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 铮
十年来,张居易任劳任怨、谨小慎微,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鄙夷。自从升任办公室副主任的那天起,领导们便前所未有地深深感到此人不敷大用。有感于领导的卓见,同事们也并未前来祝贺,仿佛任命公示上的“张居易”和自己单位的这位只是重名。此举让张居易的妻子通过对比楼上楼下的邻居,大骂张居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掉了,主任也是你这种癞皮狗可以当的么,她问。是副主任,张居易强调。
作为副主任,张居易不过是单位上的“赘瘤”罢了,所有完不成的任务都推在他头上,每当因失误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领导都要找他来谈话,希望他能勇敢面对。张居易因为胆怯而放弃申辩,充分发挥文笔优美的长处,短短的检讨灿若银霞。领导阅后诚恳批复道,检讨本应简洁沉痛,切勿堆砌辞藻,希望居易同志面对错误,能真正红脸出汗,深刻剖析自身问题,摆正立场。
直到被免去副主任职务,张居易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妻子双手一拍,哈,牛皮吹爆了吧,球囊X的!
张居易豁达大度、皮糙肉厚,妻子和同事们讥讽的利箭射在身上,立马变作柔嫩的稻杆弯折于地。只要一副扑克在手,其他全都“去他妈的吧!”张居易从不组织牌局,也不参与别人组织的牌局,他每天只是在家自己打。自己和自己打牌需要高超的智力和自动人格分裂的技能,对此张居易一窍不通,但也正因为一窍不通,反而增加了玩牌的乐趣,他是善于遗忘的大师。而且,十有八九,他是在“算命”。对于“算命”,张居易可以说是无师自通,易经八卦推背图什么的他是从来不肯习学的,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自然,说“一套”着实有点儿过分,实际上不是“一套”,而是差不多千套万套,每一次玩牌,他是都能创造出一套新理论来的。那么,每次他都能玩的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也就不足为怪了。长久这么下去,妻子也开始见怪不怪起来,每次走过他身边,只不过咧咧嘴,说声:“囊废!”近两年来,甚至“囊废”两字也懒得说了。张居易便更加快乐起来。
对于“张居易”这个名字,有必要做一些注释。当初他父亲张辽一是希望独生子能成为大人物的,就像“张居正”一般锐意改革、青史留名,至不济,也要做个“白居易”那样的逍遥派大诗人,所以“张居易”这个名号算是“张居正”和“白居易”的复合体,进可攻、退可守,总之,是要光宗耀祖。
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儿那么容易成为大人物,鼎鼎大名带给张居易的,一是上司的暗中警惕,二是同事们的嗤之以鼻。慢慢地,张居易本人,也把父亲的远大期望抛之脑后,如果不是嫌麻烦,他真是要改个名字了,他觉得,就算阿猫阿狗,也比这个名字来的实惠——自己单位的“李厄苟”,不就因为叫着亲切,左右逢源么?领导是最喜欢带着厄苟出去的,尤其是去见生人,“厄苟!厄苟!”那么一叫,哈哈大笑之间任何障壁都破除净尽。
最看不起张居易的,就是这位李厄苟。其实李厄苟本名“李乾坤”,“厄苟”是小名,“乾坤”虽大,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敌不过“厄苟”,终于被一笔抹杀。
周一刚上班,看张居易盯着电脑发呆,李厄苟便鬼头鬼脑地慢慢蹭过来,猛地对着张居易的耳朵大叫一声:“白居易!”张居易一哆嗦,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对于李厄苟这些陈旧不堪的白痴把戏,张居易早已恶心透顶,他攥紧拳头闭紧嘴巴,严防自己朝着李厄苟嘻嘻讪笑的狗脸吐痰。
“白居易,犯病了是怎么的?”李厄苟犹不知足,好哥们一般拍拍张居易的肩膀。
张居易一言不发,拿起茶杯,往饮水室走去。
“诗人都这样?”李厄苟不解地朝同事们问道。
