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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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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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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未竟的诗(散文)

一首未竟的诗(散文)

文/汴州月明

2004年的容城,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寒冷。入冬以来,寒风冷雨肆无忌惮的追赶行人,寒气逼人,令人难熬。持续的低温,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极目远眺,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道路、房屋、田野、河流都被大雪覆盖,银装素裹,寒风萧萧,一派肃杀,令人感到无限的苍凉。

农历冬月十五,已闻得到新年的脚步声了,毫无征兆,我那一向健康的大伯父生命之车突然戛然而止!2004年12月26日傍晚,我刚锻炼完,正准备冲澡,忽然接到父亲惊电:大伯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在县人民医院去世了!

谁都没有料到,刚刚跨入70岁门槛的大伯父,竟被这个严寒的冬天猝然击倒。一刹那,我的心一阵绞痛,冲下大楼,拦住一辆的士,火速赶到医院。

当我闯进病房时,许多亲人围在大伯父病床周围掉泪,只见大伯父静静的躺着,安详的脸庞如熟睡一般,我摸着大伯尚有余温的手,嘶声竭力的呼唤,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亲人的呼唤了。

我的大伯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他带着岁月的沧桑,带着深深的牵挂,带着无限的眷恋走了!从此,尘世间的恩怨是非,烦恼苦痛再也不会侵扰他的灵魂了。

而室内,临终前一首未竟的七绝《渔乡》诗稿,还摆放在案头上,“监利江河港汊多/ 湖塘池堰似星罗/ 渔船隐现朝霞里………”如一曲未了的余音,徒添一缕悲凉的韵调,牵起往事悠悠……

1935年7月,大伯父出生在湖北监利口水乡一个贫寒的小市民之家,自幼饱受刀兵水火、颠沛流离之苦。祖父祖母为人厚道,勤扒苦做,经营白案面点,抚育三个孩子。大伯父是老大,后有两个弟弟。为撑起门户,不受人欺,二老省吃俭用供大伯父上私塾,后起爨(cuan),受教于当地才华横溢的刘邦瑜先生,从此喜欢上了唐宋诗词,并开始律诗写作,其诗文深得先生的喜爱,这在当时的方圆一带算得上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和旧社会千千万万穷人家的孩子那样,求学艰难,不到十五岁,大伯父就不得不中断学业。辍学后,跟随祖父祖母学做包子、点心等手艺,尝尽了人间的苦楚。

盼星星,盼月亮,1949年终于盼来了家乡的解放。大伯父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之中。参加革命工作的头三年,在家乡口地区任乡政府文书、区供销社当营业员。那是一个改天换地,人民扬眉吐气,当家作主的崭新时代,在乡当文书的日子里,大伯父亲历了土地改革、清匪反霸等历史风云,这正是他由少年走向青年的成长时期,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他革命意志坚定,工作原则性强,办事极为认真,深得领导赏识。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就获得了组织上的奖励,还发了十块钱。这笔钱比当时的一个月工资还多,这是组织上对他工作的褒奖。

 1956年3月,大伯父怀着对新中国的无比热爱,积极报名参军,在解放军3461警卫部队里,负责外宾安保,由于工作出色,连续7次获奖。因一手字写得特别漂亮,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后又任部队文化教员。他的文化课,讲的绘声绘色,办的墙报富有特色,深受部队首长认可和战士们喜爱。两年的军营生活,他一年上一个台阶,第一年入党,第二年升任班长。部队的大熔炉里,锤炼了他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品质。

1958年3月退伍后,分配到监利毛市区供销社工作。这一年,是大伯父人生旅程里具有转折点的一年,因工作能力突出,又在部队经受过锻炼,在供销社工作两个月后,就上调到毛市区委办公室工作,成为了一名担子更重,各方面要求更高的地方行政干部。

在毛市区委工作的三年,大伯父历任统计干事、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和组织监察干事。因工作成效显著,上级组织独具慧眼,于1961年7月,将他调到县委组织部工作,工作长达14年,历任组织干事、副科长,长期做干部、人事监察工作。后出任红城区委第一副书记达八年,1981年,先后到县农会、老龄办、政协工作,1995年解甲归田。

