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月明
01
告别凛冽的寒冬,在期盼中,迎来了姗姗来迟的春天。
春雨潇潇的夜晚,我又梦见了我的祖母,拄着拐杖,在故园老屋那条羊肠小街上踽踽独行的背影......
多么熟悉的背影,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多少年,回望祖母的背影,记忆已深深烙印在这块饱经沧桑的故土上;多少回,凝望祖母的背影,我一步一回头走向远方。
苍茫的背影,穿越历史的风云,牵起多少年少的追忆,那些逝去的岁月仿佛又迎面走来……
屈指算来,我的祖母去世已经18年了。18年前的农历六月十四日,祖母过完生日,大约知道大限已至,沐浴之后,安详入睡,走完了她老人家生命的92个年轮,溘然长逝!
18年来,想起祖母,许多往事又涌上心头。我的祖母于民国2年出生于湖北省监利县剅口乡方家湾一个贫苦家庭,有哥姊妹三人。因为家境贫寒,从小就被送到别人家当童养媳,过着寄人篱下,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生活。1928年春,贺龙、周逸群受党的派遣,来到湖北监利领导穷人翻身闹革命,建立了剅口地区苏维埃政府,倡导婚姻自由,反对包办买卖婚姻,我的祖母才得以从虎口中逃脱出来。
二十年代末的剅口,旌旗招展,革命的烈火红遍了洪湖西岸的河湖港汊,成为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的摇篮和红二军团的辎重后方。童浸苦水的祖母清醒认识到只有共产党,红军才是救穷人翻身的队伍,毅然参加了剅口苏区“少年先锋队”,参与打土豪,分田地,为红军战士纳鞋底、做军鞋、浆衣洗裳、当交通员等,还曾经随队到洪湖红军总医院赵家岭演出慰问红军伤病员,得到了部队首长的表扬,被列入党员发展对象。1932年9月,红军主力撤离剅口苏区后,国民党还乡团反攻倒算,到处追捕共产党人和赤卫队员,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白色恐怖笼罩苏区上空。还乡团抓去了祖母“通共”的大哥,毫无人性的刽子手对祖母的兄长进行残酷的折磨,用香火熏眼睛,熏鼻子,熏得七窍流血,最后竟被活活熏死。祖母也从此和组织失去了联系。这段鲜为人知的血泪史,我成年后,通过幸存的老赤卫队员和街坊邻居讲述才得知。
02
祖母和祖父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一对苦瓜,在凄风苦雨的岁月里走到了一起,相依为命。成家后,勤扒苦做,惨淡经营,养育了我父辈三兄弟。面对生活的磨难与艰辛,祖母学会了隐忍与坚强,因为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虽然家境贫寒,但祖母节衣缩食,靠借租子把大伯父送进了学堂,后起爨(cuan)受教于当地才华横溢,负有盛名的刘邦瑜先生,入私塾念书,这为大伯父以后参加工作奠定了良好的文化基础。以后祖母又坚持供我的二伯父、父亲念完了高小、初中、高中,完成了祖母祖父那代人未了的心愿。
1949年,剅口地区解放,大伯父怀着对新中国无限热爱,参加了剅口地区土改工作队,后来参军入党,在部队里任文化教员。复员后,先后在毛市区委、县委组织部做干部人事工作,后提拔到红城区委任第一副书记,把一生都献给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二伯父监利师范毕业后,投笔从戎,来到白山黑水,把火红的青春献给了祖国的边防建设,因表现突出,被部队评“学雷锋标兵”,后选送到解放军高级步兵学校深造,成为一名军旅作家;我的父亲排行老三,在兄长的影响下,也做了一辈子地方行政工作,曾主政一方,造福乡梓。父辈那代人不负厚望,江湖人称“徐氏三英”,不仅为我们这个大家庭增了光,也为徐氏家族,为地方添了彩,被当地父老称为“红色家庭”,有口皆碑。
从记事起,祖母是一个特别能干的人。童年的记忆里,祖母个子高大,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总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全靠她老人家计划安排,调理张罗。听祖母讲,祖父自幼家境贫寒,从小失去父母,靠哥嫂拉扯大。不到10岁就跟别人当学徒,尝尽了人间的酸楚。后自立门户,开了一家白案店谋生。解放初期,家乡小镇成立了第一家集体饮服合作社,我的祖父祖母推选为师傅,带出了许多学徒。合作社解散后,祖父祖母开起了勤行(旧时称谓,指早餐店、饭馆、茶馆类),因为名气较大,厨艺好,回头客多,还过得去。祖母祖父自然辛苦,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没有消歇过。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祖父祖母炸的油糍粑、油条、麻花馓子,香脆可口,酥香扑鼻,令人回味无穷。不仅如此,制作的糕点也是不错的,像什么蛋糕、月饼、金果、麻花、饼子、春卷等很受青睐,特别是逢年过节,生意特别好,不仅销往本县城关,还远销周边的石首、洪湖、沔阳等地。每次我来店里玩,祖母总是塞给我一些点心,令我心花怒放。
