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吾闻:有闲士东庄,姓少,名全威,字蒂威也。少有才华,六齿能文,出龀会诗,其五言七言者皆可,自恃一能。 一日,携其文素入投当时名流刘翰林之宅,倩其指摘。刘氏趾高,观其文上乃一七言诗曰:“汴河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腴是此河。”大怒,搿其楮墨,掷于地上曰:“尔戏我耶?”全威惊怖,乃回:“学生讵敢,吾今生人不过二十有六,矧发鬓不得徒立,盛名不得裕如,焉以儇薄以为相戏?”刘氏艴然不说,舒袖而立曰:“小小之人,竟有犬彘之胆也。汝纵非欺我,亦有恝然之理也。念尔初犯,不予追究。”全威慭慭,乃问:“曷吾文如是加怒于师也?”刘氏扳指,乃列其因果曰:“汝之诗文,狗屁文章也!定其文脉,上不对景,下不对义,唯达讽古喻今之实,反有失偏重之谓,此其一也。摅其文律,乃不安格律之义,故非今文也;乃不安乐府、教坊、经义、传闻之形,故亦非古文也。如是而言,乃似瘛瘲之螭,出格之龙,上不点天,下不点地,无以评判,此其二也。更有,出律太多,不悉格法,已是大忌,此其三也。为此三项,尔之诗文岂非狗屁之文耶?”全威无言以答,诺诺而退。 有三日,全威携一诗文旋来拜访。刘氏气盛,乃观其文上一七言诗曰:“君胄:梨白分春已借开,半天腴襡各争怀。碧香忽衬三千就,柳叶稍推到梦来。”刘氏然喜,说说然僖入眉宇。全威不解,乃问:“先生今日见吾诗文,缘何眉开笑绽也?请赐教。”刘氏曰:“善矣,美矣。”全威曰:“吾师可详细道来。”刘氏曰:“观此文,乃士元之手笔也。想那士元,并仲文齐名,今闻大造,诗格回奇。虽为时人鄙之,然其文亦后世之珍也。可曾记: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东南四五峰。今观此诗,‘碧香忽衬三千就,柳叶稍推到梦来’足以敌过前句,想来必为士元晚年之景对也,以是叹好。”全威无言,乃诺诺而退。 后有虚提先生相逢,威言及此事,乃曰:“无耻之徒,空副其名,实则木瓜康瓠浮萍之流耳。前,吾以中虔之文以试之,孰料其竟喷出些个秽粪之语。后,吾以吾自题之诗以示,唯于前首加士元之名,便被他尽付夸赞之语,橤荪之叹,嗐,实实这般庸才,竟空絮其位,独以盛名以置膏腴,笼托一家之辞,国家之不幸矣,百姓之不幸矣。”虚提亦慨,威曰:“其不知,吾平生恚者,乃为诗作文限其格律者是也。吾思,诗无巨巧,唯心剖露耳。想来文章本自天然而成,释情以咏,方为正道也。比如国法、律治、行人、通外,若无法纪,则乱家之祸成也。故,必以其规,方可无虞。然若文章以是论之,将此大业缚以锁、枷、扣、牢,不以实情为重,而以色饰为欲,曷以与科举之非同?吾始信家国文脉之衰之因也。”虚提曰:“想那格律,唐人所制,宋人时方以律以适举业之评判,奈何令人以是视为本耐,何其悲也。”全威泣然有涕,虚提道:“万不可懁而高作,如是之人滚滚当道,倘公一时忿然而错助,洵然有悔不及矣。”威抚其手,曰:“诚然如先生言,唯忍之即可。” 盖此事,非为“文人相轻”者可以尽述。只叹当时之文人也,真者不逢其时,虚者威仪天下耳。乃世之遗患也,为“束之以令者其品貌高端,但得权禄则无可撼动也。唯实有情者,前不得助,后不得生,唯叹业之痛也。” (二) 吾闻:有方知涯先生告曰:“某前番过一村落,见有二人生活迥异。其一者,家财裕如,然奢酷之甚矣。其二者,家徒四壁,终日似具无穷之苦也。吾大疑,乃去邻见其一者。见其肥胖有似雉堞之骸,吾询:‘是何缘故有此穷奢之意?’其竟戚戚有泗,悲然以告。 ‘当年一如生民耕地,朝蚤夕晚,多生多食,倒也觉得十分快活。某日一官僚之骑迳来,吾窥其仪仗,见辙辕镶金,从人矛戟错银,不禁油生慕春之念。乃祷天曰:皇天在上,鄙人刘氏,家中凄苦。劳力而不可周全娘姆,破劲而不可糊口小儿。唯清清贫贫,以夲明。日暾而起,日黎而寝,终不比受福之人也。故今罪过祷天,望帝怜悯。早施万全之策,救人于水火其中也。谢讫,乃回。孰料天有报应于我,归迳途中,地上忽见斗大之金十块,金光跃目,丏人心穴。吾赶忙拾去,袖之入家。自那日,一家欢喜,邻邻道贺。然不料反生忽意之祸,当时贫饥,旦有垂劳之能,午有浩养之息,故日常奔有其鹄,行有其的也。然此番突入锦食之鼎,闲了荒地,罢了日分,觉肌肤生痛,腠理有恙。金分五称,反不知何所用置。好似无首之马,无尾之蝇。终日皇皇,又惧贼念盗抢,以是不快之甚矣。