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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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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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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种(短篇小说)

文/汴州月明

诗曰:

今来古往怪事多,家有憨儿起风波。

愁煞老母去借种,无关风月为香火。

 

“洪湖水哟,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啊是呀么是家乡……”这是一首传唱在洪湖地区的歌谣,湖水滔滔,古往今来,演绎了多少人间的悲喜剧。列位看官,我之所以引用此曲开头,是因为此文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洪湖岸边。

 

话说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玉沙县南部有个湖口镇。湖口镇地处洪湖西岸,距县城约27公里,地势低平,湖泊众多,堰塘星罗棋布,河港纵横交叉,土地肥沃,水域辽阔,人称江汉平原“水泊梁山”。湖口镇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水陆交通便利,商贾云集,历史上有“小汉口”之称。这里民风淳朴,自元末明初先民迁徙至此繁衍生息,已有700多年的历史。

 

湖口镇有个湖口街,街上有300多户人家,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街伸向湖边,过三十里水路可到滔滔洪湖。小街路面原来都是清一色的青石板。抗战时期,日军侵犯湖口,国军128师王劲哉部的一个营奉命驻扎在此,抗击日军。为了便于操练、抗敌,官兵们硬是将一块块青石板肩挑背扛铺垫到小街。解放后湖口镇搞城镇改造,把这些青石板全都挖走,不知所往。以后湖口街就变成了水泥路。

 

在湖口街尾,有一户人家,主人姓田名洋,解放前家境殷实,喝过洋墨水。年轻时当过小镇维持会长。妻李氏,出生大户人家,贤淑有礼,家道从容。夫妻多年不育,中年得子,如掌上明珠,取名宝伢。宝伢三岁时,其父咯血而亡,丢下孤儿寡母。李氏感念夫恩,一直不肯下堂(改嫁),支撑门户,以编织草包袋为生,独自抚养田家血脉。谁知祸不单行,五岁时,宝伢害了一场大病,瘦成皮包骨,李氏到处求医拜佛,总算保住了命根子,却变成了一个痴呆傻样儿。

 

宝伢到了上学的年龄,也和同龄娃儿一样,送去上学。坐在教室里,傻里吧唧,上课乱语,下课逗祸,搅得班上鸡飞狗跳,后来就辞退回家了。不上学的日子,整天东游西荡,不是和小孩嬉戏、打架,就是坐在自家的屋门前胡言乱语,或整日一言不发。李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到处求医,终是枉然。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时光流淌到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宝伢已混到了20出头。只见他:

身高不到一米六,大脸盘上灰油油;

酒糟鼻子单眼皮,厚嘴唇上八须留;

常年一件灰色装,油渍斑斑人见愁。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伢虽说生的憨,可母总不嫌儿丑,做母亲的当然希望能够为他娶一房媳妇,传宗接代。于是,就托媒人到处寻访姑娘,可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个傻子,虽说有“商品粮”户口,街上哪个良家女子肯嫁一个傻货?只得发动亲戚朋友乡下寻觅。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媒人寻得一户人家,是临近湖口镇某村的,这个女子出身贫寒,也是个不幸之人,自幼患小儿麻痹症,因治疗不当,左腿变瘸,就凭一条右腿得力,拖着左腿,每次行走,佝偻着身子,十分的吃力。不仅如此,相貌出奇的丑陋,鼻子没有鼻中隔,就是一个大黑洞,不知是烂掉了,还是天生的,总之,看了既令人恶心,又令人同情。

 

可宝伢娘却如获至宝,心想,丑不丑还不是那么一回事,只要能下蛋,给田家传宗接代,就不错了。再说,自己的儿子如此,也算“门当户对”,就同意了这门婚事。不久,女方家人来看女婿,虽说准女婿憨头憨脑,但四肢还是健全的,也很满意。当下就和媒人说好,择个吉日,把这桩婚事给办了。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小街上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一辆载着新娘子的拖拉机“嘟嘟嘟”的开进了宝伢的门前,原来是宝伢娶亲了。众人竞相观看。新娘姓朱名桂枝,二九年华,皮肤黝黑,梳着两个羊角辫,略施粉黛。上身穿着一件绸缎红夹袄,下身穿着一条宝蓝色灯芯绒裤子,脚穿一双手工做的红布鞋。新娘虽说是一身的新装,脸上却难看一丝喜庆,神情呆滞。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众亲戚帮忙的,连忙搀扶新娘进堂屋。高音喇叭播放着流行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看热闹的人挤人,水泄不通,都想看看宝伢的媳妇长得怎么样?