03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由于粮食困难,许多人吃不饱,到湖里捞荷叶梗子吃,挖野菜吃。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由于祖父有一门好手艺,加之祖母持家有方,一大家子人还勉强过得去。
文革期间,我家下放到偏远的水乡小村,一家人除了父亲外,都取消了商品粮户口。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工资微薄,自顾不暇,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妹妹艰难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尽了苦头。祖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印象中,祖母每年总是不辞劳苦,裹着一双小脚走很远的路来乡下看望我们,带来一些零食和物品。有时星期天的时候,还派堂兄来接我们弟兄到镇上去玩,拿出一些好吃的零食犒劳我们,为我们买一些文具用品,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1975年,随着国家下放政策的调整,我们家返回到了小镇,也恢复了商品粮户口。但生活依旧拮据,为此,家里买了一台编草包袋的机器,靠打草包出售补贴家用。祖母又帮忙联系原材料及产品销路,操碎了心。
祖母在治理家事务上倾注了心血,在接人待物上,也是礼数周到。在老家剅口方圆几十里,祖母的知名度是很高的,一方面是祖父祖母的厨艺好,大凡来吃过的人都津津乐道。更主要的是祖母为人热心快肠,为邻里排忧解难,乐于助人, 不计回报。我的祖母虽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但很会讲话,能抓住要害,一语中的,令人佩服,在剅口街乃至十里八乡都很有威信。街坊邻里,有什么纠纷,她总是乐于当义务调解员,处事公道。她性格爽直,喜欢打抱不平,仗义执言,左邻右舍都愿意和她聊家长里短。哪家小两口闹了意见,婆媳不和都乐意到祖母家来评理,讨个说法。我的祖母总是热情接待,不偏不袒,公正调解,许多夫妻、婆媳怒气而来,含笑而归。祖母出生贫苦家庭,虽然自家并不富裕,但却心地善良,同情穷苦人,邻居哪家有困难,她总是伸出援手,慷慨解囊,从不挂在嘴上,受到乡邻的由衷敬佩。
04
祖母一生意志坚定,遇事不慌,沉着镇静,虽身在坊间,由于经历了大革命时期暴风雨的洗礼,因而在遇到大是大非上很有眼光。听父亲讲,文革开始后,县委组织部遭受到冲击,当时在组织部工作的大伯父因为坚持干部政策,遭到一些人的嫉恨,被“造反派”追打,东躲西藏。后潜回到老家剅口。避难期间,由于之前受到造反派的毒打,加之生活无规律,饥一餐饱一顿的,胃已经出现了问题,经常屙血,已经骨瘦如柴。祖母得讯后,找到了大伯父,心疼的大哭了一场。临走的时候,对大伯父说:你不要再躲藏了。你要相信党,对党忠诚,不要说违心的话,不要做亏心的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相信共产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在那个年代,祖母一个家庭妇女,没有读什么书,却是那么的有政治眼光,即使大伯父身心受到那么大的委屈,从不怨天尤人,这给了我大伯父巨大的精神安慰,度过了那段沉疴的岁月。
祖母无疑是我们大家庭的“定海神针”,是一家精神之魂,这也奠定了祖母在家里的极高地位。她治家有方,家教极严在方圆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她一般不轻易发脾气,一旦发脾气老少都怕她,我们兄弟包括堂兄姐妹都很怕她老人家。她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吃的不少,打的不饶。就是说该给你吃的,一点都不克扣,但不受家教,不讲规矩,辱没门风,该打板子绝不饶恕。据母亲回忆,父亲都结婚了,有一次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大堂兄十几岁了,基本上快成人了,有一次大约是在外兜祸(方言,闯祸之意),回家后被祖母获悉,狠狠的打了一顿,吓得夜不归宿,还是隔壁的好心的邻居收留了一夜,次日送回来帮忙讲好话才罢。祖母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从不娇惯自己的子孙。家严出孝子,我父辈三兄弟都是有名的孝子,这种家风,也深深的影响了我们下一代。
