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梦见了老屋。
梦中,老屋是那么清晰又模糊。它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山中间。靠北的一间土屋坍塌了一半,一根檩子斜挂着,黑漆漆的外皮,像是被山里的时间用墨涂了个遍,透着腐木的气息。那根大烟囱直直地戳向天空,与老屋残破不堪的样子极不协调。像一块玉米地被大风雨冲刷后,一地半折不折的玉米杆子中间,兀自挺立着一根带青色的玉米杆,骄傲、倔强又孤单。其实,我晓得,那冒不出烟的烟囱只能算个道具,漆黑的夜里,我两眼紧盯着它,害怕它轰然倒塌下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仿佛要跳出来,好像有一双手在扯我的头发,扼住我的脖子。我的喉咙发出一声恐怖又模糊不清“啊,啊”的声音。
快醒醒,又做噩梦了。一旁的妻使劲儿推着我。
我醒来,满头满脸的汗。
妻关切地问我,梦见什么了?
老屋。我的声音有些无力。妻沉默了,幽幽地对我说,下个月,我们请年假回老屋一趟吧。我没有做答,起床到了卫生间,拿一条毛巾擦了擦汗。点燃一根香烟站在阳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那微弱的亮光,在暗夜里像萤火虫发出的光亮。我看着它在我的手指缝里一明一灭,慢慢地燃成灰……
二
二十八年前。
群山掩映的马背村,稀稀疏疏的座落着二十几户人家,他们与最近的村子还隔了几里路。而通往村庄的唯一一条道路,狭窄陡峭,除了上坡还是上坡,走在路上,天上的云朵伸手就可触摸,仿佛要走到云端里去。
李二棍家独门独户,在一个山洼里。
曾经来过一个风水先生说,这里地势好,左青龙右白虎,将来会出人才。村里人似信非信,这李二棍比他过世的爹还要老实,他娘腿又有残疾,在非常贫困的马背村,他家的状况是最差的,如何还能出个人才?
眼看着李二棍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儿。跛腿娘很是着急。可哪个姑娘会看上他,愿意到这穷山沟里来呢?也别说,老天偏偏开眼了。一天,他家里来了个远房表舅,说是给李二棍儿说媳妇儿来了。姑娘名玉秀,模样端正,不嫌他家穷,人好就成,而且还是双喜,姑娘肚里怀了个孩子,已六个月了。孩子的爹据说是个当官的,骗了姑娘。姑娘的爹妈想让姑娘把孩子打掉,姑娘死活不肯,她爹妈与李二棍的表舅交好,便商量着给姑娘找个婆家,离这里远远的,省得人嚼舌根。
表舅想到了李二棍。天降的好事,还有啥不乐意的?山里人,说个婆娘能生养,能传宗接代就成。
跛脚娘满口答应下来。
三
选了个黄道吉日,玉秀挺着个大肚子嫁给了李二棍。
李二棍第一次看到玉秀,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山里女人不爱讲究,逮着啥穿啥,那些婆娘起床了,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洗衣做饭,大嗓门儿和自家男人说话,吼骂孩子,大大咧咧的。玉秀太不一样了。白白净净的,穿着件白底蓝花的衬衣,外面一件水红色暗花春装。乌黑的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两只眼睛,像两汪泉水,柳眉星眼,只是面无喜色。
李二棍的娘看着这模样,心里嘀咕,祸害人哟,活该咱二棍有福。
村里的女人们即羡慕又不屑,模样再好,不也是个破鞋。这狐媚样子,以后可得把自家男人管紧了,你看这些男人色迷迷的样儿,恶心。
李二棍的二叔李满仓,帮着张罗着。他和李二棍的爹就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油嘴滑舌,仗着早些年在外面跟一老板混了几天,比村里人多见识,在村子里说话有点分量,可他心术不正。玉秀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像一个长辈。几次碰上他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胸脯看,玉秀浑身不自在。
张远生的婆娘刘翠芳一抬眼,见自家男人正盯着玉秀的脸,眼都不眨一下。她走过去把男人的耳朵用力一拧,傻哩,新媳妇好看不?
