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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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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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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麻台之恋

   母亲得知周涛要去车田采风的消息,便从枕头地下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交给周涛。并说:我年纪大了,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时间去铜麻台了,你把这本日记带到车田桐麻台去,交给一个人。我曾经爱过他,他也爱过我,但岁月蹉跎,我回城之后,这件事就算了。你爸爸生前也没有看过我的笔记,前次到酉阳,我本来带在身上的,但我还是没有拿给他。孩子,你就带给他吧!都时候了,这本笔记只有他保存最合适……
   什么情况?原来妈妈还有婚外情啊,不,应该是她的初恋。她在铜麻台当五年知青的事周涛知道,但她和谁恋爱,他就不晓得了。母亲说,涛涛啊,你的那位叔叔叫吴长顺,是个好人,那些年,和我一起下乡的周嬢嬢、邓嬢嬢都回来了,你晓得,我们家没有关系,一直接不到回城的通知,后头两年,就我一个女人在铜麻台,是你吴叔叔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们都要结婚了,恰在这时,你姥爷坐几天几夜的车,突然赶到铜麻台,要接我回来,说上级要安排工作了……
   周涛接过母亲手中的那红色封面的陈旧本子,很想翻开,可这本子像要发出去的快递包装一样,用透明胶包得严实。母亲近两年来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最近连起床都比较困难,要是母亲年轻时候,凭他那活泼乐观的个性,周涛一定会将她的老底打听清楚。可是岁月不饶人,难怪几十多年来,每当母亲给周涛讲起桐麻台的故事就来了精神头,激动不已。好吧,周涛接过本子,决定认真完成母亲的交办任务。
周涛从川美毕业后,还是第一次到酉阳车田采风。领导说,江北和酉阳是对口联系区县。江北文联组织艺术家去采风的地方,正是酉阳的深度贫困乡车田。周涛曾经多次听说酉阳那边很穷。他想,酉阳的深度贫困乡就一定是穷上加穷。母亲为什么偏偏在那个地方当知青,还产生了什么乌七八糟的爱情——
   采风车慢慢向车田方向进发,车上近二十个人,都是江北的艺术家。一进乌江边,可见渝湘高速和渝怀铁路交错同向前进,因为周涛的母亲返城之后就一直在铁路上工作,当列车乘务员,周涛的童年几乎是在火车上度过的。那铁轨旋律般的线条,那些美丽的村庄、河流、每天像电影般在周涛的眼前闪跃而过。母亲十多年前还说,她当知青那个地方终于通铁路了,就在她当知青的那个村庄脚下。桐麻台斜对面就是天龙山,天龙山的风光最美,那灿烂的日出、奇妙的云海,真是一个你去了就不想走的地方。现在的渝怀铁路恰是从天龙山下经过的。
   从甘溪到车田的公路正在大修,沿途全是施工现场,工程车不停地来往,行进中的车辆走走停停。采风车上。酉阳领路的领导给艺术家们一边介绍沿途的风光,一边介绍车田扶贫攻坚的有关情况。车到天龙山脚下的时候又堵了起来,周涛恰好看见了母亲给他多次讲过的天龙山。头顶上若隐若现的云雾在天龙山的绝壁上表演一般,时而将整个山峦遮挡着、时而又露出半个山头、时而缥缈的云雾就不见了,整个山头昂天耸起。其下的悬崖狰狞如削,那脊壁上有隐隐的痕迹。是香客到顶上庙宇中烧香的必经之路,只是车田脱贫攻坚大决战以来,以天龙山为重点的乡村旅游如火如荼地发展,山顶上已经修通了旅游公路,人们再也不从这绝壁上攀爬了。
   车田这边,已经作了行程安排,哪天到后河、哪天到猫头坝、哪天到天龙山、哪天到桐麻台等等。座谈会上,车田的领导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他们的扶贫情况,产业发展啊、基础设施啊、移民安置啊。但周涛很清楚,来车田,就是画画,有好的场景就行,心里一直想着母亲交办的重要任务,母亲讲的桐麻台风景很好,够自己画一辈子的画。当然他心里只想着桐麻台。
   乡上听了周涛的要求,说就选一个地方,住下来创作,效果可能好些。我们这里要画画的地方多得很,天龙山满山的油茶树可画画、猫头坝、梨子坪、桐麻台这些正在改造的村庄可画画、后河的河谷风光和天龙山的云海日出都好看,看周老师你选哪里?
