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最先从远古的山梁来到这峡谷的野水石岸,开始龚滩史诗般的叙事?
从那一刻,茅屋开始临江搭建,有的向江岸倾斜,有的向崖壁靠拢,中间让一条两三米宽的过道,这条过道后来叫老街。黑瓦堆叠,屋檐挤靠,成为乌江岸上另类风景。野山竹成捆展开,成为瞭望江面的小窗或遮风挡雨的板壁。
用野山竹扭成的长绳一头拴在龚滩的码头,一头从汹涌的江心去了山外,纤夫成为这条长绳上的音符,在江水中沉浮,或在绝壁的纤道里蠕蠕前行。让急流伴奏,让鱼翔鸟飞,开始了乌江千年不断的歌谣。
涛声高一声、低一声,就这样雕刻狰狞的石壁,若干年过后,石壁如刀,男人们在这刀尖上舞蹈,木船和纤绳是他们的道具。江水之岸、巨石之上,野山竹不断在生长,竹林之间,不断有茅屋延伸。茅屋与茅屋中间,向江岸垂落一条石梯,去了江水轰鸣的码头,木船在石梯尽头随波摇摆,远远望去,像古镇呼吸的心脏。
江岸木船增多,一排排,首尾有序,男人们赤裸裸的双膀,扛了麻袋,手指夹着盐签,三五依次,麻布缠腰,纤夫一上岸,他们就上船。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是山货或者盐粒,他们这时叫背夫。
女人的爱恋必须等到绝壁上的纤夫归来。男人们黑黑的脸上,笑意斑斑,手上挥舞的汗渍的手帕,或者一块古怪的石头,希望能打动她们的心。这样的夜晚,小镇静得只听得见木楼的摇晃,像水里木船。
这是一个伟大的转折,女人搂着男人的膊子亲个不停,挖空心思地做了一种叫蔴饼和蘇食的食物,还有卤水煮过的豆腐干,竹筒里装了三五斤烈酒,一起捆在麻袋的布包里,陪伴男人作下一次远行。
当一只大船要向江面出走,茅屋里的男人们缠着帕子离去。于是古镇的木楼就留下了婴孩的啼哭,还有女人的疼痛。木船上放了男人黑黑的酒碗,他们把烈酒当水喝,一碗下去,野蛮的号子继续在峡谷中激荡,随险滩向下游滑行,回首江岸那一瞬间,任炊烟低垂,仿佛听得见儿子的哭声……
下一个季节是雨季,森林开始流泪,乌江开始瀑涨,男人们在街上铺石板,固定江岸的木柱,这是家,不能倒向江心。他们就这样砌拱了第一关的石门,成就了杨家行的盐仓,雕刻了“永定成规”的石碑。
长街继续延伸,石板街已经开始光滑,不知哪一年,炊烟里有了猪油的香味。石梯上,黄桷树下有了不息的桐油大碗和软软的灯蕊。有了皇上派来砍伐金丝楠的贵族,涨水的季节,江面上漂浮着硕大的金丝楠木。
就这样,茅屋开始改变,瓦片像寡妇的黑裙遮着水岸、围了山梁。北京的亲戚、陕西的商人开始来到龚滩。他们在酒碗抛洒中建起了西秦会馆这座地标。从此,听得见一声声江南女子粉妆带袍的浅吟低唱。
赤臂的男人,肩上勒出了明显的纤绳印子,急流决定他们的命运,有时是回不来的。一旦这样,女人会在楼边的竹林里烧掉大堆纸钱。每到年关,祭品常常是一个倒扣的酒碗,里面有肉和豆腐。然后又回家抱着孩子,看哪些地方更像他的父亲。
“永定成规”虽然只是一块石碑,但却是龚滩永久有效的宪法。龚滩的历史,是一部纤夫和背夫共同书写的长篇,女人就是这部长篇中无穷无尽的标点。
只是许多年之后,滩石破碎,木屋下沉,高峡平湖淹埋这些风雨斑驳的故事。
只是许多年之后,所有的涛声都成为往事,捣衣声里的爱情成为传说,于是我们开始翻阅古镇。
昨天。
那年。
那月。
涛声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