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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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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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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我躺在沙发上,四脚朝天,脑袋朝下耷拉着,看着屋顶的大灯。

由于躺得时间过长,我像一张相片摊开来,以至于奶奶坐在我身上的时候,还以为是妈妈新买的沙发坐垫,待她看清脚下薄薄的脑袋片,便尖叫一声抱住我。我若无其事,继续往天花板上看。

灯里有四个长长扁扁的东西,妈妈说那是四只小熊,说是棕色的小熊,穿着黄裤子。于是我知道了“小熊”、“棕色”、“黄色”。

妈妈说沙发是前年买的,这种沙发样子她不喜欢,是爸爸选定的,没有扶手,很像床,靠着并不舒服。爸爸说房子小,万一哪天有人来做客,卧室里睡不开,沙发还可以睡两个人。妈妈问:“谁会来做客?”将来我要用好几年来理解这些话,现在我不过是听音罢了。

我爬回沙发上,拽着布套,试着站起来。我摇摇晃晃站住了,我咯咯笑起来。我一屁股蹲在沙发上,又拽着布套,摇摇晃晃站起来,咯咯笑着,紧揪着靠背,又去抓窗台。

妈妈说窗台是大理石的,应该擦一擦了。我用手抓着大理石,去看窗玻璃。里面模模糊糊有很多东西。我仔细看里面是什么。奶奶抓着我的手,一点一点领着我辨认,这里是大海,这里是浪花,这里是海浪打在礁石上的白沫,这里这里这里都是礁石,看看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了,这就是天亮了,小宝,你看看,这里这里是云彩。云彩黑乎乎的,我有点儿害怕,我已经知道害怕了。

奶奶又领着我看了一会儿,盯着黑乎乎的云彩,我真的害怕了,哼哼唧唧往后退。奶奶抱住我,把我放好,用手拍着嘴“打哇哇”逗我玩。我笑了一阵又一阵,每当奶奶放下手,我都过去拿她的手往嘴上放。我拍着自己的嘴,也开始“打哇哇”。我的声音短,不像奶奶那么长,我又去拿她的手。

我一次次仰着头闭眼大笑,笑过又让奶奶重复刚才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笑得厉害,呛了一下。奶奶拍着我的背,让我安静一下。我不肯,哼哼唧唧还要笑。后来,笑声慢慢变小了。重复的动作越来越难勾起我的兴趣。我推开奶奶的手,又抓着布套站起来,靠着沙发靠背看窗子里的灯光。

我看着四只小熊漂在大海上,它们还在笑。我又看到一块块的黑云了,我想躲开。

奶奶不见了,我往后仰,一头栽到地板上。

 

每当奶奶咳嗽的时候,我都赶紧去拍拍她的背。

爸爸妈妈去上班,奶奶抱我下楼,去见识外面的新世界。我发现,我对新鲜感的要求要超过周围的所有人,套娃、绿萝、橡皮小熊、金牛贴纸、影视墙上的大海……组成的天地固然能让我欣喜片刻,但很快,就难以抵挡新鲜空气的召唤。

这空气凉爽,甜丝丝的,奶奶一打开门,它们就往我鼻孔里钻,我立刻打了个喷嚏——奶奶抱着我的头,来回抚摸,嘴里唱起歌:“模拉模拉毛,吓不着;模拉模拉头发,吓着人家……”

楼下有一片老爷爷种的树,奶奶说那是无花果。种树的老爷爷也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指着树上的圆果对老爷爷说:“拿!”老爷爷喜笑颜开,摘一个果子递给我。

我咯咯笑了,手里的果子往嘴里钻。奶奶抓住我的手:“宝儿,拿着玩,别吃,还不能吃。”

果子每往我嘴里钻一次,奶奶都会过来抓住我的手。

奶奶将果子掖在我身上,抱我去高台。高高的石墙格子布一样挡住了我和奶奶的路,牵牛花从墙头蔓下来,奶奶耸耸肩,摘了一朵给我。我嘴里的啧啧”尖叫停止了。一手捏着牵牛花,一手去按喇叭,喇叭在我手背上铺开,再收起的时候,几道红线出现在手背。