   "
就桐麻台吧!”周涛说。
   乡党委田书记一个电话,就把车田村的支部书记彭文武叫了下来:这是重庆来的画家周涛老师,这几天他就住桐麻台,你不是早就想请画家把桐麻台画出来吗?这不,周老师今天就是专程来做这事的。桐麻台的桃源人家都开业几家了,随便住哪家都行,可要照顾好啊。彭文武书记连声说:晓得!晓得!
   彭文武开着一辆力帆越野车向天龙山方向折回去。他一边麻利地开车,一边有说有笑,高兴极了。他说这越野车是力帆集团送给他们乡上的,一共八台,每个村发了一辆,用来办公。他给桐麻台那边的人打了电话,叫他们安排最好的房间。翻过一个山坳,经过一段百来米的悬崖,车就到了村庄的坝子,几个人在那里等着周涛。一位慈祥的老者伸过手里:欢迎周老师,我叫吴长顺。彭文武指着介绍,他叫吴长顺,是这里的组长,他家就开得有桃源农家乐。干脆就住他家吧,将就有个照顾。我心想,太巧了,就是他吗?这是我母亲当年的恋人?一个一米七左右的老人,清瘦的样子,手握过来的时候,略略有些粗糙。
   我好像来过这里,这个村庄咋就这么熟悉?周涛想着。他看见一棵棵粗大的楠木古树在进村的道路两边无序地排列着、拥挤着,透过粗大的树干,到处是木屋黑瓦的影子。这些房子的前后盛开着笑盈盈的桃花李花,白一树、红一树,像村庄为欢迎周涛而故意装点的。从林荫大道一直向前走,隐隐经过七八户人家,便到了吴长顺的家中。
   桐麻台有二十多户人家,形成了一个紧凑的寨子,偶有断落处,几乎都有古树连接着,古树林中奇特的石山、石堡,像天工造化的小石林,各家的房屋和这些古树石林搭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大自然漂亮的林园小寨。车田乡加大扶贫攻坚力度后,桐麻台又整修一新,不但把进寨子的公路加宽硬化到了六点五米,村中所有的小道都铺成了造型美观的石板路,更不用说各户人家的阶檐院坝,厕所、厨房等,全都焕然一新。
   第二天一早,周涛在吴长顺的带领下,从寨子东头漫步到西头。寨子脚下山间的白雾,将桐麻台前面近近远远的山头点缀得若隐若现,桐麻台则在众山之中高出一些,低处的层云好像是淹没不了这高高的村庄。吴长顺讲着故事,来到了他先前居住的老屋旁,坐在鱼塘边上,一幅神情怡然的样子。要不是上了年纪,几丝皱纹破坏了他平滑的额头,真看不出他是一位近古稀的老人!他说他当了三十七年的生产队长,这寨子丝丝点点的事都在他手上经过的。周涛想到母亲的嘱咐,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想知道当年的村庄发生过怎样激情燃烧的故事!就问他:"吴叔叔,这寨子当年有知青来过没有?"
   "
哎呀,我还差点和一个女知青结婚了。"
   周涛克制住自己的内心,淡然地望了一眼这位老人,假装把画架立在鱼塘坎上,打开颜料箱的东西:
   "
真的?怎么叫差点?怎么回事?"
   吴长顺从嘴中取下小铜烟管,看看古树,又看看老房子。
   "
那是些什么事啊,慌唐!"