张远生哎哟一声,死婆娘,你手轻点儿,让人家新娘子看笑话。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那新娘子玉秀则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天黑了,村里的男人们嚷嚷着要闹洞房,跛腿娘担心玉秀的身子,出面阻止。村里的女人们则巴不得把自家男人一个个都拽回去,嘴里附和着二棍娘的话,让新娘子早些歇着,各自回家。
四
李二棍长这么大,除了村里几个姑娘,就再没见过别的女人,这如今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俊俏的媳妇儿,心里早乐开了花。晚上吃饭时,又被人灌了几杯包谷烧,那心里火辣辣的。众人散去后,屋子里只有他和玉秀两人。李二棍看着玉秀,那是越看越欢喜,只觉嘴唇干渴,心里有股火直往外窜。
玉秀拉了床被子,和衣而睡。
李二棍脱鞋上了大炕,他想和玉秀钻一个被窝,可看到玉秀紧紧掖着被子,只好拉过另一床被子躺下了。一股女人的体香阵阵传来,李二棍浑身都酥软了。借着酒劲儿,他试探着用手去摸玉秀。哪料想,玉秀忽地一翻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再动我就死给你看,俊俏的脸上一脸凛然。
我……我不动你,你莫伤了自己。
李二棍吓傻了,酒醒了一大半儿,他嗫嚅着。半晌,玉秀充满紧张、又凛然地望着他,看得李二棍早没胆了,他拉过一床被子,睡下。
玉秀身子朝里挪了挪,盖上自己的被子。
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二棍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到鼾声起,玉秀听到二棍的鼾声,紧握剪刀的手才放下。她和衣静静地躺在床上,眼泪从漂亮的大眼睛里流出来。有了身孕的女人易困,玉秀撑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玉秀醒来的时候,李二棍早已起床了。他看水缸里的水空了,拿着条扁担去挑水。水井挨着刘翠芳家。刘翠芳正趿拉着一双鞋,从茅子出来。看到李二棍,她打趣道,二棍,这么早起来挑水。不陪新媳妇多困(睡)会儿?
李二棍低着头,水缸没水了,挑水做饭呢。
二棍子,黑下快活吧,日了几回?刘翠芳的男人张远生从里屋出来。一脸坏笑,李二棍不理他,低头继续打水。打好水,挑起水桶就走,留下张远生没趣儿的站在那里。刘翠芳哼了一声,没劲儿了吧,看你那馋猫样儿,你少在外面给老娘惹腥。张远生呸的一声,臭婆娘,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说完又低声嘟囔一句,美死你李二棍,让你看得日不得。
五
玉秀心里是有苦衷的,但她咬牙不说。
性子拧的玉秀要把这肚子里娃生下来,将来等那个人回心转意了,会认下她们母子的。她不相信他是骗她的,他是官,他一定有苦衷,只要他能认她们娘儿俩,她不在乎名份,他怎么会骗她呢?他看起来温文儒雅,说话有条有理,斯斯文文的。她一个宾馆服务员,看惯了有的领导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可他从来没有过,对她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后来他们偷偷好了,晚上他搂着她说的情话,她至今想起来仍会脸红。后来,她发现已有两个月没来红了,便告诉了他。他一惊,随后搂着她温柔地说,把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儿子,你就是我家的福星。
玉秀感动极了,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没有让她去把孩子打掉,说明他是真心爱她的,至此,她死心塌地的爱上他、跟着他。
男人给玉秀租了个房子,隔三差五的来看她,只要一来,便会疯狂地索要她的身体,她不得不提醒他,肚子里有咱们的宝宝呢,轻点儿。男人停下来,又恢复了他斯文的模样,拧拧她嫩得出水的脸,那好,听你的。
男人已有半个月没来了。玉秀有些担心,工作太忙了,还是出差了?她不敢到他单位去找他,他说过,为避免不必要的节外生枝,让她一定不要到他单位去。
玉秀听了男人的话。她安慰自己,他是官,一定是太忙了。直到她的好姐妹小凤来告诉他,听说他工作上犯了事儿,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说不定要坐十几年牢。这是小凤在接待领导吃饭时偷偷听来的。
玉秀如五雷轰顶,怎么办呢,她六神无主,只晓得哭。小凤告诉了玉秀的爹娘。他们来到出租屋,看到玉秀挺着个大肚子,又气又急,把玉秀接回了家。
爹娘商量,把孩子打掉,或者生下来送人。玉秀死活不同意,她已感觉到孩子在自己身体内的变化了,激起她母亲的本能,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爹娘拗不过玉秀,不得已,托人帮她找了老实巴交,家住的极偏远地方的李二棍。
六
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模样儿和他当官儿的爹一模一样。玉秀又喜欢又伤心,笑一阵哭一阵。李二棍憨憨地傻笑着,虽说不是他的种,但得喊他爹,这孩子模样儿,挺招人爱的。
几个月过去了,虽说他和玉秀没有夫妻之实,但同睡一个炕,同吃一桌饭,玉秀和他之间的关系慢慢改善,有时,玉秀还朝他笑。他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黑下,尽管还是各盖各的被子,但碰到手和脸的机会还是有的。一个晚上,玉秀贪凉,把光溜溜的胳膊搭在李二棍身上睡了一夜。李二棍心里头怦怦直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孩子的出生让这个家里变得忙碌起来。跛腿娘看着孩子粉嘟嘟的脸,心里想,这要是二棍的种多好,咱老李家有后喽。没事儿的,下一胎就是我的亲孙子了。
