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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开艳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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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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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婆婆是老公的奶奶,在农村,我们不叫奶奶,都习惯叫婆婆。

 婆婆的娘家,与我的娘家沾点远亲,当然,这也是我在和老公认识后才知道的。我的婆母和老公常说我和婆婆是上边儿的人,意思是我和婆婆的娘家比我们嫁入的这个家地方稍偏远一点。婆母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理她,但老公开玩笑地说起时,我会毫不客气地怼他,我们是哪个上边儿的?骑摩托车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比起你们原来在山里头的老家,不知谁是上边儿的,谁是山里的?

 婆婆每听到我和老公争论这个话题,总是瘪着嘴笑,既不支持我也不反对老公,在她的眼中就是孙儿孙媳斗嘴逗乐子。

 婆婆矮小瘦弱,在家里任劳任怨,从不大声说话,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

 我刚嫁到这个家时,婆婆和爷爷在老屋里住,我每次去婆婆那里,婆婆都一脸笑容,显得很高兴,若是在地里干活儿,便会停下手里的活儿问我,你有事儿啊?听我回答说没事儿就来看看。婆婆说,那我把这点活儿干完就进屋喝水去呀。

 我走上前和婆婆一起干活,有时扯地里的草,有时锄地,可我干不了一小会儿气喘吁吁的,婆婆就笑我,你这身板哟,歇着吧,我来。

 我擦着汗,看着瘦小的婆婆干起活儿来像一只猛虎,灵敏又有劲儿,自愧不如。

 婆婆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有一年她种的南瓜,一个节把上结一个瓜,一条藤,结了七个瓜,她欢喜地指给我看。我说,婆婆,你这结了七个葫芦娃呀。婆婆一脸正色,这孩子,这哪是葫芦?是南瓜。我哈哈一笑,对对,是南瓜。婆婆接着说,咱地里也有葫芦,等结葫芦的时候我告诉你认。还真当我是城里女娃儿了。爷爷在一旁接话,艳说的是电视上的七个葫芦娃,你个老太婆,不看电视不知道吧?婆婆明白后笑了,说我孙媳妇儿就是有文化。这话把我逗得,知道七个葫芦娃就是有文化?忍俊不禁。婆婆见我笑,不明所以地也跟着我开怀大笑起来。

  结婚第一年的秋天。有一回我下班后,奉婆母之命回老屋,让婆婆多割点苕藤,公公下班后去拖回来。天色已麻黑,婆婆听我说完,立即提着个大篓子到了地里,我自然去帮忙。我不喜欢割苕藤,怕地里有蛇,干起活儿战战兢兢的。婆婆说,我在前面,你在后面,我割好了,你把苕藤提到大路上等你爸爸来拖。

 地里的苕藤长得极好,青油油的一片。婆婆双手飞快的用镰刀疏理一些疯长的苕藤。她左手顺势一拉,一根根苕藤被扯起,很快割了一把,她用其中的一根

  把它们一挽,打个结,递给我,又接着去割下一把。

 天色黑定了,婆婆已割了一大堆苕藤。我担心地里有蛇,不让婆婆割了,婆婆答应着走出田地。公公还没来,我肚子“咕咕”叫起来。婆婆对我说,艳,饿了吧,走,咱们回家,我有好东西给你。

 还有点儿神秘,什么好东西呀?我问。

 我和婆婆回到老屋,爷爷正在喂猪,婆婆从门边拿出钥匙,打开一个黑色的木柜子,从里面拿出一袋副食,是一袋果蔬卷,递给我,笑眯眯地说,吃吧。

 我撕开袋子拿出一根吃起来,边吃边递给婆婆,你也吃。

 婆婆慈爱地看着我,我不吃,你吃。前几回到你们那里,看见你爱吃这个,你爷爷去卖菜的时候,我让他买一袋回来,你爷爷还说一咬就掉皮,有啥好吃的?我对你爷爷说,你管我呢,让你买你就买回来,艳喜欢吃,等她来了,我给她吃的。