 

一些小伢子们也挤了进来,有几个胆大的就唱开了:“新姑娘,咚咚锵,抬到婆婆的喝米汤,米汤喝足了,养的儿子白露了。白又不白,黑又不黑,养的儿子像美国。”宝伢的娘就拿出一些糖果分给伢子们吃,有了糖吃,伢子们也不嚷了,屁颠屁颠的跑开了。有的去捡未炸响的鞭炮,宝伢也跑出来和伢们一起捡,捡着捡着就和娃打起架来。宝伢娘连忙使劲的把宝伢拉进屋,说:你今天是“做大人”(新郎),不能和他们玩了。宝伢就一脸的不高兴,嘴里叽里咕噜极不情愿的回屋。

 

光阴倏忽,不觉三月过去,冬尽腊来,宝伢媳妇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李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问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媳妇起初不肯说,后经不住婆婆的反复追问,只得道出了隐情。原来,宝伢根本就没有那个,也不知道那个事。婆婆急得要命,你告诉他......

 

日子在沉郁中一天一天过去,眼看年关将至,桂枝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急的婆婆又问媳妇,这次媳妇很恼火,说你老问我做么事?你去问你的憨八儿子。李氏气得蹲在厨房灶前直抹眼泪,那有心思做饭?心里七想八想,一锅饭都煮糊了。

 

婆婆想,儿子居然憨到如此的地步,想必是自己前世罪孽深重,今世的报应。怎么办呢?她忽然想到了“借种”,虽说这样会辱没门庭,有伤风化,但不这样做,田家真的会“撤代”(断香火)。想起自己20多年来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却不料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不禁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说起来容易,但到哪里去借种啊?李氏把自己的心事向街坊一个要好的老妹讲了,要她帮忙物色对象。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那个老妹来了,带来了一个年轻人,约十八九岁样子,瘦高个,长脸,长得眉清目秀,显得有些青色、腼腆。李氏把他单独叫到一边说,我家里的事你应该晓得了,愿不愿意?我们不强迫你。这后生脸就红了,低下了头。李氏说,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当即就给了后生50元钱,算是预约金。并叮嘱不要对家里人说,更不能对外人讲。这里按下不表。

 

再说桂枝那边还蒙在鼓里,宝伢娘决定趁热打铁,当晚就做媳妇的开导工作。怎么开得了口啊?李氏心里在无数次编排。晚饭过后,李氏悄悄的摸进媳妇的房间,桂枝看了婆婆一眼,知道又来鬼问的,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婆婆。李氏小心翼翼的喊桂枝,桂枝,可桂枝就是不搭理。李氏挨着媳妇坐下,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婆媳二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忽然,李氏流下了眼泪,哽咽说:桂枝我们田家对不住你,看在我们田家的这个样子,你就吃亏为我们田家传传香火吧。桂枝很恼火:你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要我一个人怎么传?传个鬼?。

 

婆婆听了,一番长吁短叹之后,低声下气劝媳妇不要躁。说有一个办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就把借种之事说开了,刚开始,媳妇死活不同意,骂李氏是神经病,畜生不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后经不住李氏苦口婆心的劝说,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桂枝的震动。不管怎么说,生个儿子总归还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将来也好防老。我还活得几天呢?只要我们不说,哪个晓得呢?你好好的想一想,明天我等你回讯。

 

第二天早上,桂枝主动找到婆婆,半晌,低声说道:你叫那个人来吧……

 

时光如流,一晃不觉新年已到。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菜场里,商店里熙熙攘攘,挤满了购置年货的人,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到处是鞭炮声声,锣鼓阵阵,从大年初一开始,小街上舞龙灯、玩狮子、下菩萨、踩高跷、彩龙船,精彩纷呈,你方唱罢我登场,煞是热闹,人们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话说正月十五刚过,在夜晚,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人偷偷的溜进宝伢家虚掩的后门,宝伢娘每晚就守在屋前,每次都对儿子说,你去外面玩,多玩会儿回来。可宝伢娘心里却在滴血。憨八晓得个鬼,还是傻乎乎的和那些小伢们玩,直到他娘唤他回来。