跛腿娘让二棍去给玉秀的爹娘报喜,他们做姥爷姥姥了。玉秀的爹娘本来重男轻女,玉秀又未婚先孕,让他们丢了脸面。这个女婿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看不上。两老给了些鸡蛋啥的,让二棍带回来。
玉秀寒了心,暗恨爹娘,从小什么事都偏爱弟弟,她连捡来的都不如,若不是他们如此偏心,她怎么会对那个男人动心,他嘘寒问暖,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关爱,她才那么死心塌地的要给他生下娃。
给孩子起名儿,跛腿娘说,就叫大柱吧。咱山里人,名字赖好养活。
玉秀点点头。
孩子满月后的一个晚上,李二棍和玉秀成就了夫妻之实。干柴烈火终于剧烈地燃烧到了一起,这是李二棍期待已久的澎湃激情!而此时玉秀似乎也忘记了心底深处的那个人。在李二棍的猛烈冲击之下,她忘记了一切,感到自己飞上了天空,就象那即将凋零的花而得到了雨露的浇灌……
激情过后,玉秀扑突突地落下泪来,但搂着身边的李二棍,很快又把羞愧忘记到爪哇国去了,在李二棍强壮有力的身体的一遍遍地征服下,玉秀似乎有了些相见恨晚之憾,她神采奕奕地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李二棍自从沾了玉秀的身子,像一个人突然开了窍,言语不仅多起来,人也变得生气了些。
七
幸福的日子过得快。
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家里的日子虽清贫,但倒也自在,大柱长得瘦弱,倒也没病没灾的,只是跛腿娘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淋过一场大雨后,连续高烧,咳嗽不已,引发旧疾,几个月功夫,就撒手人寰了。
料理完跛腿娘的后事,家里变得一贫如洗。一次大柱发了高烧,玉秀吓坏了,用了各种土法子也退不了烧。天未亮就和李二棍抱着孩子去了乡卫生所,给人家大夫说了一大篓好话,先把病治了,钱再还。
孩子的病好后,玉秀琢磨着,这不是个办法,得想点法子挣钱。
二叔李满仓来找二棍,说邻村发现了铁矿,有个矿山老板要工人做事,月工资30元,一个月一结账,问二棍去不去?
去,怎不去。可家里的地怎么办?玉秀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忙得了吗?
二棍挺愿意的,可心里多少有些担忧。李满仓说家里忙时还是可以请假回来的,再说了又不远,村里五六个人去呢。二棍不再说啥了。走之前,他给玉秀捉回来一条狗,能管家,还能给玉秀壮壮胆。
一个月后,二棍回来了,递给玉秀30元工资。
看着二棍黑了也瘦了,玉秀很是心疼,拿出十元钱给他,二棍又抽出五元递给玉秀,五元就够了。大柱看到爹回来了,一口一个爹叫着,二棍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玉秀心里高兴,做了几个顺口的小菜,给二棍补补身体。
吃罢饭。玉秀早早关了院门,小别胜新婚哩。
在家歇了两天,二棍和村里另外几个人又一起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这天傍黑,玉秀吃完饭哄孩子睡下。二叔李满仓回来了,他来到玉秀家。玉秀一愣神,您咋回来了?二棍儿没回来?李满仓说矿上要扩大生产,让他回来再找几个人去,他来是想问玉秀,天变凉了,要不要给二棍带些衣服去?玉秀忙说好,进里屋找了几件夹衣让李满仓捎去。
玉秀把衣裳递给李满仓时,突然发现门栓从里面插上了。李满仓俩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玉秀心里一咯噔,她走过去,把衣裳递给李满仓,想顺势把门拴打开。那知李满仓迅速捉住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拉。
玉秀惊慌地想扒开李满仓的手,惊恐地问,二叔,你想干啥?
李满仓眼里放光,侄媳妇儿,打你第一天来我就看上你了,今儿你二婶回娘家了,二棍儿也不在,你就依了二叔一回吧,好解了你二叔的相思苦。
玉秀张开嘴,刚想喊来人。岂料李满仓一把堵住她的嘴,别喊,喊了也没人听到,你就从了我吧。可怜玉秀一个弱女子,哪里是李满仓的对手,三下两下,她身上的衣裳被李满仓扒光了。李满仓把玉秀的身子往大炕上一扔,脱光了衣裳跟着压了上去,如豺狼似的猛烈进攻着玉秀的身体。
玉秀绝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你个王八蛋,畜生!
狂风暴雨一顿砸。李满仓满足地捏了捏玉秀胸前的两个奶子。侄媳妇儿,肉烂在锅里哩。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以后不仅二棍疼你,我也疼你。
玉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李满仓不气不恼,穿好衣裳,哼着小曲儿走了。
八
一个月后,玉秀发现自己的红又没来,慌神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又怀上了。可这孩子是谁的?二棍的?二叔的?日子算来算去,她还是搞不准,如果这孩子是那个混蛋二叔的,怎么办?她不敢往下想,她只能祈祷这孩子一定是二棍儿的,一定是的。她也想过把这孩子流掉算了,可要怎么做呢?她不知道方法。她心里存侥幸,如果这孩子是二棍的,那她岂不是亲自杀了他们的孩子?
