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月明
01
时光如流,转瞬又是一年腊月年关。
庚子岁尾,进入腊月后的容城,天空多是灰蒙蒙,雾霭沉沉,如同化不开的心事。马路上,依旧是车水马龙,把昨日的记忆抛落在流光里。循着年的味道,街上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偶尔,阳光露出笑脸,也是淡淡的,似有若无,依旧挡不住寒冷。
走进腊月,站在辞旧迎新的门槛,总是止不住的感慨万分,年岁愈长,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时光啊,飞逝如电,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年又一年,年去年来,脚步匆匆,永不停息。孩子们又添新岁,而自己则又老去一年,再也寻不到一片青春的叶子。一样的腊月,不一样的感受。
小时候,特别盼望过新年,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每至腊月,特别是腊八过后,家乡的小镇上,总是氤氲着一股浓浓的年味,连呼吸都充满温馨。人们脸上即便风霜满面,也都洋溢着新年的喜悦,幸福的期盼。
那时物质生活虽说匮乏,但再窘迫,年来了,许多家庭在将年猪卖了之后,也会上街去扯上几尺布料,为孩子们添置新衣。有的家里孩子多,花销大,或舍不得花钱,就把老大穿的旧衣服翻翻新,再给老二老三接着穿,在儿时的记忆里,经常听到老人们唠叨:“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归老三。”即便是这样,“新衣服”也要等到新年才能穿。
在江汉平原监利市,自古就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即使在那个生活水平低下的年代,每年冬至之后,乡亲们无论如何也要腌制一些腊货的,常见的有腊鱼、腊肉、腊鸡、腊鸭、腊香肠、腊狗肉等。在腊月,一般难得有好太阳,但只要太阳一出,每家每户的腊货一字排开,晒在门前墙上的挂钩上。远远望去,颇为壮观。阳光下,腊货晒得油光发亮,香味扑鼻,整个腊月都浸泡在浓浓的腊香里。
过了“小年”之后,家家户户更加忙碌了。男人们大多忙于杀年猪,舂米、打糍粑,都是一些力气活。女人们则忙于熬糖、沓豆皮子、炸麻叶子、炸苕果子、炒花生等,接着又开始卤菜,品种繁多,如卤鸡子,卤猪蹄、卤鸡蛋、卤海带、卤藕,卤豆腐、卤千张等等,那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天地都被深深的陶醉了。
腊月二十七日,开始打扫堂前屋后的卫生,寓意扫除一年的晦气。农谚有“二十七,扫屋脊”之说。于是,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幅情景:每家每户,男女老少齐上阵,撸起袖子抹紧腰,在前厅后厨开展大扫除活动。特别是要将墙角、墙壁、门上、柜上的灰尘打扫,抹洗干净,在堂屋四周墙壁上贴满旧报纸,然后再在正墙的神龛里恭恭敬敬贴上毛主席像,在其余的墙壁上则贴上一些时尚的电影明星画,在门上贴一些年画。厨房墙角里,要打扫蜘蛛网,厨柜上油渍斑斑,须花大力气搓洗。灶上及周围也要抹洗干净,特别是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旮旯里,更不放过。烧柴、谷草都要储备充足。水缸里储满水,至少够用三天,象征“福水长流,子孙富足”。
岁尾最后一天的早上,各家各户开始忙于贴对联,挂灯笼,买鞭炮、购糖果等。此情此景,很自然的让人想起宋代国学大师王安石的那首流芳千古的诗作:“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02
舞龙,耍狮子、摇彩龙船、打莲花落等则是新旧年交替时不可缺或的一道靓丽风景线。记忆中,遇到年景收成特别好,有时从腊月三十日早上开始,四乡八邻就会自发组织起来,提早“闹年”。锣鼓咚咚震天响,从村子里一直敲到镇上,热闹非凡,把家乡的一条街都震得热血沸腾。大人们虽在屋里忙得不亦乐乎,有的也忍不住跑出来看热闹,孩子们欢呼雀跃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首当其冲是舞龙。那龙一般长约30米左右,用竹篾、铁丝扎成龙骨架,再用金黄的布包裹,形象逼真,那些舞龙的后生们,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扛着龙穿堂入户,翻卷腾跃,拜年贺喜。有时,两条龙“狭路相逢”,都想展示自己的功夫,看谁的本领高强,便当街较劲,将龙舞得惊天地、泣鬼神,宛如真龙降世,看得人眼花缭乱,啧啧喝彩。
