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天空下连载

系列散文《在北京的天空下》之二

《百花深处，我等你千年》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摇滚频出爆款的年代。北京最早的录音棚之一百花深处胡同16号的百花录音棚，不少音乐人在这里折腾过音乐、折腾过梦想。《北京摇滚》、《唐朝》、《姐姐》、《垃圾场》均出自于此。

那一年夏天的某个深夜，从台湾来的音乐人陈升，在百花录音棚给电影写配乐，才思枯竭始终不能找着感觉，于是去喝啤酒吃涮羊肉，嘴里嘟哝着：“要是弄不出好的东西，还不如自杀算了。”懊恼着用闽南话哼出“为何在北京”，像极了英文的“ONENIGHTINBEI－JING”的发音。坐在一边的编曲李正帆大声叫好，于是，几个简单的小节经过深度创作，转化成一首久唱不衰的经典。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 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 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 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那时候，没有电脑，也没有互联网，只是在录音机里反复的听。

陈升沧桑微醉的声音，和着刘佳慧京剧青衣的婉转低徊，听歌的人似乎也踟蹰在花香弥漫的胡同深处，为那穿越千年的执着而心痛感伤，对那个名叫百花深处的胡同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与向往。

来北京后，曾经接到一个项目10集纪录片《西城故事》。拍摄《老胡同》一集时，跟着年轻干练的女老总当起了胡同串子，这才知道，北京共有三千多条胡同，每条胡同都浸润着故事和历史；每一条都充满着古迹和韵味，一辈子也看不够走不完。

蓦地，想起了沉湎过的《北京一夜》和百花深处胡同。

one night in beijing 你可别喝太多酒

不管你爱与不爱 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把酒高歌的男儿 是北方的狼族

人说北方的狼族 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

穿着腐锈的铁衣 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 ------

原来，百花深处，是一条极其普通的北京胡同。隶属于北京市西城区什刹海街道辖域，东起护国寺东巷，西至新街口南大街。北侧与新太平胡同相通；南侧与护国寺西巷相通，长度也不过百余米，胡同的主线还有些歪歪扭扭。

然而，百花深处却是北京街巷名称中最风雅的。据《北京琐闻录》中记载：“明万历年间，有张姓夫妇在新街口南小巷内购买空地二三十亩，种青菜为生。渐渐地有了钱，在园中种植树木，叠石为山，挖掘水池，修建草阁茅亭，使这块菜地成为一个十分幽雅的所在。又辟地种植牡丹、芍药，在池中选票莲藕。夏日，当夕阳西下的时候，驶上小舟往来天绿波之中，香风扑面，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在黄菊澄香之秋，梅花晴雪之冬，均有四时皆宜之感。当时城中士大夫等多前往游赏。因此北京人称它为百花深处。”

著名老舍这样描写百花深处：“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

那诗人顾城有《题百花深处》诗一首，“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我独自去百花深处探寻的时候，正值深秋，寒冽的秋风卷着飘落的梧桐树叶，在胡同里打着旋。信步走到一家小院门口探头张望，院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收拾杂物。我轻声问：“您好，您是这个胡同的老住户吗？”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您呐，一边儿去啊，门口有字，您可看好了！”我这才发现门框左侧有八个字“私人住宅，请勿打搅。”赶紧说对不起。

怅怅然靠在胡同的墙上，目光涣散地看着身边响着车铃的自行车通过，看着一只肥硕的橘猫跳上墙头又跳下去，看着一个老妇人把晾晒在街上的被褥收进怀里，突然不想往深处走了，怕继续走下去，歌声会从耳畔自动响起。

是苍凉的，弥漫着寂寞和忧伤的歌声。

呜……呜……

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一千多年了。送你出征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不要战死在沙场。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只要还有一缕魂，飘也要飘回来。因为那无定河边，有无边的如血夕阳，无边的不全尸骨，无边的风沙肆虐和无边的孤魂噪噪切切，而你是有爱人有牵系的，不能呆在那里！

一千多年了。挥手让你转身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不要等，你等不得的。青春易逝红颜易老，你可以继续纺织，可以继续做绣花鞋，但是你要放下过去，重新结识和我同样好的人，为妻为母，不辜负上天给你的德才容工。你是女人是大地要养育新生命的，你不能变成一个孤独的老妇人！

他（她）们答应了彼此，却辜负了给彼此的诺言。

也许，在他（她）们心里，爱情已经不是两厢欢愉，你侬我侬，而是成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一种虔诚神圣的宗教。也许，是他（她）曾经见过彼此的好，体验过巅峰时刻，就不想再将就，所以安静得起，等待得起，想念得起吧？

那就继续等！

好在，昔日的繁盛，旧景依然；当年的送别，旧梦犹新。等了一个千年，不得相见，那就，再等一个千年！也许，数千年的光阴，在他（她）们心里，也就是弹指一挥间吧？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百花深处胡同依然在，它的人文价值已经超越了真实的地标，承载着厚重的故事和历史，延伸向无边的远方。就像京剧，只有在中年以后，只有你经历过人生的沧桑，才能体会舞台上的那些悲欢离合、家国恩仇。就像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景、爱过的人，才能感知那颗初心，依然在坚定有力地跳动。

一个又一个时代过去了，大青衣还在问着一个同样诡异而哀怨的问题：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还不回来？

心里这么想着，便再次伤感得一塌糊涂。

还能伤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