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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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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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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朝仓小姐

您的来信我已收到,近来北见的雪将快融化了,道路正是结冰的时候,好在未有耽误邮差。

三月间发生了很多事,这不禁会令人感谢雪。从鸣濑神社到山脚边的车站——几乎是我视野中的一切,都像回归质朴,回归本源一样,显现出各自的白。雪是有野心的,但同样仁爱,单薄的雪花总想聚拢吞噬一切,却因此遮护一切。

朝仓小姐,您常抱怨京都的雪,我想您应多来北见走走。山林间的雪是生长在土里的,人就这么踏过一遭,便感觉多了些灵气。京都终归是人的世界,雪怕是盖不过足印的。

前些日子寄的稿件被退回了,您的批注我已细细读过,受益匪浅。

绫子,三月间发生了很多事,幸亏有雪。任何灰尘都无法抵达的天空落下这般的无垢,叫人敬畏。但雪是肮脏的。雪是洁净的,可又偏颇于肮脏。它是多么单纯又愚昧,拥有最能掩饰肮脏的白,拥有最能沾染肮脏的白

你还是厌恶京都的雪。混杂足迹泥印的雪难道不最使人安心吗?你是万万不想来北见的——不,也许是该来一次。你该亲自见见这满山直逼你眼的白:世间的其他颜色都被弑杀殆尽,仿佛昼空被撕扯下来蒙住了大地。你会畏惧的。隐秘的纯洁比坦白的肮脏恐怖得多。那时你便能察觉京都雪的亲切可爱了。

我看过退回稿件上的批注了,大概还是无用。我想是文字背叛了我。

您说过我的文章缺乏“物”性,我苦恼不已。您真该望着我的眼睛啊,这双眸子可再也容不下再多的物了。

我去寻觅你提到的“物”了。三月间我盯视着生活中的一切。世界是被填满的,这些或鲜艳或黯然或宏伟或轻微的构成世界的每个颗粒都能牵动笔尖——然而它们被屠戮了,被我屠戮了。这偏激几近蔓延到任一的事物了。两周前,在后山的支径上我踩到了一枝被折弯的冬青幼苗,偏激发酵出的厚重腥味瞬间涌入鼻腔。被虫蚀的萎缩残叶,在寒冷中狰狞爆出新芽的根茎,眼前雪地上破败的尸体令我战栗,进而物的“人”性似粘稠的黑缓慢淌入血肉,化成无数的伶牙啃咬着我的灵魂,迫使我催生出怜悯和哀痛。诸如此类,我所见的“物”里充实的,满盈的,鲜活的,都在“人”里陨落,残缺,凋零。我只能看见悲哀。

这并非“人”的悲哀。这是我的悲哀。

朝仓小姐,栀子最近又常常提起您了。听说一月里她去千叶的出版社拜访,您招待她到橘町的梅中亭,栀子十分欢心。栀子很爱梅花,从前后院里有两树鹤舞,是家父和她一同种下的。鹤舞是白梅,白色的梅花在北海道极罕见:这里本就是雪的国度,再添上一抹白无意且无味,因此家家户户都种绯梅。壮瞥公园的洞爷湖畔到处是绯梅,整个花期栀子近乎都在那里。她会一直等到日落,湖面的蔚蓝映衬着无际的白里相间的粉,而霞用烈火灼烧这一切,世间顿时变得混沌而妖艳。可惜晚霞难觅,梅也短命,往往冬日给栀子留下的只剩灰的落寞。

但鹤舞不同。朝仓小姐,您也会爱上它的。北见的梅都依附于雪,只有雪的肃杀能替它们争奇斗艳,只有雪的洁白能衬它们醒目夺人。就是如此主宰北见的雪,却俯首成为鹤舞的附庸和替代。在鹤舞开时,雪的光辉便会暗淡几分,鹤舞生长、舒展,可雪永远空洞,永痕的白是敌不过消逝的白的。待鹤舞花落,落在枝头的雪远处看衍然成了新生的梅,这份伪装走近便能识破,但足以慰聊寂寞了。