  听着婆婆的话,我心里暖暖的。公公来了,大声喊我随他坐车回去,我把吃剩下的蛋皮卷扎好递给婆婆,婆婆你放好了,我过几天来再吃。婆婆笑着说,你带回去吃,放嗝了就不好吃了。扎紧不会的,我过几天来看你,我回答。婆婆“哎”一声,我明白,她心里头是希望我们能常回老屋的,她把蛋皮卷又小心地包上一层,放进柜子里。

         二

  常听人说起婆婆如何如何能干,那时候集体评能人,婆婆是榜上有名的。婆婆生了四个女儿,这在重男轻女的旧社会,婆婆的家庭地位可想而知。

   爷爷是个精明的商人,一年中总有几个月在外奔波做生意,家里的活儿几乎都落在婆婆的身上。她的过去,婆婆很少对我讲起。婆婆的种种都是听旁人告诉我的。集体做事挣工分,她总比别人多,砍柴能多砍几担,插秧比别人多几行,割稻谷比别人快,她白天在队里干活挣工分,晚上借着月光在山上砍柴,常常一砍就是大半夜。

  有一年我小产了,在家里一个人实在无聊,就走到老屋,婆婆在山坡上干活儿,看见我来了,怕山风吹着我的头,脱了外衣,让我把头包着,她对我说,女人啊,千万别落下月子病,这样害一辈子的。她边干活儿边给我讲她年轻时的往事。生下婆母后,因为是第一个女儿,婆婆还享受了一些坐月子的待遇,后来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只要身体扛得住,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什么冷的热的都无法顾及,落下一些毛病,婆婆说,你现在年轻,条件比我们那时好,你妈心粗,你自己要懂得照顾好自己。

  嫁入夫家,婆婆给了我许多特别的温暖与关怀,我生下女儿后,婆婆是这个家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嫌弃话的人。

  我们家里田地多。婆婆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都在地里干活儿,不曾歇息,她和爷爷把老屋周围的土地伺弄的好好的,不用我们操心。

   可一年年过去,他们渐渐老了,当婆婆又一次摔倒在田边后,和爷爷一起住到了我们家里。

  每天婆婆总是早早起床,喂猪做饭洗衣,当听我们说,她炒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后,只负责煮饭切菜了。

  我们一大家人,每天换洗的衣服多,我和老公的女儿的衣服我自己洗,不想让婆婆太劳累。有天晚上,我把婆婆给我们折好的衣服准备拿到楼上时,婆婆轻轻问了我一句,艳,你是不是嫌我衣服洗不干净啊?我一愣,没有啊。那你怎么不把你们的衣服拿下来我洗?原来婆婆多心呢,你每天洗那么多衣服太累了,我们的我自己洗,我解释。当她明白我不是嫌弃她洗不干净时,裂开嘴笑了,你拿下来我洗,我要真没洗干净你自己再洗一遍。我嘴里答应着,但还是没让她洗。

   几天后,她很不高兴地对我说,你肯定是嫌我洗不干净。怎么会呢?婆婆虽年纪大了,但她洗的衣服颜色炫亮的很。看见她真的多心了,以后隔三差五的,我拿一两件衣服给她洗,她竟高兴得什么似的。

   三

  婆母总说婆婆是小媳妇出身,因为婆婆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吃饭时她从不主动去夹些好吃的菜。婆母刚开始还轻言细语的让她多吃一些菜。时间长了,本来大大咧咧的婆母就没那么有耐心了,看婆婆在吃饭时还一脸小心样儿会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夹点好吃的菜呀,又没人不让你吃,又不是没吃的。婆婆总是说,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婆母是婆婆的亲生女儿,她是心疼她母亲的,但在言语上却继承了爷爷的秉性,说话又直又冲,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每每这时,我会不轻不重地顶婆婆几句,你这么大声,想吃也吃不下去了,要么你帮她夹,要么你就不说话。

  婆母许是顾虑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老去,忍着气不说了,但过了今天,常常又没记性的照旧说婆婆,婆婆也不恼。

