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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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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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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物


 

 

                                                                 容  铮

 

我们家的物件,一张犁、一个簸箕、一座钟表……也总是比别人家用得长久。比如一张犁吧,懒惰的人用完了,带着湿泥烂草往墙角一扔,下回再用的时候,拉出来一看,大半个犁面都锈迹斑斑了,只好拿磨刀石来磨,越磨犁面越小我祖父呢,用完了拿回来,要用小刀把泥剃干净,再用抹布擦一遍,才归拢在屋角,下面还要垫上一层从别处淘汰下来的硬塑料纸。祖父说,这是从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规矩,老年间人穷,惜物。

这话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听他说的。之前也可能说过,但我还完全不能理解,也就没有记住。一到学校放假,我就拎个水葫芦,跟着祖父下地,坐在地头上看祖父弯着背脊干活。废弃的水渠里生满野草,没过了我的腰,我就在里面扑腾来扑腾去,摘到一棵特别点儿的植物,就拿在手里玩半天。找不到特别的,就抽狗尾巴草,抽上一大束,回家让母亲给编小猫小狗儿,我母亲从小在山里长大,会编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待到祖父直了腰朝我摆摆手,我就随他一起往堤坝上吹吹风,休息一会儿。一边喝着水,祖父就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起来。

他的记忆是相当破碎的。当然,也是因为偶尔想到某件事,劳累之余随便说一说,权当解闷,不是正儿八经地口述回忆录。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民,当然想也不会想到什么“回忆录”之类。所以他一生的经历,也始终没有在我脑海里完整地呈现出来,只不过云山雾罩一般这儿一个山头那儿一个山头,最广大的部分始终是白茫茫一片。仿佛我的祖父一直是在跳跃性地生活,像在写诗一样。当然,也谈不上“诗意的栖居”之类。临死之前,有过一个时期,我想他是打算着把他的一生对我说一说,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死之后,我曾打算和祖母、父亲、祖父一块长大的老伙计们好好聊一聊,了解一下祖父年轻时的日子,想要证实一下自己对那段岁月的想象。我犹豫了很久,又终于没有做成。

农村的风俗,人死之后,他穿过的衣服之类,都要烧化,包括拄过的拐杖、平日里特别喜欢的物件。我祖父平日里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物件,所以也就省去了特地在这一方面搜寻的功夫。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旱烟叶,所以出殡那天,把他的黄木烟盒、连带里面半盒搓好的碎烟叶、用剃头刀裁整齐的一沓卷烟纸,都在坟前烧化了。因为祖父喜欢吃甜食,姑母还特地给他烧上了一盒酥油饼。

家里渐渐没有了祖父的痕迹。虽然每个人还时不时地想到他,但又都有意无意地在谈话之间避开他。最后,想到他的时候也慢慢少起来。

没有别人的时候,我在堂屋里站着,突然想到,也许祖父还在东堂屋里他那把椅子里坐着、抽着烟。走过去一看,果真也在那里坐着,但又没有了。我在屋里转了两圈,百无聊赖地随便看看。窗台上落满了灰尘,墙角竖着一小捆旧高粱杆,那还是祖父我俩很多年前一起种出来的,那时候有一块劣质地只适合种高粱。后来修环湖大道,那块地已经被无偿征用了六、七年,自那之后,我们家也就没再种过高粱。在最后的这捆自家高粱杆旁边,摆着一个浅瓷碗,碗底躺着一副假牙,上面交叉放置着两把剃刀。

大概是祖母疏忽了,没有把假牙给祖父烧过去。不知道他现在怎么吃饭,也不知道现在烧过去,还来不来得及。而剃刀呢?

仿佛雷光一闪,我的脑袋里忽然想起,祖父的剃刀,曾经是我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每次用完之后,祖父总是慎而重之地把它用布包好,小心地放在高处,放在我踩凳子也够不到的大橱的顶部。有好几年的时间,我经常站在橱下发呆,想着怎样把剃刀拿下来,好好鉴赏鉴赏。我想着,一旦剃刀在手,我必定可以叱咤风云、所向披靡。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用铁锤把烧红的粗铁丝砸扁,冷却之后在磨刀石上磨制匕首。祖父看我磨得专心,有时也忍不住教我两手,比如怎样使劲儿才能让刃口更锋利、怎样淬火才能让匕首更坚硬之类。磨几下,我还要学着祖父的模样,用大拇指肚试试刀锋。当然,始终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我磨制的匕首顶多也就切削个树叶什么的。所以每当祖父拿出剃刀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涌起一阵欣羡。

通常是快放暑假的时候,某一天的中午,我拎着书包刚跑进家门,就看到大门洞里已经坐好了学文三爷爷,胸前后背披着大围裙,只露出湿淋淋的脑袋。他和祖父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朋友,年轻的时候一起扛活、挑担、摸鱼、干建筑活儿,是祖父老了之后还愿意坐到一块聊天的不多的老人里的一个。祖父正光着背脊蹲在阳沟近旁,脖颈上搭条白毛巾,边往磨刀石上撩水,边把剃刀磨得闪闪发光,祖父眉毛上沾的汗珠也闪闪发光。

祖母已经把午饭做好。于是我三口并作两口地把饭扒进嘴里,赶紧顺手搓条板凳坐到大门洞子里去了。堂屋里,祖母还在纳闷我今天这是发的哪门子癔症。

学文三爷爷的大半个脑瓜已经锃明剔亮,围裙上挂满一缕一缕的头发茬儿。祖父右手食指、中指配合着拇指夹紧剃刀,左手大拇指扶住刀背,其余四指紧扣学文三爷爷的头颅,像打太极拳一般把剃刀一下一下地划着圆弧,下面,就露出了一块一块雪白光亮的新鲜的头皮,看上去简直像扫帚扫地一般容易。我心痒难熬,抢上去要试几把,结果被祖父呵斥住了:“滚一边去!拉破脑袋拉破手,不是玩的!”我还不服气:“刀快,我能行!”“行个屁!快上你的学去!”于是我只好讪讪地又坐回门口去了。

等了半天,我终于还是没能摸上一把,忿忿不平地去上学。

现在,剃刀就摆在我面前的浅瓷碗里,而且是两把。发黄的竹棍削成的把手,刻着浅槽,便于剃刀折叠,尾部用棉线封口。刀背锈迹斑斑,打开,刀口却依旧明晃晃的。我学着祖父当年的模样,用大拇指肚试试刃口的锋利程度,是不是该磨一磨了。

十多年来,我东奔西窜、像老鼠一般为生计奔忙,没怎么关心过祖父的生活。我不再嗜好磨制匕首,也忘了曾经把祖父的剃刀当作宝贝,现在偶然见到它,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剃刀完好无损,但祖父已经不在了。

 

 

 

容铮散文《惜物》发表于《青年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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