张居易准备涮茶杯,但他看了看,又停住了。茶杯几乎被大茶叶子塞得满满当当,由于天气炎热,经过周末双休的发酵,鼓胀胀的叶子边缘已经开始长毛,乍一看活像微型蕾丝花边。看着茶叶,低头闻了闻气味,张居易若有所思。
琢磨了一会儿,张居易猛一拍脑门儿,捧着满当当的茶杯转身往回走。“砰!”张居易只顾转头,忘记了自己的位置,狠狠撞在卫生间门框上。张居易脑袋“嗡!”地一声,顿时天旋地转。他驼着背脊一动不敢动。稍后,仿佛被楔入了一根细铁钉,张居易脑袋深处传来尖利的咬啮。
“嘿嘿嘿嗬……”一个女人尖峭怪异的笑针紧随“铁钉”突然扎入张居易的脑仁。
张居易又一哆嗦。
坐在办公室里,张居易不断抚摸着左额头上快速胀大的“角”,期期艾艾地呻吟着。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探查,张居易“哎哎”连声,并不解释。幸好这时“一枝花”彭艳掌中擎着电动剃须刀摇过来,替代张居易说明了缘由,一边说,还一边捂嘴笑着。于是,大家都抖着双肩跟着嘻嘻颤笑起来,这种事情发生在张居易身上,是没有什么稀奇之处的,大家讪笑着、讥讽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彭艳又摇摇地出门去。
毫无疑问,张居易以自己峥嵘的头角为代价,给大家本周的工作开了一个快乐之头,所有的抱怨都变成了快活的揶揄,沉闷、板结成团的空气像子弹钻入熟透的苹果,轰然爆裂。
张居易轻轻擦拭着迸溅到自己腮帮上的碎末,双手把住脖颈,使劲儿往后仰脑袋,缓解颈部不适。他打开抽屉,把茶杯塞进一个空抽屉,幸好他还有一个空抽屉。他眼望电脑屏幕,装出在工作的模样,直到听见隔壁领导开窗户的声音。他离领导这么近,有时候真是有一种特殊的便利,既然把这么好的位置安排给他,大家都要求他“机灵一点!有什么响动汇报汇报!”而他也不负众望,总是把领导的动向及时传达给大家。大家也没有辜负他的辛勤付出,及时把他的超额劳动汇报给了领导。
这一次,张居易什么也没说,微风一般飘出了办公室。
敲敲开着的门。领导正在冲茶,背对着张居易说:“进来!”
“咦!怎么的这是?”领导抬头就瞅见了张居易额头上的大包。
张居易摸着疙瘩,不好意思地笑了。扭扭捏捏地说明了情况,并说明需要请个假,出去治疗一下:“脑袋里像有根针扎着,使劲往里扎……”
“唔……用脑过度!这是用脑过度哇!小海他们给我说了,说你工作太辛劳,本职工作不忘干好,还时时刻刻观照着我这边的动静,真是难为你了!工作调动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年轻人嘛,有的是机会,好好干,早晚比我强啊!”领导说。
“呵,呃呃,多谢领导关心……”张居易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包上都见了汗。
“去吧!好好治疗,需要给医院那边打招呼,你就给我说!需要人送你过去吗?”领导拍拍张居易的肩膀,亲切地问。
“不用不用……谢谢领导!谢……”张居易摇着手急忙退了出去。
刚下过一场雨,街上空气潮湿,散布着淡淡的烟雾。张居易伫立在从办公楼窗口能看到的公交站牌前,等来了一辆去人民医院的公交,他把早已摸好的两个硬币塞进投币口。这个点人已不多,多数是老年人,稀稀拉拉地散布在两排座位上,虽然还有很多空座位,但张居易并没有坐。当一位秃顶老头儿扯扯张居易的衣袖,示意可以坐下来的时候,张居易摆摆手:“谢谢!一站地,马上下去!”说话之间,车已靠站,张居易迈步走下,左耳朵还来得及听到一位老太太的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呐,一步也不肯走,啧啧!”
“X的!谁都敢往老子屁眼里插一棒槌!”张居易暗骂道。
公交车开走了。
不过张居易很快重新高兴起来,当握着茶杯在盥洗池沉思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开始,彻底解放自己。他用了个很大的字眼,“解放”,说明这次他真是下了极大决心,不弄个鱼死网破是绝不罢手的了。
所以,方才出办公室的时候,面对李厄苟“喔吆!罢工不成么?”的奚落,张居易转过身,一本正经恶毒地说道:“罢你X了个B!”李厄苟立刻僵住了。不等他反应过来,张居易已经“蹬蹬蹬”下了楼梯。李厄苟跑出来,趴在栏杆上威胁道:“好小子,你他妈等着!”张居易头也不回:“随时等着你个龟儿子!”