  婆婆偶尔会发脾气。我上班早出晚归,夏天工人们趁凉快做事儿,晚上放工晚些。婆母抱怨我回家晚,我对她说,晚上吃饭你们不用等我,你们先吃,给我留点饭菜就行。

    有一天,放工稍早,我骑车快到家了,远远地看见婆婆又站在大门口朝我回来的方向张望着,我故意把车骑到她面前才停下,一边笑一边问她,婆婆,你吃饭没有啊?婆婆有些恼怒地往屋里望了望,你快吃饭去,他们都在吃了。

    婆母从里屋走出来,端着个饭碗,边吃边对我说,你不回来你婆婆也不吃,我告诉她你让我们先吃的,她还黑着脸不听我说的话。

    婆母的话里透出一丝无奈、一丝妒忌、一丝不满。婆婆自然也听到了,她和我互相望了一眼,偷偷地笑了。

    和婆婆最愉悦的时候是公公婆母不在家,我中午下班回家,婆婆把饭煮好了,菜也切好了,等我回家炒。婆婆有时忘记切大蒜,有时忘了洗生姜,我就在厨房里大声喊,(那时婆婆的耳朵已经很背了),老太婆,怎么没有大蒜啊?

    婆婆听到后,颠颠儿的走到我身后,在我屁股上轻轻一打,你叫我老太婆,我不给你剥蒜了。我扭头哼一声,你不是老太婆啊?她欢喜地又打我屁股一下,恁调皮,将来呀,菲菲(我女儿的名字)也这么叫你。她叫我就答应呗,反正啊你那时听不到了。我在地里面听得还清楚些,婆婆也会开玩笑。我故作害怕,你吓我呀?我的神情让婆婆开心不已,不吓你,不吓你,你那个胆子小得哟,像地里蓿米一样大,我都替你臊得慌。这时候的婆婆开朗,还有点调皮,一点儿没有饭桌上的小媳妇样。

    其实婆婆爱吃素菜,对那些大鱼大肉的她偶尔吃吃,吃多了并不消化,她和我都喜欢吃白菜,如果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吃饭,她一定会准备一盘白菜,连吃了几天不想吃了,我告诉她明天不吃白菜了,她故作聪明地回答,我就知道你吃了几天吃腻了,我明天就没打算洗白菜哟。老太婆还挺聪明的,我打趣她。她风趣地回我一句,跟你这个坏孙媳妇儿学的。

       四

   婆婆虽身材瘦小,忍耐力却非常人可比。她小小的身体时常迸发出我想象不到的力量。

   她身体患有皮肤病,常常痒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常见婆婆用艾蒿、蒜梗洗澡。婆母说,婆婆身上的痒病是月子留下的毛病,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治不好。没看过医生吗?我问。婆母回,看过,医生给她弄点儿膏药回来擦擦,过些日子就好了。

  听婆母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以为婆婆的痒病没啥,直到有一次见识了婆婆的痒病发作的情形之后,才知婆婆这些年是遭了多大的罪。

  那天晚上我失眠,听见院子里的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是谁拉肚子吗?我起床走到后面阳台上向下一望,发现是婆婆端了一盆水,正在院子里擦洗身体。我轻轻下楼,拉开院子里的门,叫了声,婆婆,你怎么深更半夜还洗澡呀?婆婆见是我,说,你没睡呀?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我身上痒,起来用盐水洗洗。

 我凑近看,婆婆的身上并没见许多疙瘩,哪里痒?我问。婆婆说是从骨子里痒出来的,想抓都没处抓,只好拼命地擦洗,身体痒得厉害了,婆婆抓起一把盐往身上抹。

  我看得难受,第二天对婆母说,婆婆身上这么痒,带她去看看医生吧。婆母回我,又不是没带她看过,给她弄的药膏还有呢,抹抹看再说吧,她这是顽疾。

  过了些天,婆婆身上的痒病终于好些了,我也松了口气。那时我年轻,没有意识到婆婆身上可能有很重的湿毒,仅靠抹些药膏怎么能根治呢?婆婆从来不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用过钱,这么些年,她身上有病,能扛就扛,实在扛不动了,她才会对婆母说。