在惶恐与忐忑中,玉秀决定告诉二棍,他们有孩子了。
二棍知道后,高兴地一把搂住玉秀,在她脸上亲了又亲,嘿嘿地笑。二棍想起,娘死的时候还惦记着抱上亲孙子呢。看到二棍高兴的样子,玉秀决定了,就算这孩子不是二棍的,她也要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玉秀的孕期反应大得很,比怀大柱那会儿还闹腾。她整整吐了五六个月才好些。孩子月份大了,二棍便请二婶在家帮忙照顾着。李满仓在一旁说,这是应该的,咱们自家人,你娘又不在了,老婆子,没事儿多去看看玉秀。看有啥要帮忙的,就搭把手儿。
二婶口里答应着,心里并不怎么乐意。二棍娘活着时,两妯娌的关系并不融洽。二棍爹去得早,这李满仓打过二棍娘的主意,被她撞上了。她大吵大闹,李满仓,你个不是人的东西,你大哥的女人你也不放过。李满仓上前抡了她俩嘴巴,老子在外面玩个女人,你想怎地?想当年,老子在外面混的时候玩过的女人不知有多少,若不是帮派里大哥犯事儿牵连到我,我会要你这么个婆娘。不要说我在外面玩个女人,就是弄个女人回来,你也给老子好好待着。李满仓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着凶光。二婶害怕了。随他吧,只要他还顾念着这个家,顾念着闺女,随他浑去。
这李满仓这么热情,不知心里又打着什么小九九呢。每次二婶来,不过是拉扯拉扯闲话。玉秀也是有一搭每一搭地回着话,倒是大柱在一旁蹦蹦跳跳的、奶声奶气,二奶奶、二奶奶的叫个不停,引得她们心里高兴。
玉秀遇见过几回李满仓,她一看见他,不是绕路走,就是铁青着脸走过去。有一回趁没人儿,李满仓堵住玉秀问,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种?
玉秀双目圆瞪,不要脸,滚!
李满仓阴笑着,这女人,硬,我喜欢。
九
孩子出生了,又是一个带把的小子,玉秀紧盯着孩子的脸,看像谁?李二棍?李满仓?眉眼像二棍的,那嘴、还有鼻子,怎么看着像李满仓的。她想起二棍的眉眼与李满仓的本来也像。她猛地一摆头,稳住心神。是二棍的孩子。接生婆在一旁也说,这孩子,眉眼随他爹。
孩子的名儿是遂跛腿娘生前的愿望,叫二柱。
时光飞逝,门前的那棵杏树黄了又绿,果子结了一年又一年,转眼二柱三岁了。一家人平静地过着日子,二棍仍在那个矿上做活儿。一天,玉秀正在家里纳鞋底儿,两个孩子在道场上玩儿,为了一颗彩色玻璃球儿,他俩推推搡搡起来,大柱一掌把二柱推倒了,二柱一个趔趄,顺着稻场边的高坎咕噜滚下去,头正好撞上了一块大山石,撞出个大窟窿,一下子撞晕过去,流了好多血。
怎么办?玉秀吓坏了,抱起孩子哭。
玉秀的哭声惊动了宁静的山村,村民们纷纷赶过来,赶紧把孩子送乡卫生院去。玉秀请求乡亲们去通知二棍,拜托二婶照顾大柱,抱起孩子就往卫生院跑。大柱看到弟弟满头满脸是血,吓得哇哇直哭,二婶儿给他擦了一把眼泪,我的孙子,你就别哭了,保佑你弟弟平安无事吧。
二棍得信赶到医院时,孩子已进了手术室,玉秀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低声啜泣着。
玉秀,孩子怎么样了?二棍焦急地问。还没出来呢。玉秀哽咽着说。看到二棍,眼泪哗哗直流。正说着,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大夫,对他们说,孩子失血过多,需要立即输血。
二棍赶紧说,输我的吧,我是他爹。
大夫说,那好,先做个血型检查。
几分钟后,大夫和二棍出来了,血型不配对,他是A型血,孩子是B型。
玉秀心里砰砰直跳,赶紧说,抽我的。大夫让玉秀赶紧抽血化验。结果显示,玉秀的血型也是A型,医生说夫妻俩都是A型血,孩子不可能是B型。
玉秀呆住了,老天爷,你怎么这样惩罚我?她颤抖着问大夫怎么办?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只有赶紧从血库调血来了。玉秀瘫坐在椅子上,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晚上,李满仓把她压在身下。她双手拧着衣角,时而有力,时而又无力地垂下。
二棍再老实,也明白大夫的话,二柱不是自己的种,那是谁的?他想起有一回,他抱着孩子在村里玩儿。二叔李满仓和几个大老爷们儿也在那棵大松树下棋。二柱一泡尿撒在了李满仓身上,人们哄笑着取乐。刘翠芳的男人猛地一拍大腿,你们别说,这二柱,和满仓叔蛮像呢。
众人一听,仔细一端详,是蛮像李满仓。
这二柱倒像是你亲儿子。众人取笑。
李二棍心里不爽,但山里人说话粗鲁,常拿公公和儿媳开玩笑,大家伙儿见怪不怪。倒是那李满仓把二柱抱起来,皮笑肉不笑的,小子,你叫我啥?众人都知李满仓的花花德性,老来的不正经。
哄笑声中,徐老歪让二柱喊一声爹。
李二棍一脚踹过去,抱着二柱回家了。