个人的命运始终是与时代的风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1966年文革开始后,县委机关受到严重冲击,组织部工作陷入瘫痪状态。1967年,全县武斗开始。二月的一天,几个造反分子把大伯父关在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先是抢走了他的手表和刚发不久的工资、粮票,随后,要他交代所谓的“反党罪行”。他说:“我从小家境贫寒,16岁参加革命,一直跟党走,历史清清白白,何罪之有?”造反派们见大伯父居然“顶撞”,竟惨无人道的用围巾勒紧他的脖子,“盖锯”式的拼命左右拉来拉去,直勒得他口吐白沫,几近窒息。接着,又用木棍狠狠的击打他的头部、背部、腰部,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命令他晚上好好反省,写出交代材料。那个晚上,大伯父遍体鳞伤,疼痛难忍,饥寒交迫,乘人不备,翻窗逃到了红城乡赵夏村躲藏。

当时,全县的武斗愈演愈烈,经常有打死人的事件发生,一家人焦急万分,非常惦记大伯父的安危。父亲从家乡赶到县委会到处打听下落,终于找到大伯父的避难处。当时,他正躲在一家农户的伙房草堆里,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兄弟二人见面后,抱头痛哭。父亲问大伯父:“你是不是真的犯了什么政治错误?”,大伯父语气坚定对父亲说:“没有。你要相信大哥决不会反党,要相信这一切总会有一天澄清的。”短暂的相见之后,兄弟二人依依不舍,挥泪告别。多少年之后,父亲想起这一幕情景,总是止不住老泪纵横。

由于走漏了风声,大伯父只得又转移地方。不久,潜回到了老家口多处躲藏。避难期间,由于受摧残,生活无规律,饥一餐饱一餐,经常屙血,身体非常的虚脱。后来,造反派找不到大伯父,就把我的祖父抓起来,捆绑挂牌,游街羞辱。

1967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的燥热,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火药味,造反派对大伯父发出了“通缉令”。为了不连累祖父及亲戚们,他毅然以视死如归的气概决定回县城。

一到城区,造反派获悉,如狼似虎,把他捆绑吊打,跪洗衣板,强迫他交代所谓的“反革命罪行”。他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当晚又大屙血,几近晕死。

造反派无奈,最后强迫他进行“劳动改造”,罚他每天早晚从几里外远的西门渊挑水到县委会。

那年的冬天,大伯父表兄来探望,看见在凛冽的寒风中,他的手、脚都冻坏了,身体异常虚弱,挑着水蹒跚而行,非常心痛,欲代劳,被造反派斥退。

1970年,全县落实“1.31”、“2.5”指示精神,工作渐渐转入正轨,大伯父终于洗清冤白,恢复自由,在县委组织部继续工作。

复出后,他把党组织的信任,化作无穷的动力,工作非常出色,深得时任县委书记郭兴春同志的器重。

1974年4月,大伯父从县委组织部调任红城区任区党委第一副书记,主管党群、文教、财贸等,成为一个地方独当一面的领导干部,大伯父迎来了一生中最为繁忙的时光。

大伯父出生贫寒,天生的与农村、与农民有一种亲近的情愫,他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的是一种“农民情结”, 走上领导干部岗位后,他从来没有以“官”自居,深感责任重大。上任伊始,他走村串户,摸社情,听民意,了解农村现状,制定发展规划。他的足迹遍布了全区乡村的旮旮旯旯,田间地头,他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与农民交朋友,解忧愁。

他以一颗滚烫之心,一份赤子情怀,一心扑在工作上。

有一年,在外工作多年的大姐回家探亲,刚与大伯父说上几句话,区文书匆匆来报,由于连降大雨,某村有个田垸被雨水冲开了…….还没来得及听完汇报,大伯父迅速拿起雨衣冲了出去…….