耍狮子拜年在监利有着悠久的传统,相传起源于三国时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源远流长。狮子外貌装饰和真狮子酷似,一般用金黄色的苎麻缝制,其头部比较夸张,血盆大口,一张一合,颈部挂一串铜铃,发出锐耳的声音。两人为一组,一人做头,一人执尾,后者要与前者紧密配合,或一步一趋,或上蹦下跳,模仿狮子的各种动作,演绎逼真,惟妙惟俏,令围观者心花怒放。
而彩龙船也不甘寂寞,迤逦而来。这彩龙船据说起源于楚国,因屈原投江,许多人划船去救人,后演变成为一种民间街头艺术。一般是三人合作(也有两人表演的),表演者皆穿着戏台上的服饰。彩龙船用铁丝、布料缝成船样,五颜六色,有遮阳顶,主角为一扮相俏丽的姑娘,站在船中,双手提着两边的船舷,纤纤作细步;船左侧是一名扮成丑角的艄公,左手拿着一根“船篙”在不停的撑船,动作比较夸张;船的前面是一个带着草帽,粘着长胡子的人,手里拿着扇子,对着彩龙船不停的扇来扇去,且边扇边唱,手舞足蹈,在激越锣鼓的伴奏下,彩龙船姑娘和艄公就跟着和声“哟哟,哟呵子哟”,唱词基本上都是一些天沔花鼓曲调,悠扬动听。有的表演者反应灵活,还能现场编词发挥,如台湾歌手张帝用歌唱形式现场答复观众提问,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口哨声。
打莲花落,也是一门说唱艺术,大约源于唐、五代的“散花乐”,最早为僧侣募化时所唱的警世歌曲,宋代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后慢慢演变,不拘内容,这在古代一些章回小说里常常可见描述。主要是一人拿着一个竹(快)板,边唱边打,边打边唱,曲调优雅婉转,一般都是用方言形式演唱,配合各种肢体动作,通俗易懂,生动风趣,一些中老年人特别喜欢,有的还跟着腔调附和。
腊月三十,整个家乡小镇已被欢乐融化。
华灯初上,终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为幸福温馨的时刻,燃过鞭炮之后,家家户户开始吃香喷喷的团年饭,鸡鱼鸭肉,琳琅满目,香气袅绕,一家人举杯同庆,彼此祝福,其乐融融。印象里,年夜饭吃过后,母亲开始洗刷锅碗瓢盆,到最后把锅里抹干净,用一小勺羹装满清油,在里面放一根棉索搓成的线,作灯眼,燃放在锅里,乡俗为敬“司命灶神”,母亲虔诚的双手合十,对着灶神揖拜,祈祷护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来年风调雨顺。
父亲则忙于祭祖前的准备事项,虔敬的为先人写袱包、制作“金元宝”、打制纸钱之类的活计。然后,父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外出祭拜。腊日的夜晚,虽说寒气逼人,一片漆黑,但远处不时传来爆竹烟火,将夜空划亮。我们找到一避静处,先将谷草点燃,再将所有的“银两”一并打点焚烧。面对袅袅升腾的烟火,父母亲边念念有词,便作揖,祈求先人保佑家人无病无灾,兴旺发达。
完毕后,我们回屋在堂前生一堆大火,在哔啵哔啵的火堆旁,一家人围火堆而坐,开始“守岁”,话家常,规划来年的打算。“一夜腊寒随漏尽,十分春色破朝来”,是那时除夕守岁风俗的写照。许多年过后,那情景还历历在目。到后半夜,我们兄弟呵欠连天,为了赶走瞌睡,母亲便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时光悠远,可惜如今大都忘却了。
斗转星移,回首当年,年少的那份纯美的欢愉时光已渐行渐远,旧日里迎新年的场景也一去不复返。岁月留下的,只是一缕漫漫旧梦。
03
改革开放后,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逐年提高,文化生活的日趋丰富,特别是电视机的普及,开始颠覆了传统的过年习俗。那时过年前夕,央视推送的节目可谓精彩纷呈,目不暇给,大开眼界,格外吸人眼球,尤其是电视连续剧,如《上海滩》《霍元甲》《陈真》等一些爱国影视剧,看得人心潮澎湃,牵肠挂肚。而最激动人心的是莫过于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看春晚。吃过年夜饭后,开始把电视频道调好,然后全家人迫不及待的守在电视机傍,在新闻联播之后,激情满怀观看春晚,一直到结束,还意犹未已。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后,家家户户又开始燃放鞭炮,从城镇到乡村,到处爆竹声声,响彻云霄,好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世景象。尔后,添酒回灯重开宴。我那时年轻,刚参加工作不久,不胜酒力,宵夜时还打着酒嗝,但兴奋无比,依旧会和父亲、弟弟再喝上两盅,喝得红光满面,撑得肚子胀鼓,然后沉沉睡去。一梦越新年,窗外日迟迟。屈指算来,过年看春晚,已伴随我们走过了37年,凝成了难忘的春节记忆。