祖母的晚年很孤独。孤独的时候,人都爱回忆往事。祖母也不例外,经常跟我们讲述“头次革命”贺龙来剅口视察的革命故事,讲那些共产党人的英雄事迹,“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讲舅爷爷牺牲的悲壮往事;讲新四军和国军128师师长王劲哉剅口联合抗日故事,还能随口唱出那些红色歌曲和抗日歌曲,沉浸在那些血与火的年代。未了,还讲抗战时期,祖父为新四军做月饼,服务统战工作的事,以及解放战争时期祖父甘冒生命危险,驾船援送物资支援大军渡长江的事迹……说到祖父,祖母止不住老泪纵横。祖父去世好多年,她老人家坚持一人住在老屋,这老屋风雨岁月几十年,印证着祖母、祖父沧桑岁月留下的足迹,她舍不得离开这里,也不想给子孙添麻烦。花甲之年,祖母大病一场,九死一生,后虽经抢救过来,但身体大不如从前。年岁渐高,行动不便,生活难以自理,但坚持自己照料自己,谁接她去都不去。她说,剅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
我参加工作后,祖母已过古稀之年,经常抽空去看望她老人家。每次祖母看见我来,总是高兴的合不拢嘴,总是拉住我的手说过不停:“你们赶上了好时代,要珍惜。要好好工作,为人要正派,要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老老实实做人,清清白白做事……”
1992年秋,我被组织上选送到湖北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深造,那时刚成家不久,有了小孩。临走前,向祖母告别,祖母已近80高龄,头发花白,背也驼了,拉住我的手,泪流满面说:“儿呀,你一走,你的家小怎么办?我担心你啊,也不知我能不能活着等你回来?”我安慰她老人家说,您不要担心,会长命百岁的。谁知毕业回家的第二年,我的婚姻就亮出了红灯。现在想来,那时祖母莫非早有预感?其实,她对这个孙媳妇一直是看好的,谁知造化弄人。那时我毕业后,刚调到县局机关工作,工资非常低,也没有住房,只得在外租房。离婚后,形单影只,如一只孤雁,漂泊东西。祖母知道后,非常的痛惜,不顾高龄,拄着拐棍,颤巍巍的摸到我单位四楼上来看我,开导我:不要丧气,没有哪个人是一帆风顺的,把工作搞好,自然会有好姑娘来的……。祖母的话,至今还记忆犹新。每当想起,总止不住的一阵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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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弥留之际,主要亲人都在场,唯独不见大伯父,祖母一口气总是迟迟难以咽下,当迫不得已告知大伯父已于一年前病故真相后,祖母的两行浊泪霎时夺眶而出,随即,便闭上了双眼,永远的离开了人世。任凭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也听不见了。
祖母去世时,葬礼较为隆重。丧事是在县城关办的。时值暑天,久晴无雨,治丧期间,居然连续下了三天大雨。我想,也许是祖母感动了上苍,老天泪飞化着雨,为老人送行。祖母不仅结天缘,也结人缘。老家街坊的许多邻居闻讯后,都冒雨结伴前来吊唁,许多人禁不住失声痛哭。运载骨灰的灵车返回家乡小镇时,方圆几里鞭炮声响彻云霄......
我的祖母就这样走了,走完了她坎坷不平的一生,永远的离开了她割舍不下的亲人们,与脚下这块沧桑的土地融为一体,留给后人的是绵绵不尽的哀思。
又是一年清明节,大地无处不飞花。清明风,又吹绿了大地,梨花雨,却淋湿了梦境。当我们来到徐家墓园,站在这片承载祖母及众多远行亲人归宿的土地上,看到墓碑上一张张无比熟悉的瓷像时,我的眼泪总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一种深深的悸痛在撕裂着哀哀的灵魂,始终觉得生与死是那样的近在咫尺,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我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已与血脉紧紧的连在一起,无论时光怎样流淌,流走的是世事尘埃,流不走的是对祖母的深切缅怀。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远行的祖母向我们走来,又渐渐离去的孱弱背影……
逝者长已矣,生者尚悲歌!今生今世,我们再也见不到祖母的音容笑貌了,但祖母留给我们坚强乐观的性格,为人耿直的秉性,勤俭持家的家风,乐于助人的美德却是一笔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激励子孙后代在复兴路上,不忘初心,自强不息,奋勇向前。
2023年3月5日于城南
首发于《当代作家联盟》2339期 2023.3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