  婆婆很少流汗,即使大热天她在地里干活儿,脸上也不见汗水,婆母说,你婆婆不是一般人,这么热的天,哪有干活不流汗的?婆母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引以为豪。直到婆婆病逝后,我听一些做美容养生的朋友们说起排毒之类的话,才猛然想起婆婆身上的怪病,她的痒病应该与她流不出汗有关系吧?可这个答案永远找不到了,希望在那边,婆婆不再受此病的折磨。

        五

   婆婆一生节俭,衣着朴素。

  婆婆的生日是阴历四月,恰是每年插秧季,所以记忆中从来没有好好给婆婆过过一次生日。我结婚不久,婆婆的生日快到了,我买了件的确良碎花衬衣,让婆母回老屋做事时带给婆婆。婆母很惊讶,应该是没有想到我会给婆婆买衣服。衣服婆婆穿着正合适,不大不小,知道是我给她买的衬衣,非常高兴,听几个姑姑说,婆婆逢人便说孙媳妇给她买衣服了,眼光好得很。

  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婆婆很多年都没买过新衣服了,婆母穿着显小的衣服,都留给婆婆穿了。以后每年,我几乎都会给婆婆买上那么一件,可她总舍不得穿,我女儿三岁时,我发现婆婆没一条好一点的秋裤,给她买了一条,可她放了两年都没舍得穿。

  有一回我们回老屋干农活儿,我一脚跌进水沟,秋裤打湿了,婆婆从衣柜里翻出那条秋裤让我穿上。不喜欢我买的?怎么没穿?我问她。不是,你买的我件件喜欢。我那些秋裤补补能穿,买啥新的?婆婆说。我摇摇头叹口气,叫我说您啥好哟?

   婆婆跟我们同住后,我翻看她的衣柜,把一些乱得破得不像样的衣服挑出来,趁她不在时统统扔了,她发现后找我发脾气,我不理她,她便小声央求,艳,你把衣服找回来,都能穿。那能穿个啥?都破破烂烂的了,你穿那样的衣服,别人还以为我们不孝敬你呢。我没好气地回她。她才不做声了。

  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我给婆婆买了夹衣绒裤厚棉袄,她不高兴,你甭跟我买了,孩子要上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一个老婆子冻不死饿不死就是福气,你明天把衣服拿去退了,把钱存起来,听到没有?婆母在一旁大声说,她都买回来了,怎么退?让你穿你就穿。婆婆不说话,把衣服放进衣柜里,锁上锁。

  几年后,婆婆去世,几个姑姑整理她的衣柜时,一些像样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里面。我说,都烧了吧,给她送去。

         六

  有人说,人越老,性格越古怪,这话我信。

  随着年龄慢慢变老,婆婆的性格变得古怪多疑。我们家在大路边,婆母好客,常有乡亲在此落座打歇,喝口茶上上厕所。婆婆表面上虽不说啥,背地里却常常念叨,你们买回来的一桶水又没了,这些人进来上厕所惊动了猪,猪不睡觉怎么长哦?那些小孩子进屋翻这翻那的,把我菲菲的玩具都搞坏哒,又得去买新的,真不听话。婆婆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郑重,这些事在她看来都不是小事。

  婆母语气很重地说她,她虽不大声反驳,但嘴里并不停歇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了你们还不听,是忘了饿肚子的年月。

  我也觉得婆母的话有道理,婆婆怎么变得这样小气呢?以前的婆婆可不是这样的,她热情也好客,爷爷年轻时在外做生意,结交的朋友多,婆婆可会给爷爷挣面子呢。如今,这是怎么了?后来想想,婆婆固囿于自己的世界中,不再接受新鲜的事物了。

  婆婆的行动变得迟缓。衣服开始洗不干净,我们不再让她洗菜,因为在她洗过的菜里经常发现泥巴青虫什么的。

  她去世前两年,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暗黑的夜里,堂屋里不点灯,她直直地站在大门后面,我们家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开门的刹那被她直直的身影、木然的表情吓到过。我们大声说她,问她怎么不开灯?她说有人要开门抢她家的东西,她要守紧大门。