他虚怀若谷,从善如流,乐于听取不同的意见,只要是利于工作的,都积极采纳;他关心基层青年干部成长,理解他们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为他们大胆工作撑腰壮胆;对“上访”者,从不歧视,总是热情接待,能解决的,在政策范围内解决,不能解决的,耐心的做好说服工作。如春风化雨,解矛盾于无形。

面对农村艰苦的工作环境和肩负的重担,他丝毫不敢懈怠,常常废寝忘食。在区委工作八年里,他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为区经济发展殚精竭虑,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到这块红色的土地上。多少次,他赤脚走在田埂上,深情的呼吸着泥土的芬芳,感受着收获的喜悦。他的眼睛包含着深深的爱,脚下的这片土地已溶入到他的血液之中。

在区委工作期间,不乏鲜花和掌声,但他始终做到清醒自如,没有陶醉,没有飘然。面对利益诱惑,他从不为所动,严于律己,不搞特殊。在担任监北公路红城段开发指挥长、西洲鱼池指挥长时,心怀坦荡,坚决拒收他人送来的钱物,令闻者肃然起敬。作为区委“二把手”,如果动用公权,疏通关系,完全可以把几个子女都安排在到“吃香”的单位,可他没有这样做。而今,几个子女下岗多年,一直外出打工谋生。老伴也没有经济来源,晚年生活十分清苦。几十年之后,谈起当年的区委徐书记,许多健在的老人交口称赞,止不住潸然泪下。

大伯父的一生,是忠心耿耿为党工作的一生,也是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的一生!这是县政协副主席李元喜先生在大伯父追悼会上代表县政协给予的评价。翻开他一生工作的履历表,好评如潮。每一条评价,都和特定的历史时期紧密相连。1956年入伍前,组织上对他的评价是:工作热情高、肯吃苦、阶级观念强,斗争坚决;入伍后,部队的评价是:责任心强,肯帮助人,特长突出,宣传工作出色;后来,在县委组织部、红城区党委、以及县农会、县老龄办、县政协工作期间,组织上和同志们对他的评价是:工作高度负责、原则性强、清正廉洁、两袖清风、执行上级指示不打折扣,各项工作走在前面、对党的农村工作政策理解透彻,团结搞得好,工作勤勤恳恳,群众关系好等等。

这些记录评语,充分肯定了大伯父是一位党的忠诚战士,是一位永不退色的好干部,而且从这些好评中,发现了这样的一个规律,即所有的好评都和他所做的工作的最高标准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据一些与大伯父同事的老同志回忆,他们永远忘不了他挂在脸上的笑容,总是那么的谦和,爽朗,是一位亲切和蔼,待人真诚的好同事,也是一位性情洒脱、性格刚强的好老人。他退休后,有两件事给大家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一是他每次参加机关的老同志联谊会,从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唯一的需求就是要政协提供一些学习资料。他时刻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政协工作。第二件事是他从不向组织提家庭困难的事,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很好,我很好!

大伯父自幼熟读《千家诗》,走上工作岗位后,一直书不离身,总是边工作,边学习,尤其对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情有独钟。退休后,主动参加了县离湖诗社,重拾年少之梦,开始静心、执著的写起诗词来。老来重返诗苑,效《南风》歌“三农”,仿李杜吟山川,先后在《诗词》《华夏吟友》《湖北诗词》《江南诗词》等十几家媒体发表作品。综观其诗,皆源自生活,或歌颂改革风貌,人民安居乐业,或着意追求趣旨,行吟山川,或无限情思,绵绵缅怀,或杂咏抒怀,与友唱和。读大伯父的诗,可见其信仰之忠贞,可察其人品之实诚,可窥其孝道之真性,不仅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食粮,也为我们后人树立了做人的样榜。

1995年7月,大伯父退下来之后,回首往事,止不住心潮澎湃,赋诗一首《六十抒怀》:“岁月蹉跎六十龄,疾邪守正慰平生。为民从政无私念,卫国参军秉赤诚,与世无争千虑少,退休换得一身宁。清风两袖心舒坦,敢在人前发笑声。”

这首诗,洒脱中带着自豪、坦荡,这或许是大伯父内心的真实写照。

他生前生活俭朴,淡泊名利。晚年,虽然退休在家,但却十分关注全县的经济发展,关心家乡建设,积极当好参谋。当得知家乡水泥公路修好,革命老苏区车站落成时,非常高兴。尽管家境清贫,却带头并动员子女及亲属捐款,以表寸心。