我管每一个我看见的娃娃叫“哥!”奶奶时而赞赏,时而纠正,说:“这是姐!”奶奶让我叫“姐”的那个胖娃娃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手里的花打掉了,我“哇哇”大哭。

 

我长大了,不再需要奶奶推着我在园子里四处转。

每天早晨吃完了饭,我都会偷偷溜出门,假如门锁得太紧,我就会像一条被人踩扁的蜥蜴从门缝溜出去。

下楼的时候,假如我看到邻居,便趴在楼梯上,变做楼梯的一节,直到他走远。我在小区的院子里四处游荡,看到一棵树就爬到树上,变作一颗果子;看到一块石头,就趴在石头上变作一只青蛙。

我走得很慢,眼前的天地无限广大,每一栋楼房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座高山,我必须变成一条蛇,沿着楼角慢慢爬到楼顶去,就像站在高高的山峰,俯瞰着大地。

冬天天冷的时候,我趴在太阳能加热板上,暖融融的夕阳照耀着我的身躯,我变作了一只蝴蝶。

我和我见到的每一个小孩儿都做一会儿游戏,如果喜欢橡皮球,那我就变作一只橡皮球,在地上蹦来蹦去,一直蹦到他手心。如果他喜欢一个玩具,那我就变成一个动画里的人物,各种变形,让他玩得非常开心。

不久之后,我还学会了变成一棵树,在爸爸妈妈下班回家的路上迎接他们,我小心翼翼隐藏好自己的手脚,避免被他们发现,避免他们担心我的变形会让我招灾。

想象力总是会骚动不已,很快,我便觉得整个园子单调乏味,开始探索周围这个城市。

我沿着长长的街道爬行,却发现一座湖,湖边是一座公园,公园里摩肩接踵,人们都在消磨时光。我想到湖里去玩一玩,但却没有船,即使有船,我也没有钱去坐。于是情急之下,我变作一条鲤鱼,扎进了湖底。

我时不时浮出水面,接受人们的馈赠,直到我吃得饱饱的,再也不想动,我用嘴巴吸在岸边的栏杆上看过往行人。

 

我在路上捡了一只小乌鸦。

奶奶说它是不祥的鸟儿,于是我只好把它在阳台上,每天它都在栏杆上晒太阳,每天我都会喂它食物。

当我开始上学的时候,我的小乌鸦非要跟着我一块儿去上学,没有办法,我只好让它趴在我的书包里。但到校门口的时候,它还是“呼啦”一下,从包里飞出去,停靠在门岗老大爷的脑门上。

老大爷摆摆手,它就只好飞到楼顶上去了。

它在那里等待飞虫,一边在等待我放学。放学的时候我朝它招招手,它便朝我飞过来。同学们都很害怕它,尤其是几个欺负我的同学,一见它飞过来,便远远地跑开啦!

有了乌鸦的陪伴,从此上学就不必再奶奶牵着我的手去,在我学习的这段时间之内,乌鸦已经将周围的道路勘察十分清楚。一出校门,它便叼着我背包上的彩带在前面指引。

一路上,我们吸引了众多行人的目光,但我们毫无顾忌,仍然我行我素。乌鸦有时候会给我准备一点食物,小虫子什么的。有一次甚至给我准备了一只死老鼠,但我很抱歉地对乌鸦说:朋友,我实在享受不了你的美餐,好意心领。乌鸦点点头,尊重我的生活习惯。

城市里很干净,几乎听不到其它鸟儿的声音,直到半年之后,乌鸦才找到了它的同类。

从此就有两只乌鸦陪伴我上学。

又过了大约一年,我的两只乌鸦朋友在一个傍晚悲伤地告诉我,它们要到远方去谋生了,城市太吵,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一年多来,它们已经饿得枯瘦如柴,再这样下去,它们将饿毙于野。

我也舍不得它们,但我更想将来有再见面的时光,于是我摆摆手,祝福它们在远方能够找到富足的生活。

 

自从乌鸦离开我的生活,便再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了。

我终于发现,除了我的小乌鸦之外,我在生活中竟然并没有其他的朋友。之前我把所有的友谊都给了两只小乌鸦,当同学们想和我一块玩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向她们敞开怀抱,现在她们都有点儿不认识我了。