栀子很爱梅花,但却在后院种了两树鹤舞。绫子,这实在令我生厌。寻常的梅是具有傲气的,正是这傲气让它们生生从雪里争夺到了不足半月的绯红。可鹤舞无疑是舍弃了。它舍弃了作为梅的自我,将身心融入白雪,仅为了让雪代替死去的躯壳。它凋落的那刻一定是释然的,它幻想着落满枝头的雪继承它的残念,替它生长,替它芬芳,替它见证其他梅的惨死,而绝不枯萎,绝不凋落。

它不会意识到的,在占据枝头的白里,人们只能看到雪。它背叛从众的一生,成全的只有雪的光辉。

想起来,栀子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写梅的。与我不同,她是在文字上肆意舞蹈的作家,您先前的建议我常常去请教。

也许是鹤舞的缘故,绫子,我发觉栀子越发的丑陋了。两周前,从后山归来时我遇见了回家的栀子。尽管不愿,关于“物”的问题我只好去请教。她立刻作了一篇散文予我,文字美得震颤心尖,但纤细勾折的笔画下总隐约散发腐糜的气味,这和她以往纯净的笑容不同。或许那笑容如今也快被玷污了。

我近些日子怀念起写作前的栀子。她出生在冲绳,却是个比雪更冷寂的孩子。初来北见时,随行的人都讶异于齐膝的雪和漫山无二的景色,只有栀子蹲下拨弄院门角的黄杨,家父还未招呼,她已沉闷地走进屋内,毫不理会身后挥手的母亲。在遇到您后,栀子才渐渐融化。

我怀念起栀子还未写作的日子。那时栀子初来北见,她总是伫立在前檐的阴处,昂颈看着落雪。散落的长发铺满素色的衣裙,依偎鬓间的雪不及留下白迹,晶莹已淌入栀子的眼角。

而今北见的雪天,我每每望向窗外,总觉得栀子会静静站在檐下。她是雪的孩子。

我问栀子为何执着于空中的雪。她没有回头,静谧的眼波里流动着忧郁。栀子说雪是天空的碎屑,是被剥离的尸体,所以会寒冷,地面的万物会畏缩。原来令栀子陶醉的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我不免生出些宽慰。绫子,我想她也一定期盼着这样的终结,她倒映苍穹的瞳孔,分明闪烁着渴望。

然而栀子变了。她不再看雪,不再冷寂,不再忧郁,她不再用注定逝去的悲悯和凄美的目光一寸寸告别万物,她不再幽深的眼里跃动着生的丑陋。绫子,我终于明白了异样的来源,栀子是不会写出如此鲜活的文字的。

我又读了一遍栀子的散文。在字里行间透出的腐朽里,我隐隐听到一阵呼救。栀子在桌侧沉默地注视我,但模糊的呼救声愈渐清晰,从前院的丛中,从后山的林间,从遥远的深处,化成嘶吼呐喊包裹着我。是栀子的呼救啊。

我将栀子推到了地上。眼前恐鳄而扭曲的面孔使我周身的呼救不断变响,鼓击耳膜。我扯下挂在墙边的剪刀,刺向栀子挛动的双手。溢出的炙热催逼着冰冷的刀刃,我焦躁地胡乱扎向栀子,直到凌散的衣裙染满凝结的乌红。重新望向栀子的眼,熟悉的静谧消散了我耳畔的呼救。

三月里的最后一场大雪为栀子追悼。好美啊,绫子。落雪终于能够装饰栀子恬静的面容,她冰洁的肌肤融进雪色之中,逐渐被白吞噬。栀子也化成雪了,化成天空的尸体。

朝仓小姐,栀子又念叨着要去见您,您若空闲,请再来北见吧。

绫子,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原谅我擅自净去栀子的污秽。雪将快融化了,你不妨过来,看看没有雪的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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