  有一天老公回家,她硬是不让老公进门,问他是谁?老公反复说,我是你孙子,你老糊涂啦?好一阵,她才似明白过来,你是松啊,你回来了?幸运的是她每次犯迷糊时间都不会太长。

  婆婆与我的话越来越少,因工作生活上的一些烦心事,我回到家吃过饭就到了楼上房间,婆婆腿脚不便,不愿爬上楼,有时她知道公公婆母吃过晚饭到邻居家玩去了,她便站在楼梯口,用尽全身力气地大喊我的名字。第一次听到她那样大叫,把坐在电脑前的我吓得不轻,忙拉开房门跑下来,问她啥事儿?她嗫嚅着,我看你在不在楼上?我在呢,被你吓死了。我心魂未定,语气有些不好。她看着我,默默地转身回房间休息。

  其实我知道,爷爷去世后,她虽摆脱了照顾爷爷体力上的劳累,但人却越发得孤独寂寞。

  婆婆不识字,也从不上街,不花钱,她的一生是围绕丈夫女儿们的一生,是与土地陪伴的一生,老了干不动了,身心受折磨,又自以为我们嫌弃她吃闲饭不干活儿,自己折磨自己。

  看着她衰老的身影,我有些后悔我说话的语气,与心不忍。第二天给她买了一些她爱吃的薄荷糖,她好像什么事都忘了,不记得了。掰了一块放进只剩几颗牙齿的嘴里,慢慢抿着,又清凉又甜,好吃,婆婆看着我说。那神情很满足。

  人老了是渴望亲情的。有一年,婆婆的弟弟找到我工作的地方,让我带他回家看看婆婆。两个人都耳聋,他们坐在稻场边晒太阳,你一句我一句各说各的,把坐在一旁给他们当翻译的我乐得够呛。但他们脸上洋溢出的那种孩子般的笑容却深深震撼了我。

   后来想起这幕,婆婆越老性情变得越古怪,除了她自身的性格,是不是渴望被爱被重视呢?她每天依然活在她自己那块不大的天地里,我们忙着自己的事,与她的交流越来越少,她不看电视,从不外出,接受不了外界的新鲜事物,她除了我们,什么也没有,而她又不能拥有我们。哎,人们啊,该怎样迎接即将到来的老去?

   老来伴儿老来伴儿,我想也许只有我们老了的时候,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内涵吧。

  爷爷血压高冲了后,刚开始拄着拐棍儿还能行动,一年多后又冲了一回,便半身不遂了,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椅子上。婆母随公公在外做事,我上班,老公在外地。

  我们在家,爷爷上厕所我们背着去,我们不在,婆婆用她瘦小的身躯拽着拖着爷爷上厕所。爷爷白天睡过头了,晚上睡不着,大声说话,婆婆大声吼他,他们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吵醒了我们,婆母从另一个房间出来,推开他们的房门,用比他们更大的声音吼着他们,你们在干什么?白天睡了晚上不睡,我们白天干活儿,晚上还不让我们休息,还活不活啦?

  爷爷口齿不清地回答,睡……睡不着,起……起来。

  睡不着,把眼睛闭上,躺会儿就睡着了,老婆婆,你明天白天不让老爷爷睡觉了。婆母大声说完,返回屋继续睡觉,婆婆爷爷闹腾一会儿,终于安静了。

  爷爷不能动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夜晚是我们家独有的戏目。

  很心疼婆婆,她本来比爷爷还大几岁,白天干活儿,伺候爷爷,晚上还要受爷爷折磨,很多时候爷爷把屎尿拉在床上,都是婆婆清洗。

  爷爷生病的第三年,婆婆有过一次轻生的念头。那天中午我回家,爷爷坐在大门外焦急的用那只能动的手指着大路,婆婆……买……买药。我听了几遍才听清。婆婆买药,买啥药?给你买?爷爷摇头,不,……不,吵……和我吵……架,想……想死,买……买药。我终于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可我回来时并没有看见婆婆呀,这条路是到街上必经的路。