乌鸦走后,我想重新融入大集体,但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让大家在操场上自由活动,于是三三两两的同学,两个人拉着一个人在滑梯上滑滑梯,另外一位同学在后面推。

被推的同学尖叫着,从滑梯上一路下滑,欢声笑语布满了整个校园。

我等着机会,终于看到“三缺一”的组合,于是立刻伸手朝同学的背脊上推过去。但由于我用力过大,可能也是两位拉手臂的同学想给我开个玩笑,他们突然松手——被推的同学忽然翻着跟斗从滑梯上翻下去,大叫一声,栽倒于地没有了生息。

同学们吓得大叫,女同学瞪大眼捂住嘴,赶来的老师也吓得面色如土,赶紧上前施救、联系家长。我在旁边紧张得手足无措。

第二天开始,同学们都很怕我了,所有的游戏再也不敢让我参与,我只要一伸手,同学们便“呼啦”一下,四散飞奔。

 

我在阳台上排积木。

 

整个初中,我再没有交到朋友。

我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打架。

一团一团漆黑的蚁球翻滚着,就像聚集在蜂箱里的蜜蜂那样层层迭迭,一摞压着一摞,刚爬上去的支持不了多久,又纷纷掉下来。

最近几个白日里天气晴朗,但一到晚上十点便开始风雨交加,一直下上几个钟头。土路上的蚁窝被这些雨水一再灌溉,今天早晨蚂蚁们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开始寻找新的居住地,试图鸠占鹊巢。

经过一番侦查之后,它们开始攻击在走廊上安家立业从而不怕雨水侵蚀的另一窝。前哨的战士们已经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展开战斗,一对一或一对多互相顶牛,伸出钳子恨恨钳对方的头、脸、手脚,钳一切能够得到的地方……

战场移动很快,从最低一级台阶流窜到第二级台阶,又从第二级台阶涌上第三级台阶。在最高一级台阶的竖壁上,它们遭到了顽强抵抗,大蚂蚁被守在阶沿的小蚂蚁纷纷打落,像雪片一般翻滚下去。其中的一些绕道从远处的另一边爬上台阶去,迂回过来抓住台阶上身材瘦弱的守卫者的屁股,一股劲儿把它们掀翻下去。

主战场转移到小蚂蚁窝的门口。一对一对的大小蚂蚁头抵头在那里僵持。胜利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已经从战术上转移到数量和气力的综合对比上,一大蚂蚁固然可以将一只小蚂蚁打败,但也并非轻而易举,而两只小蚂蚁却可以反过来扳回劣势。但战斗进行到这一步总体上说来两方只是分散开来僵持在一起,各自为战,伤亡很小,只有很少很少的一些受到数只蚂蚁围攻才壮烈牺牲掉,其它的顶多是精疲力竭而已。

看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于是我转身回屋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再出来看,战斗早已结束,走廊上剩下了零零星星蜷缩在一起死掉的略泛微黄的小蚂蚁的尸体。但胜负如何却也不能就此断定,也许此时这些尸体的同伴们已经成群结队弃家出逃,老巢被那些屁股闪亮的黑色同类占据住。也许此时已经把入侵者打退,正暂作休息,等到下一刻就会重新走到太阳底下来搬运阵亡同伴们的遗体。

因为,当战火燃烧到家门口的时候,随着战场一寸一寸的推进,小蚂蚁的数量在迅速增多。

 

挫折是无处不在的。

你只要允许它开始,它便会像指数函数一样,在你的生活中疯长,让你猝不及防。这里面也不能说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成分,我越来越觉得课堂上学习的内容和我的人生毫无关系,而我想去探索的东西,却都是被老师禁止的。

因此,整个初中,乃至于整个高中的学习过程当中,我倍感压抑。我经常独自躲在教室操场的某个角落,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而没办法和同学交流、交谈。

我像一个幽灵,活在同学们中间。

每天我都起得很早,但却从来没有预习过教材上的内容。我只是拿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游荡,我像一只无人认领的野猫,趴在花池冬青的根部。我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些勤奋的同学,在我的头顶上,白云从东北往西南方向迅即飘过。

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要回到教室,于是我彻底陷入沮丧之中,我在思考,怎样才能逃过一劫?