“呵呵呵……”想着李厄苟那张铁青的狗屎脸,张居易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居易右拐,沿着一条夹道往南缓步前行,所有的思虑都被摒诸脑后,十年来,他从未如此轻松过,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只是这么毫无自我意识地走下去。
……隔着数层人墙传来叫骂声,听不到了,只剩下外缘的嘁嚓声,一个女人在拼命抽打她差点儿被车撞倒、死里逃生的小儿子,小孩子匍匐躲避,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忽然向身边的男子骂出一句脏话,青年男子微笑着默默无语,整条街的衣饰鞋袜,街角有一个书摊,一位老人向摊主询问手里的书卖价多少,捆绑好的、躺在黏稠血浆中的,或者因已宰或力竭而哀呼渐弱的羔羊,迈过沿着它麻黄色潮湿的尾巴流成的血河,沿着南路走找到一家书店,厚薄不均的旧书参差重叠堆积成山……
张居易忽然定住身形。猛抬头,已经到了要找的地方了。
高楼大厦像迅速裂殖的癌细胞,沿着整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疯长,它们把一整片一整片的平房连根拔起,植入水泥桩基的利爪,牢牢盘踞了每一块风水宝地,而“风水宝地”,无疑又让它们的威势呈几何级数增长,最后,整座城市仅剩下张居易面前的这一片破败的二层小楼,在钢铁巨兽的环伺下瑟缩发抖,把张居易带引得也摇摇晃晃起来,走一步趔趄两步活像醉酒的二汉。
仔细一个院落一个院落扫视过去,张居易心里有点儿发毛,尤其是看到有两个院落门敞开着,张居易走进去之后。院子也就簸箕大小,并排走三个人都费劲,古旧的水泥地面生满黑苔,贮满年深日久的疯相。正房隔成小间,透过窗玻璃,里面黑洞洞的。唯一证明有人居住的,是摸一摸门锁上并无积灰。阴沟里潺潺流着活水,张居易开始沿着露天楼梯爬上二楼,抓着摇摆的扶手爬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二楼上有人说话,一股股沾着肥皂泡的污水沿着楼梯面漫过来,在拐角处淌下去,落入阴沟。污水汇成的小溪冲刷着几块垫脚砖,张居易踩着垫脚砖走进二楼大厅。
大厅比下面宽敞多了,有一个老头儿正飞舞着拖把在冲洗木地板,老太太正对老头儿的激情表示担忧:“慢着,老胳膊老腿的!”老头儿嘴里“嚯嚯”有声,干得更起劲了,精瘦的胳膊仿佛焊在了拖把上,旋转如意。老太太抬头看见张居易:“好啊您!租房?”张居易唯唯答应着,站在了大厅门口,薄薄的溪流在鞋底附近打着斡旋。
老头儿听到来了人,终于顿住拖把,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回头招呼张居易。
“讷讷,都是好房子,干净、便利,客人呐!”老头儿殷勤地领着张居易,打开每个卧室的门。
“最适合一家三口!您几位住?”老头儿问,盯着张居易的额头着实看了两眼。
“就我自己。”张居易若无其事地说。
“哦,那有点浪费。”老头儿惋惜地说。
确实,都是两间一居,一个人住,确实是浪费。张居易站在门口,琢磨着、犹豫着,地方倒真是好地方,光照充足,干干净净。
“结婚了没小伙子?”老太太在背后问。
“结了。”张居易说。
“那好啊,小两口住这儿,多好!”老太太欢喜地说。
“妻子在老家。”张居易解释。
“哦哦,那可惜了。”老头儿叹息道。
张居易开始往外走,老头儿继续舞弄开拖把。
“不喝口水再走么客人?”老太太说。
“不了,谢谢!”张居易已经开始下楼梯。
隔不远,一条胡同口,有位老太婆在凑风凉。看张居易东张西望的样子,问:“小哥,是租房子嘎?”
