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面对故乡都会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在我的记忆里她原本不是眼前的样子。怎么说呢,那时她被成片的绿包围着,是那种无边无际的绿,密不透风的绿。绿色浸染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让人愉悦的颜色渐渐沉淀进记忆,最终固化成了故乡的底色——单调,却又生气勃勃的绿色。很多时候,这片远去的绿色会在人生的某一个瞬间隐现,迅疾而来,又倏然而去,光溜溜的,像一尾在浩瀚岁月中游弋的鱼。抓不住,摸不着,却又近在眼前,真实不虚,感觉奇妙之极,像是时光在偷偷地转换。
有时候,这种感觉是田地里的青草气息,清冽,绵长,中人欲醉,还有草虫的唧哝声,犹如幻境。有时候又会是雨打梧桐的声音,滴滴答答,悠悠不绝。年少时,常常躲在村东窑场的梧桐苗下,耳际雨声滂沱,仿佛远古洪荒。收拢梧桐宽大的叶子,围成一个小小的巢,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孤独的雏鸟,恓惶不堪,却又说不出的安适。有时候,这种感觉又会是清晨呛人的煤烟味道,母亲在炕下生火,忙碌。那时她的背尚未佝偻,隔着缭绕的烟雾会看到她慈爱的笑。再有时,它会是滂沱大雨,整个村子都会笼罩在雨烟中,雨向东流,冒着白色的水泡,挟裹着风吹落的枝叶,有点咆哮的意思,像一条大河。再有时,它会是雨后的蛙鸣。大雨一过,大大小小的坑塘都在“吵坑”,在欢呼。矮柳匍匐在水塘中,树上有蝉,一声声和鸣,与蛙声一较高下,搅起满世界的喧嚣。再有时,它会是一场漫天大雪,白茫茫的荒野,寒风呼啸,光秃秃的树隐伏在雪中,怀想着曾经的满树繁华随风起伏,没了一树的婆娑,恓惶得很。眼前远处,整个村庄都被雪覆盖着,连回忆一下都觉得苍凉无比。
更多的时候,这片绿色是人间烟火味道。每到午时,阳光就会静静地铺陈在院落里,一棵椿树,三两株榆树,十来杆粗枝大叶的指甲草花,就能撑得满院婆娑。青苔树影,蝉声盈耳,天籁人声,真实而又遥远。现在偶尔回到老家,我都会坐在满是荒草的院子里,眼睛一闭就能听到灶间的风箱声,还有奶奶的咳嗽与唠叨。只是这梦太过轻薄,风一吹,枝叶缭乱地簌簌几声,梦就散了。抓不住,手掌心空空的,只剩下满眼的泪光和一院的荒芜。
绝少的时候,这种感觉是绿色的村路。村里通向外界的路,修远且艰,满是泥泞。车轮轧过,又经烈日暴晒,像是凝固了的惊涛骇浪。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两侧的绿树了,遮天蔽日,枝柯交错,一地阴凉。乡人某扛着农具,打着赤膊,从村路上走过,沟沟坎坎,跌跌撞撞,像是穿过一段虚幻的人生光阴。这些乡人某大都会成为我记忆中一个形象模糊的符号。直到有一天,这个活跃的符号,会无兆头地化为句号,成为田间的一座隆起的坟茔。许多人和事,就悄然而逝,陡然而去,碾在故乡的风尘里。好在他们的魂魄没有离开故乡,无论前世有多少怨忿,百年后乡民们却仍旧聚在这片土地上,化作春泥,继续滋养着这份绿色。
春天的时候,这片绿会变得肆意汪洋,把原本幽蓝的天都熏得绿了。村东的古窑场草色葳蕤,柔柯夹杂,像东坡先生说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无边无际的绿色能把少年的眼睛撑裂。一众顽童在窑场啸聚,被绿色怂恿着,迎着春天的风奔跑,呼喊,然后倒在草地上,跳进浩瀚的绿海。太阳落山时,西边一片红云,炭火一般旺,烧得远方淡青色的山脊嗤嗤地响。有少年躺在柳树的斜枝上吹柳笛,树便有了风,排山倒海的绿不急不躁地向着夕阳鼓噪叫阵。落日到底怯阵了,通红的颜色被兜头浇了水,凝成褐色的冰。
夏日的瓜田是顽童的欢场。绿色会以匍匐的姿态呈现,连夜都被熏染成淡青,稀薄的能化得开。“摸瓜”是乡村少年的集体狂欢,即便是看瓜人也不会过于认真。看上去更像是一场季节性的攻防游戏。丢了瓜,女人们会站在田埂上骂,背景是横无际涯的绿色瓜田,声音粗粝,语气里却没有太多的怨恨。像是在应景。有时,少年们会干脆躺进瓜田,卧看牛郎织女星。风有些轻薄,撩拨得瓜秧沙沙地响。耳畔虫声呢喃,青蚨寒蛩,一声声啃噬着夜色,连梦都缺了一角。
梦很短,醒来时,少年们都已人到中年,能握住的只有手里的一掬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