   一幕幕往事仿佛就在昨天。也是1969年的春天,那一年,吴长顺19岁,和队长吴仲怀等五人被通知到车田公社革命委员会去接知青来生长队驻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大早,吴长顺一行先赶到车田公社,中午就见一辆解放牌绿色大卡车装了满满一车知青到了。公社统一给知识青年发了挎包和盅盅,整齐地站在公社革委会木楼前,等待各生产队派去迎接的人认领。只听公社革委会彭书记念着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邓月梅、周开碧、刘瑶三人到车田村七组桐麻台,请生产队长吴怀中带领到位……吴长顺等人很快将三位女知青的被条衣服等随身物品分装到各自的背篓里。从公社到桐麻台足足有十三公里的路程。在平时,吴长顺们赶场只要近两个小时就行,但今天,带着这三位城里来的姑娘,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直到天黑时分,才翻上桐麻台后面的山梁上。此时天色已晚,看得见一轮大月亮从天边升了起来,旷野之中,只看见一些山峦的影子,眼下就是桐麻台寨子,在月光照射下,反倒显得黑乎乎的一片。
   三个重庆来的小姑娘就这样在桐麻台安了家,生产队的人们把集体的保管室腾空两间,成了她们三人的寝室和灶房。虽然她们是来这广阔的农村“锻炼成长的”,但她们目前确实是什么都不会,桐麻台生产队根据生产队劳动力情况,分为三个小组,三个知青也分别搭配在三个劳动小组中,刘瑶所在的小组,由吴长顺负责组织带领大家根据生产队的统一安排完成劳动任务,自然,吴长顺就成了刘瑶“师傅”。
   夏天,桐麻台的包谷苗才一尺多高。桐麻台这个生产队和全国所有的生产队一样,都是集体劳动,每个人凭劳动力大小由记分员计工分,十分、八分、五分不等。刘瑶等三位桐麻台的女知青和当地的女劳动力一样,满天劳动可以计八分。她们刚到桐麻台的时候,生产队的人们看着三位城头来的小姑娘,不像能劳动的样子,都叹息说这些姑娘哪像下力的娃儿。但是,刘瑶们是带着主席的语录来的,知识青年必须上山下乡,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做能文能武的革命青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刘瑶已经能和大家一起劳动了。仲夏的山坡,嫩嫩的苞谷苗在疯长,吴长顺是一把劳动的好手,每天劳动都在队伍的前头,但他有一天,突然发现刘瑶的手上有血泡,握锄头把都非常痛苦吃力地样子,他歪过意头去轻轻说:
   "
大妹子,你假装跟着薅就是,我帮你占意头"。
   吴长顺左一锄头,右一锄头地帮她,减少刘瑶的劳动量。前头敲锣打鼓唱山歌的引活头子一边跳一边唱着山歌。时不时挤眉眨眼地望了几眼吴长顺,吴长顺这时又很快将自己面前薅几锄。其实他没有别的心思,就是革命性的想帮同志一把,几天下来,二道草薅完了,刘瑶也亲切称吴长顺为哥哥。
桐麻台几十家的木房子前后左右紧紧相连,几栋房子更是屋檐挨着屋檐,一字儿排开,撮箕口的大房子几家处在寨子中间,屋前的大石头成堆长出几座小山的样子,硕大的楠木古树就从这些石头中间不知年月地长着,中间夹着几根叫皂角或青㭎的古树,将黑瓦连片的寨子装点得生气活泼。寨子里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在古树林的石头中间追逐玩耍,这里差不多隐藏着孩子们的所有童年。那个年月,刘瑶初离城市,来到这美丽的山村,望着门前那些玩耍的孩子们,甚至追问自己,怎么不出生在这个村庄,这个古树成林的村庄?
   劳动锻炼是刘瑶她们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劳动表现的好坏将直接影响着她们的革命命运和前途,她虽然妄想眼前的美景一一云海呀、古树呀、石头呀,还有山坡下水光成片的稻田。
   田扎水,秧下田。四月谷雨,生产队的主要精力便要突击打田栽秧了。在山坡成形的梯田上,一排排的劳动力便在水田里忙碌。
   "
大田栽秧行对行吔,
   一路青来一路黄吔。
   秧子黄来啥欠粪草吔,
   小妹黄来啥想情郎吔…"
   ……
   每当这时节,劳动的水田里总能听见这些歌声在田园里飘扬!
   一年过去,刘瑶已经能和大伙平起平坐,成了一个全劳动力,栽秧的动作甚至比男人们快,吴长顺还是爱挤在挤在刘瑶身边。突然,刘瑶大喊一声:
   "
哥哥,我脚好痒!"
   "
拐了,蚂蟥!"