难道二柱是二叔的?李二棍觉得头都要炸了,玉秀怎么会和二叔?他清楚,玉秀只要看到二叔就没个好脸色,还让他少和二叔来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远远地看着玉秀瘫坐在那里,想过去,但双脚终是没有挪动。
十
二柱出院了,玉秀和二棍谁也不提那事。
二棍心里堵,他是个男人啊,可能怎么样呢?玉秀生得那么水灵,若不是她怀了孩子,怎么会嫁给他?这些年虽说村里人说话带刺,明里暗里地嘲笑他,他只当放了个臭屁,村里那些爱嚼舌头的婆娘是忌妒玉秀生得好看,还有那些爷们儿,谁不垂涎玉秀?你看刘翠芳的男人,有次看到玉秀撩起衣裳给孩子喂奶,露出白白的奶子,他那俩眼珠子瞪得都有铜铃那么大了。
二棍稀罕玉秀,有时梦里都会笑醒。他什么都听玉秀的,玉秀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这辈子玉秀要是不跟他过了,他怕再也找不到像玉秀这样的媳妇儿。如果二柱真是二叔的,那他只有打掉牙往肚里咽了。
玉秀不开口,她要咋对二棍说?这几天,二棍闷得像头牛。二柱叫他的时候,他不像先前回答得那么响亮,那声音像锤子掉落地上,闷响。玉秀知道,纸包不住火了,索性给二棍说了吧,这个秘密压在她的心底三年了,她也是受害者昵。
山里黑得早,玉秀做了几个菜,把两个孩子哄睡后,对二棍说,二棍,你难道就没啥话要问我?二棍低着头,一杯酒一饮而尽。玉秀拿过酒杯,满上,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她缓缓地说,二棍,这件事压在我心底三年多了,我今天就告诉你,怎么决定你自己做主。玉秀说完,闭上眼睛,两滴眼泪从眼角滚出。
玉秀把李满仓欺负她的事,告诉了李二棍。
本来,玉秀心里侥幸孩子不会是李满仓的。这件事说出来了,在她心上压了三年的磨盘挪走了,她觉得轻松了。李二棍一拳狠狠地砸在桌上,酒杯里的酒溅出来,飞到了玉秀胸前的衣服上,慢慢漾开,像心头的泪。许久,他发出老牛一样低沉的哭泣声,他深知自己斗不过李满仓。这是屈辱、痛苦、无奈又无助的泪。
玉秀不愿想起这事,提起来,像撕开一块带血的伤疤。哭过之后,她对二棍说,二棍,只要咱不说,谁知道这孩子是李满仓的,他就是咱俩的孩子。
李二棍无奈地点下头,在心里,他有多喜欢二柱啊。
玉秀擦干眼泪,有个问题在她心里同样压了好长时间了,她和李二棍,结婚这么几年,就奇了怪了,怎么就没有怀上过孩子呢?玉秀迟疑地说,二棍,要不咱到医院检查一下?
李二棍不想去,禁不住玉秀央求,答应了。
玉秀谎称回娘家,和二棍到城里的大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让两人始料不及。大夫说,二棍患先天性睾丸发育不良,少精症,不育的几率非常大,换句话说就是,李二棍这辈子很难有自己的娃。
李二棍被接二连三的事彻底打懵了。他真是欲哭无泪。
十一
大柱自从二柱受伤回来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处处让着二柱,好吃的给弟弟先吃,好玩儿的给弟弟先玩儿,村子里的小伙伴谁敢欺负二柱,他抡紧小拳头,把二柱护在身后,小哥俩形影不离。只是李二棍更沉闷了。玉秀整天忙里忙外,几年下来,她已从一个城里姑娘变成农村大嫂了,地里的农活样样都能干。她心里愧对二棍,想多干活儿来弥补一些心里的愧疚。
村里头风言风语的话传出来,是关于二柱的。刘翠芳神秘兮兮地对玉秀说,玉秀妹子,村里那些长舌妇爱嚼舌头,你甭放在心上。
玉秀冷着脸问她们说什么?刘翠芳说,我可是听四狗子说的,他说二棍儿那天在矿上喝醉了酒,骂他二叔不是个东西,说……说……
玉秀着紧跟着问,说啥。刘翠芳故作为难地叹口气,妹子,我说了,你别生气,二棍说二柱是他叔的儿子,他没用,生不了娃。玉秀呆愣在那里,紧咬着嘴唇。二棍呀,你咋这么不紧口呢?可是这能怪他吗?看着玉秀的神情,刘翠芳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她假意关心,我看是不是你和二棍吵架了,他喝了点猫尿,净说胡话,没个男人样儿。刘翠芳这是话里有话,玉秀明白,刘翠芳就是个爱嚼是非的长舌妇,啥事儿只要到了她嘴里,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没事儿也能被她说出几箩筐事儿来。村里头又要热闹起来了。
返回头再说那二棍酒醒后,后悔地抽了自已几个嘴巴子,咋就这么憋不住话呢?这以后村子里的人,不知又要如何看咱家的笑话?玉秀怎样看俺?她脸往哪儿搁?他窝在工棚里,两个多月都没回家。
不大的村庄,针尖儿大的事一阵风过,全村的人都知晓了,何况还是这么大的爆炸性新闻。经刘翠芳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宣扬,村里头炸了锅。
李满仓当然听说了,他心里早就怀疑这二柱搞不准就是自己的种,他曾无数次的仔细瞧过那孩子,长得跟自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挺得意,这小娘们儿只一次就给自己生了个儿子,不像自己屋里的臭婆娘,肚皮不争气,接连生仨闺女,虽说,这从伦理上有点说不过去,但伦理算个屁,老子快活才是王道,历史上,唐玄宗不还从自己儿子手中把杨贵妃夺过来了。
