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刚
一到秋天,诗人王维就变成了终南山下的一株瘦菊。
终南山的秋风是软的,尽管浸透了苍凉,仍旧是款款的软。野菊在风中徐徐地摇,像是王维的心境,风动,花便摇曳。风不动,花也不动。秋天的终南山是野菊的天下,迎着风怒放,花萼遒劲地伸张,如王维被风鼓起的袍袖。但终南山野菊的颜色终究是寡淡的,像是落日融化时不经意滴下的颜色,又经清冽的溪水一番洗濯,微黄,淡香,稀薄如乡间野老自酿的土酒。
秋色中的王维分外清瘦。他裹了件野老的灰色袍子,坦着瘦骨嶙峋的胸腹,腰间的带子是解开的,风一吹,带子就高高地扬起,远远望去像是一幅风格冲淡的水墨画。诗人于是拖着竹杖迎风自在吟哦——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终南山下的野老农夫已经见惯了这个怪人。他们偷偷议论王维的来处,许是落魄的官家吧。一场安史之乱,大唐风流云散,多少士人落魄,星散在乡野之间。管他,反正怪人每天都会像乡间野老一样依着柴扉,面对斜阳沉思,或者枯坐在怪石上静静地看花,再有时还会逗弄在巷尾玩耍的蓬头稚童。
终南山的日落时分,光是散漫的,随意地铺洒,把整座山林都染成了淡黄色。于是,许多生命就浮在了柔光之上。乡野里传来了牛羊归牧的喧嚣声,王维会拿着藤杖,驱赶牲畜,唯恐它们踩踏了野菊。“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荷锄而归的农夫见到怪人,彼此一揖,就着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收成。这样的情景几乎贯穿王维的终南山岁月。他还喜欢鬓插野菊,策杖而行,在山林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山风徐吹,衣袂于是肆意舒展,在乡里人看来就是落入凡间的神仙。王维会一直走到水穷云深处,“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和邂逅的乡老谈笑促膝,甚至忘了归途。
一入夜,秋风就烈了一重。把那些胡乱涂抹在辽阔天际的云都吹散了,只剩下一轮圆月。终南山下又换了颜色,乡野山林、竹柏花影都罩在了空明的水色里。茅屋寥落,野狗扬首吠月,让山林愈发的安静。喧闹,却又寂然无声。诗人不由得捻须长吟:“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王维偶尔会想起长安的月。那片月与终南山的不同,绮丽多彩,泛着脂粉气息。月光渗过御史台官署的窗子洒在桌案上,于是那些冰冷的文牍就有了光辉。天颜咫尺,依稀能听到宫中梨园传来的吟唱,竟然是他填词的《郁轮袍》。当然还有市坊的喧闹声,那些胡人趁着酒兴在嘶吼。王维信手在尺牍上写下“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人在开元,正是大唐盛日,想不豪放肆意都难。
王维也常常会想起济州的月。那片月温情脉脉,像是妻子崔氏用玉钗拨动的灯光,不燥不动,小小的犹如南国红豆。被贬济州,是王维最仓皇的日子,但也是他最温暖的日子。每晚,他在灯下夜读,妻子崔氏在一旁奉茶。多数时间里,崔氏会坐在灯影里安静地拨弄红豆穿成的手串。王维偶一回头,就能看到她温暖的目光,犹如窗外的秋月,明澈温润。后来妻子崔氏难产辞世,王维才懂了什么叫锥心之痛,再看那片济州月时,就生出了几分暗红的血色。那串红豆还在,血色般艳。他的泪滴在粉笺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有时,王维也会想起凉州的月。边关的月色萧瑟肃杀,带着一股利刃过血的味道。长河落日后,它从大漠上升腾而起,漫过城头的猎猎旌旗,浸染出一片赤红。边塞的风把月光吹成了丝丝缕缕的残烟。城头铁鼓,匣中金刀,奉命出塞的王维扶着城堞远眺,城外觱篥声咽,有边将在月下策马,踏得月光飞溅。“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他才一吟哦,双颊便觉冰凉一片。古来征战,少有人回。谁知道月过今晚,人在何处?
更多的时候,王维会想起洛阳的月。浑浊暧昧,像是旺着一滴腥秽。肮脏的月色肆意浸染菩提寺,王维能从窗隙窥见叛军刀剑反射的森森月光。书箧上早已蒙了厚厚的尘,还有那身迥异于大唐的官服,撘在衣架上已经许久。大燕伪朝的种种秽迹让它在王维眼里成了一块脏抹布。寒砚墨枯,诗人的泪也流干了。故国虽在,早已遍野腥膻。他悲从中来,笔落在纸上,墨迹洇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肃宗皇帝在日后读到这首《凝碧池》后,最终还是宽宥了做过伪官的王维。一个心怀故国秋风明月的诗人是不会真正叛国的。
王维的暮年归于终南别业。
所谓别业,不过是数间茅舍。茶档、茶臼、经案、绳床,简陋如斯,却是王维搁置生命的地方。人生种种无常,在暮年都化成了终南山的风和月。就如窗外浮动的月光,被秋风一吹顿时化成了满眼的波光。情爱功名如雾如电,转眼就成了虚空。远方的长安城依旧绮丽嘈杂,可在王维看来都和眼前的月光一样,只消一阵风就会烟消云散,即便是帝王和霸业也不会永存。
秋风飒飒地吹,窗纸呜呜作响,案上的一卷经文在风中簌簌翻动。像是世事人心,时时在浮动。王维却淡然超拔,他的心不动,一切遵从内心的引领就够了。哪里有什么垢净?青松怪石,明月溪流,眼前的景物投射到内心,我心安处就是故乡罢了。
窗外,传来野老的呜咽笛声。声声婉转,王维在枕上突然流下两行清泪:下一个轮回里,可有今宵的秋风明月?可有此时萧瑟的终南山?可有妻子崔氏温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