张居易顿住脚步:“嗯?”
“随我来嘎!”老太婆摇摇地头前带路,往胡同里走去。
“远吗?”张居易在后问。
“很近嘎!”老太婆并不回头,健步如飞。
走了将近半公里,张居易实在是泄了气,要待不走,老太婆已经说:“到了!”
左拐,一座大门框,并没有门。往里走一箭之地,一座小一号的大门,敞开着,绕过掩门墙往右拐一个漫弯,出现了一栋半新不旧的古怪二层小楼,积木一般高高低低连成一大片。还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张居易在心里感叹着。
正房抱厦下的阴凉里,支着一张窄窄的竹床,一个老翁正半卧在那里乘凉,手握蒲扇慢悠悠地扇着。看到张居易走进来并不招呼,似乎来客太多,而谈成者少,早已厌倦,所以干脆来个视而不见清净。张居易入乡随俗,也装作没有看见老翁,随老太婆四处看着房子。这里活像个碉堡,转一圈,四处布满窗户,蜂窝般密密麻麻住满房客。只不过,这些房客暂时还存在于老太婆吹出的气泡里,据说这个时间点都去上班了:“到晚上,可热闹嘎!”
张居易摇摇头:“背阴!”
“有朝阳的嘎!”老太婆大声说,引着张居易上二楼。
果然,二楼还有不少房间,迷宫一般四通八达。这房子是怎么建的……张居易暗地琢磨着。拐角处的一间屋子里,床上躺着一位胖姑娘,千指观音一般擎着手机飞速拨弄,门口一个稍瘦、扎高辫的姑娘在临镜梳妆。高辫姑娘从镜子里看到张居易,斜着眼珠伸脚把门踢上了。
楼道尽头有一间公用厕所,臭气不断从大敞的门口扑出来,这是永远也散不尽的。
不错,此处光照确实充足得很,进得屋去,仿佛螃蟹被赶进了蒸笼。张居易似乎看到靠窗的空气在燃烧着,弯弯曲曲地抖动。腋下和臀部有汗珠以可感知的速度涌溢出来。他转了个圈,满意地点点头,问老婆子租金。老婆子说什么租金不租金的,每月给个二百,也就够了嘎。“嘎,嘎嘎!”张居易在心里咂摸着,这个破地方,也要二百。
“不错不错,很好啊……”张居易一边赞叹着,一边出了“蒸笼”。
“那小哥,你看着定哪一间嘎?”老婆子问。
“不忙不忙,”张居易摆摆手,说:“今天先看看,还没到租的时候。”
“嗯嗯,随时过来嘎,房租好商量,二百不行,一百八也凑合!”老婆子爽快地说。
院子里,不知何时高辫姑娘已经下楼来,凑着水管在接水洗脸。她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易,便又低头洗起来。张居易盯着她上下翻飞的辫子愣了一愣。
“呶!这附近上班的姑娘们、小伙子们,都在我这里住,没别的,你老姨这里安全又便宜,别处再也没有更好的地方了嘎!”一边随着张居易往外走,老太婆一边絮絮叨叨地自卖自夸。
“对对对……”张居易随声附和着,慢慢走远去。
站在街角,张居易拨通了一个租房电话。
五分钟左右,远远走来一位粗手大脚、紫脸膛的大姐,走近前来,朝张居易问:“弟弟,是你要租房子?”
“对啊,就这里吗?”张居易指指贴租房电话的那扇门。
“这里都租出去了,还有两间,可以跟我去看看。”大姐说。
于是两个人开始走。
“眉头怎么弄的弟弟?”大姐盯着张居易的脑袋,关切地问。
“哦,没,没怎么……”张居易摸着额角的疙瘩,尴尬地笑笑。
“一会儿去卫生室,拿点药膏抹抹,感染了就麻烦了!”大姐说。
“咳咳!会的会的。”张居易答应着。
房子不错,非常干净,前后两间,自带小卫生间。
“三百元一月,按季度交,水费每月十元,有单独的电表……”大姐解释着。
“成交!”张居易拍了板。
“那,要不今天先交个定金?”大姐问。
“明天吧!明天连房租一块交,今天没带钱。”张居易拍拍口袋。
“好,明天给我打电话就行弟弟!”看着正走出胡同的张居易,大姐叮嘱道。
“没问题没问题。”张居易摆摆手。
晚上回家,妻子看到张居易额头上一团玫红,走过来掰着脖子,用手掌猛擦:“咋弄的?到哪儿找小姐去了?”