十二
李满仓不在乎,他老婆能不在乎?这千刀万剐的李满仓,竟和自己的侄媳妇儿生了个儿子!这以后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树要皮人要脸,你李满仓不要,我还要呢。那小妮子娼妇,怎么什么人都往上贴?可她又能怎么着?这么多年,李满仓的风流韵事数都数不过来,她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的过,李满仓心狠,她打心里怵他。她拿李满仓没法,可她不怕玉秀啊。再说了,我是他婶娘,就她做的那丑事儿,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我不骂她个痛快,心里怎么出一口恶气?
李二棍这个孬种没回家,李满仓又不知哪里鬼混去了?二婶子岂能放过这机会。她家有块地在玉秀家附近,一大清早,她扛着把锄头,手里提溜着一双破鞋到了地里。找了根木棍儿插上,把那双破鞋挂在上面,正对着玉秀家的大门。用她那细高尖锐的声音,叫醒了村庄。她挖一锄地骂一句,茅坑儿里发大水,你臭浪,你上贱不学学下贱,母鸡不翘碇,公鸡能上来?
一句接一句,二婶子恨不得把世上最恶毒的话都骂出来。
玉秀提着猪食桶去猪圈里喂猪,听到二婶难听的话,收住脚,返回把门插上,坐在椅子上垂泪。大柱二柱看见玉秀哭了,过来拉住她,娘,你哭啥?二奶奶在对面山上骂啥呢?她为啥把一双破鞋挂树杈上?
玉秀用衣角擦擦泪,搂过两个儿子,二奶奶病了,别理她。
二婶骂累了,索性一腚坐在地下,只骂不干活儿了,她晌午回家吃了饭,下晌又到地里骂了个痛快,她要把这些年在李满仓身上受的气统统给骂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这一天,大柱带着二柱和村里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儿,刘翠芳家的小儿子来财抢了二柱手里的板炮,大柱要来财还给二柱,来财不肯,和大柱打起来,来财不是大柱的对手,被大柱打翻在地。
来财不服,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二柱说,他才不是你弟弟,他是你叔。
大柱鼓圆了俩腮帮子,愤愤的,你胡说,他明明是我弟弟。
才不是呢,听我娘说,二柱是你娘和满仓爷爷生的,是你叔。来财越说越来劲儿。小孩子们在一旁起哄,喔,喔,大柱妈给大柱生了个叔叔。大柱又羞又急,冲进去和笑他的孩子打起来。他哪里打得过这么多孩子呢,被打得鼻青脸肿,二柱在一旁吓得哇哇直哭。
哭声引来了村子里的大人们,把这群孩子拉开后,大柱带着一身伤,拉着二柱回到家。玉秀猛一见到满脸是血的兄弟俩,着急地问,这是咋啦?和谁打架呢?二柱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大柱不哭。把小胸脯挺得直直的,问玉秀,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玉秀看着这个儿子,甭信他们,他们胡说,二柱是你弟弟。
十三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晃眼间,大柱二柱都长成半大小伙子了,他们在村里的学校读中学。大柱读书特别用功,他想考出去离开这个村庄,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村民们对他们家的事津津乐道,来财和一帮小子的冷言嘲讽,他受够了。他看不惯爹李二棍的老实窝囊,看不惯娘在村民面前的忍气吞声,那二柱,他越看越觉得像那个李满仓。有一年,他放学回家,路过他家的苞米地时,看到李满仓正把娘按在地上,欲图不轨,娘拼命反抗。李满仓涎笑着说,咱俩儿子都有一个了,你还害羞个啥?大柱气得满脸通红,拔起路边一根棍子朝李满仓狠命地打下去。打得李满仓哎哟一声,忙从玉秀身上爬起来。看到大柱一幅要杀人的表情,李满仓竟有些发怂了,嘴里骂骂咧咧灰溜溜地走了。
娘红着脸对大柱说,柱子,这事儿,别告诉你爹和二柱。
大柱没回娘的话,他心里翻江倒海。二柱真的是娘和李满仓生的?那他们岂不是乱伦吗?我和二柱究竟该叫啥?他觉得万分羞愧。
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娘俩一路无话。
回到家,大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娘和二柱喊他吃饭,他也不吃。
二柱读书没大柱用功,成绩只能算过得去,他没有大柱的隐忍,但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子劲儿。来财豁动富贵几个臭小子说他娘的坏话,他上去对来财一顿猛揍。他记得小时候来财几个打他和哥哥的事,心里头记恨着呢,出手毫不客气,虽然各自被学校记了大过,但从此他的大哥地位倒是奠定下了。