 

这个后生果然厉害。不久,婆婆发现媳妇开始呕吐,知道有形势了!心里既高兴,又酸楚,说不出的滋味。但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耐心照顾媳妇的生活起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后生来了之后,宝伢娘拿出了200元钱,还有一只老母鸡,一斤红糖,100个鸡蛋给后生,一番千恩万谢后,嘱其以后不要再来了。

 

不久后,桂枝明显的出怀了,但她是个残疾人,行走非常的不便,于是只得坐在家里,每天无事摸着凸起的肚子,一言不发,望着暗淡潮湿的房子发呆。宝伢有时也坐在媳妇的旁边,问你的肚子哪门搞这么大了?你好吃得啊?桂香起初并不搭理,听到后一句话时,搞烦躁了,就大吼一声,你跟老子滚开。宝伢就不声不响的悻悻离开,到外面找小伢们玩。

 

转眼到了农历9月中旬,天气渐渐的开始变凉了。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小街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声音人,传得很远很远……原来是宝伢的媳妇生产了,终于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据接生婆说,生产那晚,硬是生不下来,差点到阎王爷那儿去了。总算老天保佑,母子平安。宝伢娘喜得连忙到祖宗牌位前上香、作揖,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逢人就说,我有孙儿了,我有孙儿了……一天晚上,那个后生得悉,也混进街坊人群偷偷的来看,看了一眼就默默的走开了。

 

孩子取名亮伢子,自幼很聪明,悟性好。到了读书的时候,每天背着书包高高兴兴的去上学,回来的时候,看见宝伢在街上游荡,就大喊“爸爸”、“爸爸”,拉着宝伢的手回家。

 

桂枝生了亮伢子之后,变得更加的凶悍,动不动就发脾气,乱骂人,摔东西,婆婆成了出气筒,有时候骂婆婆特别的难听,街坊邻居实在看不过去,过来劝,桂香就骂街坊邻居。渐渐地,无人敢劝了,只有看热闹的。有时,也对宝伢破口大骂,还动手打宝伢的耳光,打不过,就撕咬,像个母老虎。宝伢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落荒而逃,边跑边骂,我X你母妈的B……

 

亮伢子慢慢的长大了,和那个后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宝伢的种,街坊不知怎的都知道了这件事,但都装着不知道。还假惺惺的说,宝伢有福气。宝伢就不停的嘿嘿傻笑。小学,初中,那个后生经常的去学校偷偷的看,每次看了之后,总是默默的离开。

 

宝伢娘在孙子读小学时病死了。临终前,流泪拉着桂枝的手说:这个家多亏你了,我死后,你不要刻薄宝伢,给他一口饭吃。宝伢还是和以前一样,优哉游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家里没有了顶梁柱,生活变得艰难了。桂枝就瘸着个身子,摆个推拉的小摊子,卖甘蔗、葵花籽、打火机、香烟、麻糖、发饼什么的,以此度日。而宝伢还是什么也不做,也做不好什么。倒是亮伢子每次放学回家帮妈妈看摊子,小小年纪很懂事。

 

桂枝很能吃苦,每次瘸着个身子到县城进货,挤车很强旺,不输别人的,个性非常的犟。生意比别人做的不差。几年之后,在镇开发区租了个门面,开了个杂货店,生意渐渐红火。

 

再后来,宝伢饿死了。据街坊说,不是憨的吃不好饭了,而是宝伢一次被人打伤吐血,卧床不起,桂枝不给他送饭,活活饿死在下街老屋,死后两天才发现,街坊乡邻无不唏嘘,这是前世造的孽啊。宝伢死后,人们也渐渐的把这事淡忘了。又过了一些年,亮伢子也长大成家了,还生了一儿一女,接他老妈的手做生意,而且做的还不错。桂枝就帮忙看一对孙儿,有时也帮忙看看门店,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着天伦之乐。

后人有诗云:

傻儿不解风情事,老母奔波为借种。

可怜天下娘亲心,一腔荒唐谁人懂?

(首发文峰书院.《中国当代优秀乡土文学作品选》入选作品2017.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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