故,每日唯寻欢作乐,穷奢而已。’ 某闻,与之戚戚。又去邻见其二者,见其锁目凝眉以望,似观无文之经之态,乃询:‘是何缘故觉有无限之苦耶?’其叹有馀,默而相告。 ‘先生不知,吾非终日作叹之腐儒之士也,只是一因,乃至如此。曩者富甲,有在下一个,吾以金银为戏,尚义是轻。后渐贾业不隆,加之宵小做害,始露清霜之形也。有友人陈达曰:君先者待我极好,今有贫屈,如何不救?即发五万银两与我,我谢而受之。然己不为何,不上两月,烛消罄尽。达闻,又发一万两予我,不出一月,顷之如泻。达闻,再给。如是三次,皆似前番,友人恶之,乃与绝信,是以此终败也。吾尝思:何故有帛之时反另人于我?思及,方悟:初败时,未及辨明败去之因,而忽有救助。故愈助愈败,以落此下场也。是以吾不快之甚之因矣。’某闻,无何以劝也。” 南山先生曰:“人之痼疾为人之天性也。是以‘急贫不可骤富,以其不知何以活也;疾覆不可便扶,以其不知何以再覆也’而已。” 吾大信南山先生之言也。 【(一) 我听说:东边的庄上有一个清闲的人,姓少,名全威,字蒂威。小的时候就很有才华,六岁的时候就可以写文章,再大一点后可以作诗题句,五言七言都可以写,自己认为这是一种本领。 某一天,带着他写的一首诗文到当地的名流刘翰林家,想请他指教一二。刘翰林趾高气扬,看他带来的纸上是一首七绝:“汴河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腴是此河。”十分生气,合起这张纸,扔在地上说:“你在耍我吗?”全威很害怕,便忙回答:“学生怎么敢呢,我今年才26岁,况且头发还没有出发髻,名声也不大,怎么能用轻佻的态度来戏弄您呢?”刘翰林变脸不高兴了,舒展一下袖子站起来说:“你这么年轻的人,竟然狗胆包天,你纵然不是故意耍我,但也有轻视我的意思。想你是初次犯错,我就不予追究了。”全威小心翼翼地问:“我的诗文为什么惹怒了您呢?”刘翰林掰着手指头解释说:“你的诗,就像狗屁一样。先看它的行文思路,也不对景,也不答义,只能看出点讽古喻今的意思,却有失写作重点了,这是其一;再看它的格律,你真的是不懂格律,所以这不是现在的古诗,又不像过去的乐府古令等一样,所以也不算古体诗,这样说的话,你的诗文就像抽了筋的蛇虫,像没了神的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根本不能用常理来看,这是其二;更有一点,你的诗出格太多了,根本没有章法,这是其三。有这三个原因,你的诗还不算是狗屁一样吗?”全威没说什么,只是胡乱应付地走了。 过了几天,全威又带了一首诗歌来拜访刘翰林。刘翰林还是趾高气扬的,看他带来的纸上仍是一首七绝:“郎士元作(郎士元,唐朝诗人,字君胄):梨白分春已借开,半天腴襡各争怀。碧香忽衬三千就,柳叶稍推到梦来。”刘翰林不禁有些欢喜,已经喜上眉梢了。全威不明白,问他:“先生今天看我的诗文,为什么又高兴了呢?请您解释一下。”刘翰林说:“太好了,太美了。”全威说:“老师您可以详细说一说吗?”刘翰林说:“看这篇诗文,是郎士元的大作。想想这个人,与崔翰齐名。现在我看到了他的大作,诗写得真是太好了。虽然当时的人认为不怎么样,但是现在的人可以认为他的手笔是珍品了。你还记得吗,‘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东南四五峰。’(郎士元《柏林寺南望》)现在看到这首诗,‘碧香忽衬三千就,柳叶稍推到梦来’可以与这一句诗齐名了,想必是郎士元晚年的手笔吧,所以我说好。”全威没说什么,于是胡乱应付地走了。 后来少全威碰上了虚提先生,全威谈起了这件事,说:“(刘翰林)真是个无耻的人,空有其名,就像花木瓜一样中看不中吃。第一次我去找他,拿着李敬方(唐朝诗人)的诗当成我的去请教他,哪里想到他竟然满嘴里污言秽语。后来,我又拿着我的诗去问他,只在我的诗前面挂上了郎士元的名字,没想到就得到了他的无限赞美和感叹。唉,真是这种庸才,白在位上就任,利用庞大的名声捞好处,把各种的解释权笼在自己手里,真是国家的不幸、百姓的不幸。”虚提也很感慨,全威说:“他不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写诗文死追着格律不放的人。我认为,诗歌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只不过是更好地说出内心的声音而已。