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是这个时代对作家最慷慨的赠予。
从2004年开始,我就受惠于这个伟大的时代。在那一年,我开始了长篇写作。电脑增删和储存的快捷,让我产生了一种先前手工写作不曾有过的愉悦。彼时,我应约写作了第一本小说——不到一个月的写作时间,十三万字的写作量。我躲在广电局的宿舍里,几乎在夜以继日地狂奔。白天坐在制作室里编辑节目,晚上坐在宿舍里写作,日子在刻板地反复,机械而又充满了热诚。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这部书稿,又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样书。单就创作态度而言,这当然不足夸耀。可是这种创造的过程确实令人着迷,手工作业难以企及的速度感让人亢奋。
可这种快感一旦冷却下来,就凝成了化解不开的遗憾。
此后十多年来,我在电脑上敲打下了500余万字。从社科图书到漫画脚本,从悬疑小说到儿童文学,从长篇小说再到人物传记,出版的书摞起来已经超过了膝盖。可是,人过中年,我仍然没有找到自我。这些看不去在数量上足够自夸的作品并没有给我的创作本身带来什么实质性的突破。依旧籍籍无名,书剑飘零。为什么会这样?我常常会思索这个问题。除了阅读,除了修养,除了阅历,我究竟欠缺在哪儿?
这种茫然的拷问催生了我对手工写作时代的留恋。
现在想来,我写作的初始阶段有着极为单纯的动机——成为一名作家。不像现在,羼杂了太多的功利与现实。那时正当少年,眼界不大,心却很大,什么样的梦都敢于去做。我尝试着在稿纸上工整地写下一篇生涩的小文,然后垫上复写纸誊写数份,虔诚地装进信封,贴上邮票,骑着自行车从乡下到县城邮局投入邮箱。再然后心怀忐忑地抚摸着中指上的书茧,诚惶诚恐地等待。大约在十五六岁的时候,看似无望的漫长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我的习作发表在一份山西临汾出版的作文报上。那一夜我把这张大十六K的小报放在枕旁,时时会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闻一闻报纸的油墨味道。一夜盛开如玫瑰。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前所未有的宽广、辽阔,甚至瑰丽。清冽的油墨味道也一直弥荡在我此后的人生道路上,挥之不去。再后来,这种体验反复地出现在我的写作历程中。即便现在,隔着厚重的时光尘埃也仿佛能看到彼时的自己:一个乡下的穷小子蜷缩在老屋里,佝偻着背在灯下写作。面目凄苦,像一帧模糊的黑白照。
现在再看那时的作品,无疑充满了青涩,但却认真,从容,一字一句地雕琢,没有现在各种欲望追逐下的慌乱和漫不经心。佛家说,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三十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三十年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此时,指上厚厚的书茧已经褪去,我却突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明白了写作的初心。我渴望着自己能回到原点,回到手工写作时代的真诚。年龄不是问题。毕竟,我对文字的热爱还算真诚,哪怕是掺杂了些许名缰利锁的杂质。
这种略显矫情的态度也许并不为年轻人所理解—— 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谁会排斥互联网时代带来的各种便捷和轻松?但也许他们更应该理解,这种困惑背后是一个中年作家对逝去时光的无奈和眷恋。46岁,这个尴尬的年龄足以让人产生对人生末路的畏惧。
我最近时常在想,写作不是在撞线,对不对?为什么要这么执拗地追求速度?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慢下来,从容地享受写作。我当然不会愚蠢到重返手工时代。我只希望在互联网写作时代能有自己的一块小小的田园,也试图在这里能找到写作初始阶段时那种虔诚和真挚,更希望能在长篇写作的漫长跋涉中随时歇歇脚。像侍弄花草的农人,箪食壶浆,带月荷锄,陋巷长啸。筋骨劳累,精神却极度放松。我要享受自媒体时代带来的便利,在只属于自己的媒体上书写卑微的人生。文学、历史、电影及人生的种种感受体验、种种是非不平都可以诉诸于笔端,分享给大众,就像年少时那样认真。
这是属于我的小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