   说时迟,那时快。吴长顺扔掉手中的秧子,环起一抱就把刘瑶移到田坎上坐下,飞快地把刘瑶的脚拉抬起来,用手浇水洗去脚背上的黑泥,看见一条蚂蟥正用力往里面钻,刘瑶扫了一眼,吓得大哭起来。山里人经验丰富,吴长顺一手抬脚,一手用力一拍,蚂蟥弯曲了一下退了出来,脚背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痕,刘瑶再看一眼时,赶忙把脚从吴长顺手上挣脱出来放在田坎上。他做完这些,又自然地回到了自己栽秧的意头上去,头也不往刘瑶这边看一眼。他似忽才想起怎么能随便去抱人家姑娘呢?但他现在又似乎想不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刘瑶等三位姑娘在田坎上坐着或站着,其他的人依旧忙碌着,只有吴长顺心头卵都不自在!
   吴长顺给周涛讲着讲着,兴奋地指着寨子后面的山坳,说当年公路不通,刘瑶她们第一次是从那山坳来桐麻台的,她们2016年再来桐麻台的时候,我们寨子中的人都去迎接她们,大家一见面,都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刘瑶上来就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第一句话就问我:吴长顺,你结婚没?有娃没有?
   刘瑶清楚记得,她是1973年3月离开这个村庄的,再次到来,已经是34年了。
吴长顺从1982年开始当桐麻台的队长,一当就是37年,他去县里酉阳城头开过会,到车田乡政府领过金光闪闪的奖状,那些事情曾让他高兴过,但从来没有刘瑶的到来这样兴奋、激动。
   得知刘瑶等人回来,那天一大早,吴长顺就带上锄头,来到天龙山下的坳口,从岔路口开始,把公路上轮胎留下的深沟填平,中间凸出的石块搬开,好让客人的车进寨子。他从来就没有发现,这路咋这段这么烂,这么窄?这条一公里多的公路是他组织桐麻台的劳动力自己修的。乡上领导承认去县里给他们开雷管、炸药。那时,车田乡除了一条进县城的泥巴公路外,还没有一条通村公路。全乡地图呈菱形状,天龙山和清明的苗营在两个角上。天龙山一路从车田的另一边逶迤而来,中间节奏分明地排列着几十个耸立的山峰,天龙山高昂着头颅,俯瞰众山,左顾而视,便是桐麻台。乡政府就在天龙延伸的第十二个山峰脚下。吴长顺一心想修通通往寨子的公路,不知多少次和村上商量,不知多少次直接跑到乡里,向领导请求。从桐麻台步行到乡政府,要翻过桐麻台后的屏风般的山崖,穿过茂密的森林,步行近两个小时的样子。吴长顺出生在桐麻台,从小往返这条山路,要翻多少山坳,要走过多少水沟,要路过多少坟堂和水井,他心中像放电影一样熟悉。他多次的请求感动乡政府领导,于此同意去帮他去县上联系雷管,可炸药还必须自己炒。他回来连夜召开小组会议,传达了领导同意他们率先修公路的精神。讲清楚大家要主动让地、让山林,借此把公路修进寨子。他知道,要修这条公路,最难的就是那近100米的悬崖是必须人工打炮才行的。这得炒多少炸药呀,四十多号劳动力当晚研究,哪几个炒炸药,哪几个开砍毛路子,哪几户负责各个段路的开挖。会开到半夜,他兄弟却跳出申明:他那块地不准公路过。眼看大家都要统一的意见,见自家兄弟跳出来搅和,吴长顺像恶梦般难受,要使别人都好想,偏就是自家兄弟站出来和他顶起!顿时整个会场无了言语,吴长顺抬头望了一眼黑乎乎香合,莫名想寻求列祖到宗能站出来说句话。
   "
用我的土地调(交换)要得不?"
   "
哪个跟你调哦,不干,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去睡了。"兄弟一出堂屋门,大伙目送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然后又转过头来,一起望着吴长顺,男人们抽叶子烟的浓雾弥满了黑色的木屋!