对大柱,二柱是崇拜的,大柱就像是故事里的那些隐藏不露的大侠,学习好,有心计,他就是个愣头青,他觉得自己若是宋江,大柱就是军师,他要是刘备,大柱就是诸葛亮,可他觉得大柱的本事比他强,他问大柱,愿做刘备还是诸葛亮?大柱若要做刘备,他就坐诸葛亮,毕竟刘备是王嘛。大柱斜他一眼,嘴角扯了扯,笑了,转瞬又拉着个脸,去去,没空搭理你。
二柱时常感到大柱的喜怒无常,与别的兄弟有些不一样,他看到来财和他哥哥打架的时候像两头斗架的牛,好起来的时候,又像两块糖腻在一块儿,大柱从啥时候和自己若即若离的?他想不明白,想不清就不想了,大柱就那德性。
十四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柱成了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屈辱的小山村了。一家人满心欢喜,但看到录取书上的学费,眉头紧蹙,他们家供他和二柱上学已是很困难了,如今这么大一笔学费从哪儿来呢?
山里人,每家都不富裕,这些年,他们尽量和村里人少来往,不好意思张口。李二棍年龄大了,那些年在矿上干活儿落下风湿腰椎的毛病,力气活儿干不了了,和玉秀在家守着那几亩地过活,闲时打打山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眼看着上学的日子快到了,学费还没着落,大柱心里急。
有天深夜,大柱起来上茅厕,听到娘和爹讲话。
玉秀,要不去找找大柱的亲爹吧,前两年你那个朋友小凤不是说,大柱的亲爹放出来了,又做官,回原单位了,你找他去。爹的声音犹犹豫豫的。
这些年都没找过他,现在儿子大了,有出息了,你让我去找他。娘的声音透着不甘与怨愤。
那咋办?大柱就不上学了?爹问。
学一定要上,要不,明儿我到学校去找找他们老师?娘回。
大柱怔在那里,我的亲爹?我不是爹的亲生儿子?二柱不是爹和娘的亲儿子,我也不是,这到底都怎么回事?他要问个清楚。他冲进爹娘房里,声音颤抖,爹,娘,你们刚才说啥?他的举动吓了二棍和玉秀一跳。
大柱,你听见啥?玉秀神情紧张。
我都听见了,娘,我不是爹的亲生儿子,那我的亲爹是谁?他为什么不要我?
玉秀沉默着,用手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二柱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他惺忪着双眼站在房门口,爹,娘,大柱,你们都干啥咧?咋不睡觉?
玉秀吸吸鼻子,起身穿好了衣服。对大柱和二柱说,你们坐下,娘今天全部告诉你们。李二棍望着玉秀,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玉秀一五一十,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件件都告诉了两个儿子。
说到伤心难堪处,玉秀那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流过她不再清秀白皙的脸颊。皱纹不知在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眼角,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讲完这一切,谁也没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大柱为娘和爹这些年受的伤害屈辱难过伤心,为自己和二柱的身世感到不堪。他要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大吼一声,拉开房门跑出去。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到处黑漆漆,偶尔那么一两家的灯亮着,透着微弱的光。狗被惊动了,汪汪地叫唤了两声,又懒懒地绻回到狗窝里。
二柱追赶出去,对着空旷的山林喊了声,哥,你回来。少年的雄性荷尔蒙让他的声音变得浑厚粗大。几户人家的灯亮了,喊声嘎然而止。
山里的风带来一阵阵凉意,二柱站在杏树下,他恨,他恨李满仓,恨自己的出生命运。大柱出外求学,他也要走出去,离开这里。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年大柱为什么对他若即若离。
十五
大柱的学费有着落了,学校的老师知道他家的困难后,帮他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这是这个村庄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怎么能让他辍学呢?