我像一只猫一样俯伏在花园,最终我真的变成了一只猫。

大家再也找不到我,老师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的家人也没有了我的消息。当我再次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惊讶。而惊讶的次数多了,惊讶也便不再是惊讶。我获得了圆满的、彻底的自由,但却没有人羡慕我。

说实话,心里还有几分失落。

读大学的时候,我延续了高中时代的一些习惯,而现在,就连逃课也算不上一种英雄行为啦,我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直到遇见了他。

你是否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从你们相识起,起初是美丽而平静的幸福岁月,之后你整个儿的一生都被毁掉了。

你之后所交往的每一个男人都只不过是这个男人的碎片,他们身上的某一点让你想到他,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对他们好。在这样做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对他好,甚至有时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男人,就足以获得你的感情——他也是一个男人。按照哲学上的说法,一个男人就是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是他。

你不难从对他们的凝视中发现他的影子。

 

作为一名孤独的大学生,我沿着学院最北边的那条路往东走,雨幕低悬,四周灰蒙蒙的没有一个人。

把视角放到正前,似乎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除了伞下径三尺高五尺的圆柱,另外的地方全是雨水、由雨滴首尾相接形成的水柱看上去仿佛静止。最后它们真静止了。

我把伞拿开,水柱没有散落。随着伞骨上残留的雨滴“叭哒”、“叭哒”落下地,太阳从西边升上天空,树叶和草叶都亮了,把它们的诸多形象送入悬置的每一颗雨滴里——这时水柱被重新拆散,每两颗雨滴之间都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布满了由每颗雨滴从不同角度散射而来的七彩光线。

其中的一根绕过重重障碍照在我脸上,雨滴一颗接一颗沿着这根光线流向眉心,重新汇成水流流经我身体的各个部分,头骨、口腔、咽喉、每一根筋脉、胸腔、每一根手指、毛细血管、腑脏、脚心。最后迅速消融于柔软的泥

像是一次洗礼。之后,我退学了。

 

我必须去工作,但我暂时还没想到做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在出租屋里,我把竹签的尖端插进海螺背脊上的孔洞,挑着它旋转,左旋三圈,右旋三圈。

海螺背脊上的孔洞是被地上铺的白瓷砖“挖”出来的,我原本以为它很结实,看上去也确实是这样,没想到还存在柔软的部分。

还好,柔软的部分如今已经被永远剔除,而且还给了细竹签一个空隙,这是我当初把它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时候不曾想到的——我认为它已经报废,就随手搁在窗台上。

我突然从隔壁听到了一阵极为耳熟的说话声——我立马判断出,这不是出于我的想象。

我很想像别人一样地——随意说话、随意做事,完全听凭自己的本能、毫不犹豫。即使犹豫,也不会裹足不前。现在我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令我感到羡慕的声音。

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那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我住在天堂的隔壁,也许是只隔着一层玻璃,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打碎这层玻璃从而进入天堂——几乎毫不费力。但当我把拳头举起的时候,我却犹豫了。当“天堂”向我靠近的时候,我却蜷缩了身躯。我在后退,我在逃避,虽然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我确定,那是我个朋友的,我稍一呼唤,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甚至也不用呼唤,只需要咳嗽一声,这件事也就完成了。

但我却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喉咙——甚至都有点儿发痛。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坟墓里的古尸,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扰——任何响动、任何新鲜空气都会让我迅速腐烂。

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一直在向我靠近,透过玻璃上的磨砂,我已经能看到晃动的头颅。我几乎是趴在了书桌上,用衣袖遮住脸庞。我的心脏在跟随脚步的移动而移动,就像一只凌乱的钟摆,我的心跳秩序已经被打乱了。

我在慢慢缩小。我的衣服开始空旷,手里的竹签在变粗、变长、变重,最后我已经无法再握住它们,于是,小海螺跌落在桌面上。

我从我倒塌的衣服里面钻出来,想着现在这个样子,还会不会有人认出是我;我的脸庞有没有小到足够模糊,需要人们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我的双腿有没有细到足够钻过海螺背脊上的孔洞,因为它张开的巨口完全平贴在桌面上……