家乡的父老乡亲哪家有困难,有纠纷都要找他,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他都不遗余力的排忧解难,从不计较得失,深受家乡父老的喜爱。诚如离湖诗社几位诗友祭吊他的藏头挽联所写那样:“风范犹存传梓里,让人以德溢馨香”。

许多年过去了,走进大伯父的书房,一切摆设如旧,那些逝去的岁月仿佛迎面走来,令人想起那些旧日的时光。看到大伯的诗稿,是那样熟悉,看到大伯父的字迹,是那样的潇洒……看到这一切一切,无不勾起我对往事的缅怀,仿佛又看到大伯在夜深人静伏案作诗,时而沉思,时而吟哦,时而在和我亲切交谈,传道授惑,时而鼓励鞭策,谆谆教诲……

时光早已远去,记忆深深浅浅,但那些难忘的岁月,永远也不能忘怀!

我至今还记得,30多年前,我正在县一中求学,那个秋天傍晚,我刚放学,父亲高兴的对我说:“你升辈分了。大伯得孙子了,我们到大伯家去吃饭”。那天,大伯喜得贵孙,高兴万分,亲自下厨,帮忙做了一大桌子菜,举家庆贺。席间,频频为我们父子斟酒,夹菜,亲意浓浓,此情此景,宛如昨日。

我参加工作后,想到省城校园去深造,由于一些因素影响,父母一度较犹豫,大伯闻知,专程来家做父母的工作,坚定支持我参加成人高考,终于圆了我的求索梦。在校学习期间,大伯父不仅多次写信鼓励我,要珍惜机遇,不负韶华,还隔三差五的给我寄来生活费,如一股暖流,温暖了游学清冷的岁月。

毕业归来后,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每次拜访,我们伯侄总是促膝谈心,他老人家鼓励我谦虚谨慎,防骄破满,更上层楼。谈及过往遭遇,他从不怨天尤人,总是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的这种豁达的胸襟和乐观的精神深深的感染了我……

如今斯人已逝,音容宛在,徒留一腔哀思。每当想起大伯父的亲切教诲,我就感到蹉跎岁月无比的愧疚。每当看到那本凝聚他老人家晚年心血汗水的《霜叶吟草》时,深深的思念如潮水般的涌上心头。多少次,望见城南宿舍二楼的灯光,恍惚间,疑是大伯还在伏案吟诗作赋,亲人远去的天国里,是否还在斟酌那首未竟的诗?

大伯终于魂归故里,他的骨灰就深埋在老家那片祖坟里。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漫天飞舞的雪花不停的飘落,或许这是老天爷给一位一生忠诚坦荡、宽厚仁慈、与人为善、有情有义的老人作最特别的告别式。每当想起大伯父离世的最后一幕,竟是一片风雪漫卷的天空,心中满是唏嘘与悲怆。

十六年来,慈祥的大伯父时常来我梦中造访。一如生前那样,音容笑貌可亲可敬。我想,大伯父也许不知自己已到了另一个世界,还像生前那样,还舍不得离开他的亲人们。梦醒时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按照家乡风俗,我们给大伯父立了一个碑,以寄托我们的哀思。其实,立碑与否,不过是一个形式,因为大伯父早就是儿孙们心中一座不朽的丰碑。每当清明时节,我们站在这块承载大伯父归宿的故土上,我始终感受到天地之间,灵与魂在无声的交流,总觉得生与死是那样的近在咫尺,仿佛有某种隐秘的联系,那飘荡的灵魂与哀恸的情思在此交汇,年年岁岁,把绵绵的思念抛洒到大伯父沉睡的地方。

大伯父终于和这块生他养他的故土融于一体,他的灵魂就蛰居在那片属于自己的世界里,陪伴他的只有空旷的泉台,无边的黑夜以及芳草萋萋。

四月的乡村,疫霾魅影仍未散去。又是一年清明节,细雨霏霏里,我们来到他老人家的坟前祭奠,铲除坟前疯涨的蔓草,虔诚的点燃一把香,焚烧纸钱,挂上清明吊,燃放鞭炮,跪在坟前,双手合十,化着无限的哀思,喃喃的述说无法割舍的血脉情缘,告诉正在鹊起的后辈们,这片土地上曾经流淌和埋葬的苍茫往事……

2020.6.5初稿  6.12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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