上学的那天,大柱背着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玉秀站在村头,一直望到不见大柱的身影了,才慢慢地回家去。而大柱走后不久,二柱也离开了这个村庄,说是和同学出门打工去了。
大柱在大学里,从不怠慢学习,他利用假期打工,赚取自己的学费。他不和家里人联系,也没有二柱的消息,他的过去像梦魇一样,他那么迫切地想摆脱掉。
玉秀想儿子,想到夜里常常哭醒。她托人打听,怎么去大柱的学校?在大柱要毕业的那年,她来到了大柱的学校,同学告诉大柱有个农村妇女站在校门口打听李大柱,已站了好几个小时了。大柱跑到学校门口,看到了那个衣裳虽旧但很整洁的娘。
岁月洗白了娘的乌发,日子压弯了娘的脊梁。她提着一个帆布包,正拉着一个同学问着什么。娘。大柱悲喜交加。玉秀听到这声熟悉又久违的娘,颤抖着嘴唇答应着。母子相拥,大柱看着日渐衰老的娘,心里愧疚,他对玉秀说,娘。你别担心我,我就快毕业了,等我有了好的工作,挣了钱就把你接到城里来。
听了大柱的话,玉秀满脸是笑。
大柱问了李二棍和二柱的情况。玉秀告诉大柱,你爹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二柱去年捎信回来,还带回几百块钱,说在外面挺好的,让我们甭担心。
临走时,玉秀从贴身衣服里拿出一些钱,这是这几年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塞给大柱。她拉着大柱的手磨挲着。大柱啊,以后想娘了,就回去看看。
我会的,娘。大柱的喉头发紧。
大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被一家大公司录取,成了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他工作努力勤奋,为人诚恳,受到公司一位女同事的爱慕。交往一年后,他们在公司分配给他们的新房里举行了婚礼。
也就是这间做梦惊醒的房子。
我,就是李大柱。
十六
娘病逝了。
得到消息时,我心如刀绞,嚎啕大哭,娘啊,儿子对不起你。我和妻跟单位请了假,买了火车票,匆匆往老屋赶,回到了那个离别多年的小山村。房子还和我离开时一样,朝北的那间并不像我所梦到的坍塌了,只是显得破漏不堪。娘的灵柩放在堂屋中间,灵柩前横着一棍竹竿,挑着一张白幔。
爹佝偻着身子坐在灵柩旁,六十多岁的年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老了十岁。我扑倒在娘的灵柩前,双腿下跪,悲痛地叫着,娘,我回来了。
妻子跪在我旁边,给娘磕头。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爹在旁边喃喃地开口说道。
妻子叫了一声爹。爹点点头,树根盘错一样的脸,尽显沧桑。
二柱赶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多年不见,二柱长高了,长帅了,一幅老板派头。他介绍说,这姑娘是他的未婚妻,也是他新成立公司的秘书。
按照山里的规矩,我们给娘请来了丧鼓,送娘最后一程。
来财忙前忙后,帮我们操办娘的丧事。他现在跟着二柱干,他说二柱仗义、有头脑、为人大度,他佩服他。二柱的公司刚成立,有很多事情等着做,这几年虽然二柱也没回来,但一直接济着家里。这话让我更羞愧,我为娘做过什么昵?我想起娘到学校看我时说的话,大柱,想娘了,就回去看看。
我回来了,可娘再也不会答应我一声了,我恨自己太自私。
我们把娘安葬在自家那块向阳的山头上。每天,娘在她的新屋里,一抬头就能见到我们的老屋,我们一回来娘就能见到我们。
在娘的坟前,我和二柱久久地跪着。二柱悲伤地说,哥,我们对不住娘。
一声哥喊得我肝肠寸断。二柱,哥也对不起你。
二柱搂住我的肩,哥。你心里有疙瘩,我也有,其实我打小就从来财嘴里知道你不是爹的亲生儿子,只是我没想到,我也不是爹的亲生儿子。娘告诉我们实情的那晚,我心里的不堪、恨,不比你少,这些年,我和你一样,想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村庄,可是哥,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多少回在梦里梦见咱娘、咱家,我根本忘不掉。二柱痛哭流涕。
我的心在那一刻开始震撼,我们兄弟俩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十七
我看到了李满仓,他还活着。前几年中风落下残疾,说话含含糊糊,走路一跛一跛的。听说他过得并不好,他老婆和女儿都不待见他。犯下的孽债,迟早要还的。他看到了二柱,嗫嚅着叫了声,二柱。
二柱望都没望他一眼,从他面前走过去。牵着爹的手说,爹,娘不在了,你跟着我到广州去吧。
爹摇摇头,我哪儿都不去,你娘在这里,我给她搭伴。
爹执意不肯跟我和二柱离开,我们一合计,把老屋简单翻修了一下,屋前屋后的杂草拔干净了,我特意看了看那根大烟囱,高高地挺立在屋顶上,很结实,很牢固。妻子和二柱的未婚妻在厨房里忙碌,烟囱里又生出缕缕炊烟,像娘在的时候。
我们会经常回来看望爹的。
娘周年祭的时候,我们又回来了,妻子的肚子里怀了我们的孩子,二柱和那个姑娘已结了婚。来财告诉我们,他听他娘说,就在我们回来的头一个月,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老头在娘的坟前,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