“哎呦!去去去!”张居易推开妻子,揉着差点儿被擦破的额头:“哪来的钱找小姐!”
“哼哼!你们男人都鬼的很,办正事没钱,干坏事,没钱也能屙出钱来!”妻子愤愤地说。
但张居易听而不闻,已经稳居饭桌一角,埋头狂吃起来。
“给我找个新杯子,明天上班带着!”睡觉之前,张居易吩咐妻子。
“那个茶杯呢?”妻子问。
“打碎了!”张居易不耐烦地说。
“呵!你就是有糟蹋东西的天赋,人家都往回拿东西,你倒好,变着戏法把家里东西都搞出去丢掉!”妻子奚落道。
“去去!”张居易已经懒得和妻子争吵了。
第二天上班,李厄苟并未找张居易的麻烦,他不认识张居易了。张居易原本还想打个哈哈,昨天的争执就这么过去,现在李厄苟既然对他视而不见,倒也省去了他的不少麻烦。于是,他也看不见李厄苟了。
真是奇怪也哉!不只李厄苟,仿佛张居易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人认识他。不过,就算是陌生人,也会引起大家的好奇心,过来打听打听才是,但大家却对他这个“陌生人”毫无好奇。张居易一屁股蹲在椅子里,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琢磨,莫非是哪路神仙趁他不注意,给他套上了一件隐身衣?
“一枝花”彭艳掐着腰扭过来,一撅臀,坐在张居易办公桌上。
彭艳翻阅着张居易办公桌上的文件,检出几份领导批示过的,仔细看着。
张居易坐直,伸手去摸彭艳的大腿。
“吓!你这人!”彭艳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打开张居易的手。
张居易臊得满脸通红:“X!”
“无赖!”彭艳丢下文件,扭着屁股走去。
“臭流氓!”她又大声加上一句。
同事们立马陷入欢乐的海洋。
张居易也笑了:“X的!就会捉弄老爹,龟儿子们!”
中午,张居易去出租屋交了房租。房主大姐十分满意,说交得很及时,上午刚有人给她打电话,是原来租住此屋的一对小夫妻的同事,听说此屋不错,赶着要来看看,她说真不巧,刚刚租出去,那边还一个劲儿打听有没有交上房租。
“弟弟,你要今天不来,明天我就只好租给他们了!”大姐补充道。
“那是那是,您请您请!”张居易笑容满面,一边把替换下来的旧锁递给房主大姐,一边送她离开。
张居易把窗户和门都打开,扫了一遍地,该擦拭的地方擦了一遍,收拾好床铺。这些都弄完,他便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只茶杯来,茶杯里塞满了长满白毛的茶叶,也就是周一上午他想倒掉而没有倒掉的旧茶根,这只茶杯,也就是他向妻子说的,已经“打碎了”的那一只。
不知道的,会以为这是一只香炉。
张居易郑重其事地把茶杯摆在床铺正中。床是两米乘两米二的大床,床板平整,铺着绿色军用丝绵床垫。别说,茶杯摆在上面,还有模有样的。
把门窗全都关个严严实实,张居易锁上门离开了。
整整一个月,张居易再也没有来过,他似乎已经把租房子的事情忘掉了,照常工作,继续日复一日、毫无感情色彩的办公室生涯。其间,只有妻子询问过张居易一千五百块钱的事情,她怀疑是张居易偷走干坏事去了。
“你才偷钱干坏事!老子是那样的人吗?”张居易义愤填膺,激烈反驳道。
“那钱去哪儿了?”妻子追问。
“嗬!老天!查查你的淘宝支付宝微信红包转账,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败家玩意儿,去看看楼下垃圾桶里的快递包装纸!钱哪儿去了?你说钱哪儿去了!”张居易把扑克牌一摔,大吼道。
扑克牌在桌子上爆起半人高,来了个“天女散花”,纷纷落在地上搭起一座三角小屋,又立马倒塌。
“没拿就没拿吧,问问怎么了?看你那熊样!”妻子笑了。
张居易十分严肃,瞪着妻子。