   "
明天我们去测路线,看能不能让开…
   吴长顺想着这些酸楚的岁月,不觉公路已清理到能看见桐麻台寨子的山坳口,马上进入绝壁路段。他看这路啊,路面还平整,就是太窄,车子免强能过,一眼望去,悬崖下面,虽然不算很高,但是,刘瑶们是大城市的,开这种山路不见得行,能过吗?他从里边往外一量,仅一步多宽。他望着这黑白分明的绝壁,前方是茫茫的云海,一些山头在云海中或轻或重地露出些好看的形状,只有天龙山高昂着,高出云海许多。
   ……
   刘瑶看着半老的吴长顺,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阵寒暄之后,大家就在照相合影,大多数的人刘瑶一行虽然叫不出了名字,但面孔依然是那样熟悉。
   周涛好摆好画架,要向寨子的切角构图,将楠木老树和寨子构成一幅漂亮的画面。吴长顺继续讲他的故事:我们领着刘瑶们下来,她们就来到这林子中,在这些大树跟前摸呀、抱呀,高兴得很……刘瑶一看到当年住过的瓦房,和房子前这堆看起来很乱的石头,她径直向当年自己住的房间方问跑去。可是房门关了锁,锁上锈,显然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打开了。吴长顺从后面跟过来,一爪就生锈的铁锁打开,一边说,这现在是我侄儿的房子,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出去打工,已经三年没有回来过,你看嘛,板壁都要倒了,那是你们当铺铺的地方。刘瑶一眼望,那屋子的角落潮湿而阴暗,正好天上的瓦角断了,看得见一大片空白的蓝天,显然是没有人料理这个房子了。她不知道,在武陵山区,特别是像车田这样的高山村落,基本上近些年来全荒废了,人们都拖儿带崽去了远方,有的村庄只留下几个老年人,有的全村已无一人。像桐麻台这样的地方还算好的,好孬有条烂泥公路到了山坳。
   刘瑶看到到这个已经长满杂草的坝子,那些草啊,从石板之间的缝隙艰难地长出,弱势地整个坝子长成网格式的图案。桐麻台没有人居住的人家,坝子都成了这个样了。
   有人挤到门口来,你啷个把她带到这个烂屋来,到你屋去噻!原来刘瑶一行进寨子已经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吴长顺的妻子跑过来招呼大家过去吃饭。她哪里知道,这地方留着吴长顺最美好的记忆,那些美妙的细节刘海更是熟悉,这是吴长顺和刘瑶故事开始的地方,也是刘瑶回城,吴长顺最后陪她一晚的地方,只是不见了当年的床铺,和那红红的铺盖。不光这些,还有那顶印着"东方红"红色大字的草帽,还有那写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色水壶…刘瑶回到这个屋,她当年用过的东西无限地在她脑子里回放着,但更让她挥之不去的是吴长顺"讨好"她的日日夜夜。当年堆在灶台旁边的小柴块是吴长顺用小斧子一刀一刀划的,她想起穿着蓝布衣服的吴长顺当年的形象,头发中分着,衣服上的四个包儿左右完全对称,非常帅气的小伙,她的桐麻台后般的日子,几乎全是吴长顺陪着,陪她到后面山岗上弄柴,陪她走几十里山路去车田赶场。那时的车田场就三处房子,一处粮站,那是全公社贫下中农上公粮和青黄不接称供应粮的地方,还有几间木房子的公社,高音喇叭在房子二楼的柱子上向着供销社这边整天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供销社是赶场最闹热的地方。每到一、六场期,从四面山上下来场的人总会把只有四五间屋的供销社挤得水泄不通。弄得有一次,刘瑶紧跟的吴长顺走散了,手里握着吴长顺送给她的五尺布票。她瞅去瞅来,才在卖煤油的门口我到吴长顺,他手里提着竹简装的煤油,望着她哈哈地笑,意思是我的事办完了,你的卡机布买没?刘瑶将手里的布票又递过来,你去买吧,我不晓得颜色……那天赶场上到半山,天就完全黑了,吴长顺从裤包里摸出铜色手电简,给走在前头的刘瑶照路,月亮有些弱弱的光,接近圆形的月亮偶尔被走得非快的云影遮挡。刘瑶知道,前面就要经一乱坟岗的林子,她心中是越来越紧,即使吴长顺隔她只一步,很近。她还是怕!她真想吴银武把衣服脱下来,把自己包好,然后抱在怀里,头要靠在吴银武胸脯那地方才不怕。不行必须自己走,只是上石坎时,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了一手拿电简一手提煤油的吴长顺。