而今,对过年的期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地减退。也许是岁月更迭,年少情怀沦为西风瘦马;也许是生活砝码加重,激情不再四溢;也许是年龄增大,阅尽世味悲欢。多少年了,那首《难忘今宵》还在传唱,却怎么也找不回旧时的感觉。如今,过年看春晚,似乎构成了庆新年的唯一方式,但看来看去,总感觉节目雷同,格式化,或许是胃口变大了,当初的新鲜、好奇劲早已过去。传统庆新年的锣鼓鞭炮声听不见了,那些根植于血液中的,喜闻乐见的民俗节目渐渐地走进了历史的深处。
时代在发展,观念也在悄悄改变。中国人过年,自古以来热烈隆重,讲究团圆,团团圆圆,象征幸福美满。过去“小年”之后,身在外地的游子,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山重水复,都要顶风冒雪,千里迢迢早早赶回家与父母和亲人团聚,这不仅仅体现的是一种过年的氛围,更重要的是一种孝的传承和亲情的融合。现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天天像过年,吃喝甚至成为一种负担,年的感觉反而麻木了。加之通讯便捷,虽远在他乡,一个视频,如在咫尺,因而对回家过年团圆,一些人变得不以为然。认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过。对过年最后的一丝仪式感,也忽略了。
过去亲朋之间拜年,彼此是要提些节礼,上门揖拜的。主人会摆上一桌卤碟儿,或茶食果饼招待客人,那种感觉,如沐春风。现在,一个电话,或转发一条祝福微信就OK了。省倒是省事了,但那份情谊,那份欢愉已然不见了。即或上门,说不了几句话,便沉浸于方城之战,杀得难解难分,双眼发红。过年,现称之为过春节,不如说是一种形式的过度,那种氛围、那种习俗、那种心情、那种感触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04
回望庚子年来临之初,一场旷世不遇的新冠病毒呼啸而来,席卷华夏乃至全球,把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红红火火的中国年搅得猝不及防,令人谈之色变。所幸我们有党中央的英明坚强领导,有亿万同胞众志成城的英勇抗击,我们赢得了疫情防控阶段性的胜利。但疫魔至今阴魂未散,伺机卷土重来。
又是一个腊月,国内某地相继出现疫情反弹,令这个腊日又蒙上一层阴影。警报拉响,小城监利又开始严阵以待,各种防范、安检措施严之又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毫无疑问,过年的好心情,都被疫情搅得忧心忡忡。这才忆起从前的日子,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我们舍生忘死,负重前行。始而悟出,过年,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以什么方式庆贺,平安健康,才是最幸福的!
腊月即将过去,新年就要来临。新年啊,人们总是寄托美好的希望!当午夜的钟声幽幽敲响时,当第一缕晨曦带来新年的曙光时,我们不要忘记,那些执甲逆行的共和国“脊梁”们,是他们不计生死的付出,才换来岁月的安宁。梳理滚烫的情愫,那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昨夜星辰,在那场寒流里已永远消失,而更多蓬勃的力量必将在新年喷薄而出!
但愿新年瑞气冲天,五谷丰登,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2021年1月25日初稿,29日修定
首发于《首都文学》4613期 2021.1.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