“赶紧,把这些破玩意儿收拾起来!少给老娘耍威风!有威风外面耍去!”妻子皱着眉头,厨房里去了。
直到第四十天左右的中午,张居易才又去了出租屋。房门打开,扑面一股腐茶的清香。张居易锁上门,眯缝着眼睛,鼹鼠样子顺着这股香气钻进里间。睁眼,果真,床铺上已经拱起蚊帐大小一座暗青色的“茶山”。
“茶山”朦朦胧胧、意蕴无限。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床铺中心的那只茶杯,那里颜色最重,接近于紫黑色,尤其是茶杯外沿,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是绝对看不出来这是一只茶杯的,简直活像一只睡熟的黑猫,闭上眼睛仔细听一听,似乎还能听到细细的“呼噜”声,毫无疑问,这座“茶山”已经有了生命,如此迅速的生长就是一种证明。
张居易欣喜若狂,看来钱没有白偷,他的推理第一次被证明不是无稽之谈,而是有坚实逻辑支撑的奇思妙想。他立马行动,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赤条条,泥鳅一般钻进“茶山”。他平躺在“茶山”底层,望着头顶淡青的迷雾,呼吸着腐烂的清香之气,感觉从未有过的舒适、平静,就像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借助“茶山”之力,他逐渐把脑中的纷纷杂思抽除,反复练习着“遗忘”的艺术。
至此以后,每天午睡一小时,成了张居易的“修道”时间,从“茶山”里爬出来,他洗个冷水澡,穿上衣服回去上班。
张居易遗忘的事情越来越多,在同事和妻子眼里,他似乎是在朝着“白痴”的康庄大道上策马疾驰。尤其是对李厄苟,以前张居易是装作不认识,如今却是真的忘记了。
有好几次,他甚至忘了回家的路,不断打听着才找到家门。
“茶山”并未随着张居易的折腾消减下去,而是继续生长,两个月后,已经把整个里间占满。
昨天,房主大姐打电话给张居易,说是到了交房租的时间了,第二天准时上门去拿,请张居易做好准备。张居易早已经忘记房子是租的,经此提醒,才恍然大悟。
站在门外,张居易仔细辨认房主大姐的脸庞,依稀记得一个大概影像。保险起见,他找到拨号记录,翻到三个月前,当面拨通了电话。“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从房主大姐挎包里忽然传出的歌声吓了张居易一跳。
送走房主大姐,张居易打开门,进了屋。
点上一支烟,张居易倚着桌子靠窗站着,无意识地望着窗外琢磨,这次怎么把妻子糊弄过去。透过窗玻璃,他似乎看到了妻子发狂的脸……
突然,这张脸变成了真的!
“哐!”
门立刻被一脚踹开。
张居易一哆嗦,烟棒掉在地上,急急往里屋跑。
妻子凶神恶煞一般冲进来,手里抄着一根破棍子,赶着张居易进了里屋。
“啪!”
“嗷!”
张居易的胯骨上已经挨了一棍。
妻子的左手闪电般抓向张居易的耳朵。
可惜这一把没有抓牢,妻子眼睁睁看张居易卜楞着脑袋一个猛子扎入“茶山”,鱼一般逃入自己再也无法接近的灰黑色的毛绒海洋深处。
张居易初时还有些恐惧,但看到妻子无法破壁而入,便在那里摇头摆尾地嬉戏,仿佛从未如此畅快。隔着一面镜子,妻子看到张居易迅速收缩,很快便由一条丈八大汉收缩成豌豆大小,但他的五官并未随着缩小而模糊,带着一股从未见过的坏笑清清楚楚地摆在妻子眼前。
仿佛正在被雨淋湿,“茶山”开始坍缩。“雨”越下越大,“茶山”逐渐收缩回茶杯里,在茶杯口凝结成一片坚硬的封盖,透过逐渐变得透明的茶杯,妻子还可以看到张居易游来游去的模样。
最后,毫无办法的妻子只好退掉房子,把茶杯连同里面的张居易装进塑料袋,罐头一般提回了家。
注:本文发表于《当代小说》2021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