 

十一

慢一点,再慢一点,假如实在收不住脚,可以试着闭上眼睛。可以沿盲道,长途跋涉去任意无限远那些完全陌生的地方,长久伫立、倾听声音。

然后睁开眼睛,沿另一条道路找寻你的住处。这是那些最无聊的日子里,我贫乏的智力所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生活方式。

公园里晨练的人摩肩接踵,这时候,更好的去处反而是大街。

但很快,公交车驶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三三两两骑自行车、电动车的人,再往后,车子就形成了阵势,街上热闹起来了。所以,要想享受片刻的宁静时光,还是要早起一会儿。

我起得还要早,太阳还完全没有用它的光线来破坏静寂的意思。透过玻璃,我看到路边的白色小轿车里一名中年男子在睡觉,口水已经滴到椅背上,不知是起得太早,还是夜眠于此;一位大姐姐就着微弱的晨光在学习,我敢肯定,是学习,而不是在读闲书,大概总是为了要考试什么的吧,一个阅读智慧的人样子是不一样的;我看到有一队民工杂沓着脚步往右走,闭上眼睛,可以听到衣角摩擦出的窸窣声,我一向喜欢这种声音,所以就闭上眼睛听了那么一会儿;边听边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章子怡和齐秦的巨幅脸孔在朝我微笑。

于是,我也笑了。

不必着急,还可以在街边长椅上安静地坐一会儿。木质的长椅像大树一般吸引蚂蚁沿着四脚往上爬,当木坐良久、形容枯槁,我看到有蚂蚁已经爬到胳膊上来了,肆无忌惮地挺着脑袋在我眼皮底下往前爬。

等它们爬过衣领,爬到脖颈,奇痒难耐、无法对抗,我便一一摸出它们来摆在椅面上。而它们还是要不屈不挠地往这边涌,我就只好走掉。在经过一队古装铜像顺着街道弯下身来,从看不见的河里汲水时,有一位大哥举着手机在拍照。

于是,我赶紧识趣地躲开去。

我俯身在桥栏上,看了半日河水。草木繁茂,遮没了河岸。一只燕子,越过一丛又一丛水草,沿着河道飞到桥下。翅膀一张一翕,在桥下盘旋,仿佛是在等待同伴。

果真,另一只燕子从远处徐徐飞来。

我的思绪越过第二只燕子黑色的背脊朝反方向迈出,一脚踩在第三只燕子的背脊上,而当第四、第五只燕子接踵而至的时候,我思绪的双脚踩得更稳当了——好整以暇,一步快似一步。

但燕子越来越多,成双成对地低翔而至,常常让我不知道往哪儿立足,刚踩上这只,那只又挤过来。最后我只好像踩在一堆炭火之上,刚一碰火苗,就烫得惊跳起来,在无数只燕子的背脊上跳来跳去、手舞足蹈。

越来越多的燕子终于又一寸一寸把我的思绪推回到桥下,仿佛把我的魂魄推回到我身上,让迷迷糊糊的我清醒过来。

成百上千只燕子已经在河面上汇聚成一叶扁舟。等我一跃而下,扶住两只燕子的脖颈坐稳的时候,小舟开始起航。燕子的飞翔为小舟提供了动力,不必站在船尾一杆快似一杆地插篙,就又轻又快地在河面疾驰,仿佛随迅疾的流水飘逝的枯叶。

 

十二

迷迷糊糊中,我回到多年未回的家。

我听到爸爸妈妈在说话,有些话是关于我的。我终于知道,为何他们从来没有抱过我。

我是一个意外,早晨,妈妈用测孕纸测出了我。

晚餐结束,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讨论我的去向。讨论进行了很久,久到中间我忍不住睡了一觉,期间我过了十几次人生,每一次总是以各种悲惨的方式死去,要么就孤独终老。

最后,爸爸说,就按我们结婚时已经商量好的,放弃吧。

妈妈点头表示同意。


(发表于《雨花》2023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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