想来各种文章都是天然而成,达到抒情的程度,才是正道。比如国法、公序良俗等,如果没有法度,那么就会有大祸。所以,遵守规律,才能没有伤害。但是如果写文章也过于死守规律,把这个大的事业栓牢系稳,不以抒情为重,而仅仅是做表面功夫,那和科举有什么不同呢?我现在才知道国家文坛衰弱的原因。”虚提说:“诗词格律,唐朝人制定成熟,宋朝人再定律用来考取举人之用,无奈现在的人却把这些当成本事来继承,多么可悲。”全威落泪,虚提劝道:“万不可一生气就随波逐流,现在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你一时生气,变成了他们阵营里的一员,那么将来就有你后悔的时候。”全威拉住他的手,说:“我会像先生说的那样,忍耐着做好自己。” 大约这件事,不是“文人相轻”四个字可以描述的。只能感叹当时的文人,真正努力的人生不逢时,弄虚作假的人威震天下。这是社会的弊端。“凡是希望用规则束缚住别人的人,只要有了钱和权以后,就没有人可以撼动他们了。只有真正用情感写东西的人,从前没有人帮助,之后连生活也难以维持,唯独剩下感叹选择写作这一行真的痛苦了。” (二) 我听说:有一个方知涯先生对我说:“他前一段时间路过一个村庄,听说有两个人生活很是不一样。其中第一个,家庭殷实,异常的奢侈;第二个,家境贫寒,每天都像是苦大愁深一样。我很好奇,就去先见一下第一个人。见他非常肥胖,像一墩矮墙一样。我问他:‘为什么如此穷奢极欲呢?’他竟然十分地悲伤,告诉我原因。 当年他也像普通的老百姓一样耕地自足,早起晚归,靠天吃饭,感觉十分快活。某一天一个官员带人从这里路过,我偷偷地看他的仪仗,车轮都是镶金的,士兵的武器都是银灿灿的,不禁生出了羡慕的心。于是向上帝祷告:皇天在上,我刘某人,家中贫困。每天劳作却不能糊口老人,每天困苦却不能养好孩子。只是每天过着清贫生活,过着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现在也比不上富有的人。所以现在祷告上天,希望老天怜悯。早早帮帮我,救我一家出苦海。祷告完了以后,往回就走。岂料天也可怜我,回家途中,地上忽然出现了十块大金子,十分耀眼,令人醉心。我赶紧捡起,藏在袖子里带回家中。从那一天开始,家人开心,邻居道贺。但是不料却生出了出乎意料的祸患。当年贫困时,早上仍然有劳作的力量,傍晚休息得也很好,所以每天都有目标。但是过上好日子以后,地也荒了,也不过有打算的日子了,每天都感觉身体不适。把金子分成五份,却不知道该怎么用。就像无头的苍蝇和马一样,每天惶恐,怕偷怕抢,所以很不快乐。最后,每天都寻欢作乐,穷奢极欲。 我听说了以后,与他一起悲伤。又去见那第二个人,见他眉头紧闭地呆望着远处,好像是真的呆了一样,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你感觉苦大愁深呢?’他不断感叹,小声地和我说。 ‘先生你不知,我并非是那些终日感叹的腐儒,只是因为一件事,所以才这个样子。先前地方上的富豪,有我一个,我不把金钱当一回事,把仁义也看得很轻。后来生意不好,加上小人迫害,家境慢慢不好。有一个叫陈达的朋友对我说:你曾经对我不薄,今日落魄,如何不救。马上给我了五万银两,我感谢的接受了。但过不了多久,不到两个月,就都花完了。达听说了,又给了我一万两。不出一个月,又都花完了。达听说了,又给钱。像这样多次以后,朋友烦了,便不再救济,于是最终是落魄了。我曾经想过:为什么有钱的时候反而不会这样呢?想来想去,才明白:刚开始落败时,还没有认清楚败落的原因,就有人救助。所以越救济就越落败,到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我不快乐的原因。’我听说了,想不到该怎么劝他了。” 南山先生说:“人的痼疾就是人的本性。就是‘快速地败落后不可以马上富有,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知该怎么活了;快速地衰落后不可以马上帮他兴旺起来,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知道下次为什么又衰落了。’这个道理。” 我现在很相信南山先生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