官,起码也是个读书人,家里肯定有钱!”

“大老!这里就你认字,快看看,谁的!”

“这…………害呀!是革命党的!”

“国军还是共党?”

“我哪知道!”

“挨个拿过去问问,先找共党,共党不杀农民。”

“万一是国军的,共党说你是‘有关人员’给你关了。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杀了,咋办!”

“那先问国军?”

“你蠢!国军甭管是哪边的,你敢去他就抢你入军!到时候不知道给日本鬼子杀了还是饿死!”

“没翻见别的了?”

“大老,真没了,这人全身上下就破布,连鞋都没有。”

“这写字的布,你们也别想了,就当又捡空了,走吧。”

“大老,你还拿着它干吗?”

“这布干,能烧火。”

当晚,灵魂最后的遗迹被烈焰灼烧,混同烟里,上面是首诗一样的:

振铎向未来,赤诚为革命。

但惜奋斗未成,身死异客他乡。

愿有朝拨云见日,

看天下,国泰民安;见民族,孑然独立!

——同刘英在内的革命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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