刘瑶记得,那场买布的钱是她和吴长顺在天龙山那边的林子里打金银花卖的钱,吴长顺一分没有要,全给了她的。山间的四月,金银花开遍了桐麻台周围的山野,雨水洗过的山林,金银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树笼子较高的地方,刘瑶够不着,吴长顺就把树笼子压下来,他拉着结满金银花的树枝,刘瑶就尽情的摘呀!摘呀!有时,吴长顺干脆把刘瑶抱举起来,让刘瑶更高一些,更摘得够一些。吴长顺回忆着往事,越讲越甜蜜。周涛的画已经着好了大致的颜色。
   刘瑶当年回来的时候,吴长顺头天用摩托骑行四十多公里,去龙潭专门买的鱼呀,花生啊等等。他的这一做法却遭到了刘瑶一行的“严励批评″,说他家里有的是土莱,不应该去那么远的地方买鱼。吴长顺的好心没有讨到好报,刘瑶给他布置了下一顿的菜品:你园子里不是有茄子海椒唛?你那板壁上不是有风萝卜唛,你看还有红苕,我们就吃这些!弄得两桌人哈哈大笑起来,同行的其他几位连声说:就是,就是!席上桐麻台的老年们也说,妹娃子要吃这些咯,你们留下来,让你们吃一辈子!这话正中了刘瑶的下怀,她们几个几乎都接近退休,在重庆就多次商量,想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过好退休生活,刘瑶就说就去桐麻台吧,结果遭了两位当年同伴知青的深度调笑:你莫非想去和吴长顺睡瞌睡吧!老实说,我们走了,你和吴长顺那个没得?这成了她跳下黄河都洗不清的事情。嗯,专心吃饭,莫说了。见他们彼此开着玩笑,吴长顺的妻子肖桂花一边向吴长顺使鬼脸,一边又热情招呼重庆来的客人。坝子下面一坡的稻谷在蓝天白云之下画意般向山下延展,空旷的视野中,众多山脊像在空中腾飞的巨龙一直向远方、向天边飞去,一派起伏浩荡的绿色,隐隐约约都是梯田,这样看来,桐麻台真像放绿色山顶的仙台。刘瑶一边兴奋地赞美风景,一边向着桐麻台的老乡们打听这三十多年的人事推移。
   三十多年,基本上就是人的半生,刘瑶看着忙碌的吴长顺,心里打了一个顿,当年那双吃人的大眼睛不见了,脸上还横添着几条紧密的皱纹。她哪里知道,这大山的桐麻台,自从她和她的姐妹返城之后,不久只是村庄后头的那些山头和脚下的梯田都分给了桐麻台的各户人家。但随着岁月的推叠,桐麻台的人们虽然不像以前一样闲难。但经济还是跟不上,吴长顺到龙麻大坝来走亲戚,看见319公路沿线的人家都修了水泥房,很多人家都有汽车,他是一眼一眼看着天龙山下的变化,可是他的村庄在这大山顶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还在寒冷中苦苦地撑着。高压线从天龙山那边过了路,就不知奔到哪里去了,公路从天龙山下经过直接去了车田那边,这一切好像都与桐麻台没有什么关系,真的是碾子还是碾子,山还是那座山。而且一年一年,出去打工的人越多,很多户人家都整体外出了,才出现寨子里这些房子破烂成今天这个样子。刘瑶哪里知道,她面前的这个吴长顺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艰难。他是生产队长,又无法改变乡村的面貌,而且和他的村庄一天天渐老。吴长顺对着刘瑶说,你们几个三四十年没有回来,我一一哦,今天来了,就好好吃,吴长顺溜到嘴边又变了内容。他本来是想说,哎呀,老子想死你们了,当然想的重点是刘瑶。人家老公就在旁边,还不晓得人家两口子的经经绊绊,如果说话中整些出入出来,就不好了。平时在村子组织工作时那一股幽默暂时不敢使出劲,他心里想好不容易把当年的小乖乖请回来,得罪了可不好!