  我稳稳心神,立即打电话给住在街上的小姑,让她到街上找找去。我正准备打给在外做事的公公婆婆时,一个邻居神情紧张地跑来对我说,你爷爷在大门口大声呜呜地叫,我们路过听到声音,过来看发生了啥事?搞了半天,我们才明白你爷爷和你婆婆拌嘴了,你婆婆就说她不想活了,随你爷爷折腾去,拿了点钱到街上买农药去了。我们已经给你公婆打过电话了,他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我清楚了原委,心急如焚,立即骑车返回街上去找。买农药自然是到卖农药的店铺,我在街上碰到了正四处寻找的小姑,我们往正街上的一个卖农药的店铺跑去,一眼看到了已被店铺老板(也是我家亲戚)拦住的婆婆,他已接到了公公的电话,正劝说婆婆回家。

   我跑到婆婆跟前,什么也不说,和小姑带她回家,她怎么也不回,小姑让她去她家,她也不去,这时公公婆母赶来了,街上有人注意到我们,婆婆再没说话,跟着我们回了家。

   看到婆婆回来,爷爷老泪纵横,老……婆婆,我不……吵……吵你了,你……不死。婆母把爷爷狠狠地说了几句,爷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做声。

   婆婆回到家后,不和爷爷说话,到院子里去喂猪,婆母这次没有大声地说婆婆,进厨房特意炒了几个熟烂的菜,可婆婆一口没吃,我下午去上班时,婆母留在家中照看爷爷和婆婆。

  这次婆婆的行为,让我想了许多。她真的是太累了,她自己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虽然我们不让她干地里的活,但她一辈子勤劳惯了,不干活全身都觉不舒服,本性又好强,干活总要比别人干得好,还要伺候半身不遂的爷爷,晚上经常休息不好,她终于感到力不从心了,可在她感到心力交瘁时,我们各忙各的事,没能给她应有的、及时的关爱,她也许是要以这样的方法,引起我们对她的重视,我们作晚辈的,应感到抱愧脸红。

   以后的一些日子,婆母对婆婆说话一改往日的粗声大气,变得轻柔了许多,而婆婆好几天不主动与我们说话,她心里有怨呢。但生性善良的婆婆依然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爷爷。

  爷爷去世时,我们既心痛又松了一口气,婆婆也可以轻松一下了。爷爷上山的头一天晚上,按风俗,亲人们要陪伴爷爷最后一夜。年迈的婆婆已是好些日子没睡踏实,可她硬是坚持陪了爷爷最后一晚,第二天送爷爷上山,几个女儿嚎啕大哭。婆婆嘶哑着声音,那种无力无助、悲苦、又似解脱的哭声敲打着我的心灵,那种哭泣,是婆婆对与爷爷共同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岁月的怀念,是老来失去伴侣的无以言说的哀伤。

       八

  婆婆去世前的头一年,性格大变,不再和蔼可亲,说话变得尖酸刻薄,爱生气使性子,不爱和我们说话,每天默默地在菜园子里、猪圈里劳动着,不辞辛苦,我们不让她干活,她坐在那里长时间不动,像尊木头,她看人的眼神变得游离陌生。

  她神经兮兮地对婆母说,我女儿菲菲偷了她木柜里的锁,把她的几代副食拿去吃了。公公说,你是老糊涂了,自打老爷爷临死把菲菲吓着,她从来不进你们这间房屋,她哪里还知道你的锁放在什么地方,还拿你的副食饼干?

  婆婆一脸委屈,觉得公公冤枉了她,有一回,我听见她边走边嘀咕,又把我的柜子撬了,把我的饼干偷走了,那是我留给我孙子吃的。婆婆嘴里的孙子就是我老公和他的妹妹。我感叹,婆婆是变糊涂了,菲菲在外婆家已玩好几天啦,哪里在家呢?

  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婆母在厨房做饭,我进去帮忙,婆母语气有点怪怪的,你婆婆说你把饭菜倒进猪食桶里,让她去捞了吃。

   听着婆母的话,我心里有些悲哀。我糊涂的婆婆哟,现在每天嘴里叫的都是婆母的名字,就算婆母再怎么大声吼她,她都记得这是她可以依靠的女儿,她渐渐得把身边的其他人都忘了,我没有理会婆母的神情,轻松的说,婆婆到老只记得你是她的女儿,你在她心目中分量多重啊。婆母没料到我不仅没生气,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气立即变得舒缓,你婆婆是老啦,我还说她了,说她脑筋坏掉了,净瞎说。

  我没接话,看着婆婆站在院子里,双手卷着衣角,手足无措的样子,喊她,婆婆,咱们吃饭了。

   婆婆病重时,她的另外几个女儿来照顾她,她总是把她们喊做婆母的名字,她似乎忘了,除了婆母,她还有三个女儿,在婆婆的心中,只有婆母才是她老了能依靠的人,另外几个女儿都是嫁出去的,不能依靠她们。

  人都有老的时候,看着婆婆老来的样子,我们将来会怎样呢?

     九

  前些年,我看过一篇文,是讲人临死前的种种身体反应,亲人们到底该如何陪伴他们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文章中说,人在临死前,身体慢慢会变凉,亲人们以为他冷,会给他加棉被保暖,看着他们长时间吃不了东西,以为他们会饿,不停地给它们喂水喂牛奶等一些流质性的食物,其实这都是错误的做法,我们这样做只会给他们增加身体上的负担,因为他们身体的各个器官已逐渐衰竭,不能再为他们身体的各个机能提供服务了。

  看完那篇文章后,我呆愣了许久,我回想起婆婆去世前,我不就是这样做的吗?每天下班回家摸她的脚,冰凉冰凉的,和姑姑们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给她盖上。还记得加上棉被后,婆婆不自觉地轻轻哼了一声,皱了皱眉。我们意识到是不是棉被太重了,便卷起来盖在她的脚上。每天中午、晚上回到家到她的房间看看,问她喝不喝水?婆婆有时无力地点点头,有时闭着眼睛,什么反应也没有,看她点头,我用汤匙舀点水喂到她嘴里,喂了两汤匙后,她便摇头不喝了。

 最让我愧疚的是,婆婆临终前的头一天晚上,神智早已不清,我一下班回家,听姑姑们说,婆婆一小半天没喝一口水了,我凑近她身边给她喂了一汤匙水,婆婆吞咽下去,我又赶紧喂了一汤匙,婆婆喉咙里发出异样的声音,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我赶紧用毛巾给她擦去。姑姑说,你婆婆喝不下水,别喂了。看过那篇文章后,后来每想起这一幕,就非常自责。我是不是增加了婆婆临终前的痛苦呢?

  我生来胆小,可婆婆去世后我竟没有感到害怕,人们说,你婆婆生性善良温和,死了没煞气,是保佑你们平安。

  婆婆去世七年后,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婆婆,她依然那么瘦小,穿着一件灰白的衬衫,苦着脸对我说,艳,我有两天没吃饭了,我饿。我迷迷糊糊地回她,每年清明节我们不是给你送了不少纸钱吗?怎么没钱了吗?她说,还有呢,有些大钱我用不了。等我再想问些什么时,婆婆隐身去了。

   我被梦惊醒后,看着黑黑的屋子,想着婆婆的音容,有些害怕。赶忙推醒老公,问他,今天清明节,你们给婆婆烧了多少纸钱?老公半梦半醒,大半夜的咋说这个?我把刚才的梦讲给他听,让他明天带些纸钱回公婆那边,让他们到婆婆的坟上烧些纸钱去。

  第二天深夜十点多,我和老公带了些纸钱到一僻静的地方,对着婆婆坟墓的方向跪着,边烧纸钱边说,婆婆,我再给你送些纸钱来,你在那边要好好的,下次入我梦,要长胖些。

   但那次后,婆婆也许有钱花啦,也许知我胆小,再没有入我的梦来。

  婆婆的一生,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丈夫是天,孩子是地,她的天地无限大却又无限小。她勤劳善良,又愚昧保守,她的身上,有闪闪发光的地方,也有黯然失色的地方,但是,她永远值得我怀念。

  如果真有灵知,希望婆婆在那边不用再这么劳累,这么辛苦,有自己的喜好,为自己好好地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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