   吴长顺知道刘瑶回城后,被安排到了铁路上工作,先是在重庆到上海的列车上当乘务员,另外两个女孩则在其他单位。刘瑶临走时热情邀请吴长顺及村庄中的其他乡亲到重庆做客,当然主要是请吴银武,为报答当年的艰苦岁月中的照顾之情。
第二年春天,在刘瑶的邀请下,一同乘坐刘瑶所在的列车去了厦门一周。几乎游遍了所有厦门好看的、好吃的、好耍的地方。吴长顺在从厦门回酉阳的列车上,感槪万千。自己的家乡桐麻台和外面差距太大了,厦门有了轻轨,火车能在城头穿来穿去地跑,飞机在天上一路一路地飞,特别是洗澡那些地方,整天在里面打球、吃东西、打电脑,太好了,而自己的老家呢?整个村庄房子都烂完了,人都跑差不多了,土地大块大块地无人耕种,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当桐麻台的生产队长,真是愧对那片山水,他乘坐的列车在大山之间穿越着,他的思绪随列车窗外的山峦晃动起伏不定。刘瑶也给他讲,等桐麻台建设好了再来看他,可是他的桐麻台什么时候材建设的好不呢?他在龙潭火车站下车之后,已经是下午六点过,当天没有车上车田了,他就在火车站附近的亲戚家借了宿,等第二天从县城到车田的客车过龙潭时搭乘客车回家。
   天龙山的冬天基本上是被浓雾笼罩的,即使狂风吹拂,浓雾走开,另外一块浓雾又紧急围了过来,他的面目总是千面万化的。山已经被白雪穿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车窗外的寒风让天龙山的迅速在移动。吴长顺真不知道他的村庄未来的出路在哪里?周涛一边画画一边问老吴:桐麻台变化这么大,你们是怎么搞起来的呢?吴长顺叹了口气,这完全是得益于上头的政策好啊。你看这些房子全部都是政府花钱维修的,一房五改基本上搞完了,这古树下的亭子好漂亮,那边山上全是油茶,外面的公司来统一经营后,我的油茶地入股后一年坐起收万把块钱呢。现在外面打工的人有些都回来了,你看各家各户都开起了桃源人家,目前到车田的大公路正在扩建,搞好了,我这哈就不比你们城头差哦。哈哈,我给你联系一栋房子,就这家,我的,你各来这里住起画画,行不。
   “太好了”,周涛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看着已经成形的画面,兴奋地回答!
  “周老师,你不晓得,当年刘瑶就差点留下来的。我们都快结婚了,遭她老爸来把她接回重庆了。”吴长顺说到这里,那难忘的夜晚又列现在他脑海中。
 “已给你联系好了,就在火车上当服务员,有个工作就好了。你妈给你约了个对象,叫周明浩,在长江电器厂上班,大你几岁,人还本分。”
   "
爸,我不回去了"。
   "
不回去,这么孬的地方,穷得鬼都不生蛋。你看这些人,衣服都没得穿的。况且你老大不小的,该回去结婚了……
   "
爸,我一一我……
   "
你,一个城头的娃儿,这哈这些人,个字不识,文化没得,你以后啷个生活?
吴长顺在板壁外偷听着,心子像刀刀在割。句句剁在痛处,吴长顺才晓得先前要求刘瑶和他结婚是没有半点理由的,他甚至完全同意了她父亲的看法,让她回城去工作、结婚!
   第二天一早,刘瑶就来吴长顺屋哭诉,说她父亲这样那样。吴长顺坚定地劝她回去。她不住地流眼泪,想说哪样又卡在喉咙说不出来。吴长顺猜她多半是想说怀起孩子咋办的事?
  “你个舅子,晓得不,这里边有你的孩子了”。
   "
你走啊,不走,会苦一辈子的”
   "
如果得行,我给你生下来…
   "
嗯一一那啷个行?瑶,你把这本本带去吧,我这名字都是你写,留给你,做个礼物。"
   刘瑶接过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她晓得那是生产队上夜校扫盲课时统一发的,自己也有一本。这时,吴长顺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嘴里无力地说:
 “回去哈,城里才是你的窝”。刘瑶不住地流着眼泪。
   就这样,刘瑶和她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桐麻台,吴长顺送她到天龙山旁的山坳上,上了那红壳壳的客车,就走了。
   吴长顺讲到这里,抽了口烟雾,沉思地低着头……周涛的血液像在画面上流动一般,欲言又止地望了“吴叔叔”一眼,把浓黑的颜料往本已成形的画面上又堆了一些上去,他先前觉得画好的画面顿时感觉里面还缺什么?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红色的笔记本,交给了吴长顺,说是重庆一个熟人带给你的东西。在这一瞬,他分明感到他们的血液粘连在了一起。
  "
这,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是一一?"
  吴长顺望着这位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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