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的春天要比北方来得早。才交春分,雨就果真来了。就连雨声也跟汴京不同,没有那么寒峻急迫,听上去犹如箭镞,声声锥心。南方的雨不同,一点一滴缠缠绵绵,打在蕉叶空阶上犹如远山钟磬。一夜枕上听雨,明晨又该忙煞卖花人了吧?
李清照披着熹微的晨光坐在窗前,卯时梳头是她幼自及笄时就有的习惯。
十六岁,写下那首名动京师的《如梦令》时也是这样的时节天气。推算起来,大约是在元符二年的春上。记得晚来天欲雨,父亲李格非和礼部侍郎赵挺之挑着灯笼在轩榭里对饮。雨下得疾时,两人被家仆抬出了轩榭。雨声簌簌,灯影乱摇间,李清照偷了父亲的残酒,两杯下肚整个世界就颠倒了。夜阑卧听风吹雨,平明时摇摇晃晃地取了纸笔,朱墨洇粉笺,那些文字就从她的纤手中流泻出来——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此时,院子里的青梅着了雨露,罩着一层青涩的光晕。多像汴京府中的那株青梅啊!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青梅五月著花,此时三月将过,许是花苞初绽了吧?李清照闭上眼,似乎能闻到汴京青梅的氤氲香气,真切如在眼前。屈指算来是元符三年的春末,也是雨天,园中的青梅刚刚结果,小如花苞,上面着了一层细细的绒毛。疾雨一过,青涩得发亮,像少女李清照的眼睛。父亲斜倚在轩榭中看书,屋檐上残雨淅沥,听得人心神困乏,便枕着胳膊睡了。李清照掂着裙裾,跨过水洼,偷偷来到秋千旁。秋千高高地荡起,少女直上云霄,衣袂在风中飘啊飘,俯看青梅,一树婆娑的花蕾青果,像是画中的情景。
轩榭里突然传来父亲的断喝:照儿快下来,来客人了,成什么体统?!
细雨花影里站着一个书生。高绾发髻,着一袭青衫,面目清矍如寒梅。李清照忙停下秋千,慌乱中连头上的钗子都险些掉落,一时手足无措,忙扯了青梅细嗅遮羞。书生分明也红了脸,怔怔地站在月门前欲行不行。他是赵挺之的儿子,太学生赵明诚。
多年以后,这段往事历历在目。还记得当日写下的一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回想起来,那时是李清照一生中最甜蜜的日子。正是中州盛日,梦一般好。每天醒来,李清照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子,任由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意无意地等待着赵明诚从窗前的甬道匆匆走过——他是向父亲李格非讨教学问的,每天早上都会如约而至。书生踩着昨夜被雨打落的梧桐叶,由于走得疾,靴子上沾了落花。突然看到窗子里的李清照,窘迫地站住脚,怯怯地一笑。正对着镜子梳头的李清照也是一笑。书生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的晨霭中。李清照轻声吟哦: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青梅熟时,李清照嫁给了赵明诚。正是汴京烟雨初晴,远桥近柳都笼罩在一片氤氲中,街巷上弥漫着花香,浓得像是撒了脂粉盒子。巷口传来花郎的叫卖声,一声声清澈得很。早就耐不得闺阁寂寞的李清照拉着丈夫出了宅子。有了春雨的洗濯,花担上的花艳丽得灼人眼。李清照俯首轻嗅,那花香像是从梦里来,稀薄却又经久不绝。赵明诚摘了一朵,戴在妻子的发髻上。李清照红了脸,一时花映云鬓,人就娇俏了三分。花郎看到这对神仙眷侣,人也怔怔地发呆,怎么看都像是画中人。李清照看到花郎的表情,心里就笑。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大观元年,整个春天都阴沉沉的。过了惊蛰,寒气仍然没有消褪的意思。蔡京复相,赵挺之病故,赵明诚罢官,一连串的坏消息。夫妻俩却处之淡然,青衫快马地踏着薄冰离了汴京。一到青州地界,风刹那就柔和起来,多日不见的阳光也瞬间灿烂。青州私第,逼仄狭小,李清照却不以为意,门前稚柳初绿,堂前乳燕娇啼,不都是上天的造化赐予?没了版牍牵绊,赵明诚越发倾心于金石。“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李清照也是快乐的,她亲手在门额上悬了块小匾——归来堂。堂前杏花初绽,一片嫣红,小窗瘦梅弄影,满眼春色。李清照坐在阳光里持卷烹茶,赵明诚躲在屋里写《金石录》。写的累时,丈夫还会步出归来堂,两人携手赏花。满园葳蕤,一庭花草,哪里还有这般快乐的时光?不由得让人出口成诵: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靖康二年的春天,金人带着北地的萧杀苦寒席卷而来。北风频吹,空气中有腥膻的味道。鼙鼓声声,连带着天气也变得阴晦。天也作怪,惊蛰已过,汴京城内的柳树依旧没有吐绿的迹象。京师里早已风传金人攻下燕京,即将渡过黄河。赵明诚神情恍惚地坐在汗牛塞栋的金石书画中间。这些钟鼎碑碣、书画册页是他和妻子的心血,蛰居青州十年,遇有中意的金石古玩,夫妻俩不惜典当衣物倾力购买。但此番南去,这些宝贝却都变成了累赘。亡国之人,性命尚且不保,何况铁石故纸呢?门外船夫催得急,既然“长物不能尽载”,只能忍痛割爱。李清照绾发裸袖“先去书之重大印本,又去画之多幅者”,船夫只是摇头。李清照忍着泪“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还是摇头。“(再去)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船夫只管摇头。减到最后,舍无可舍,仍余书画十五车。夫妻二人,相携痛哭。从此以后,故国破碎,良人流离,恐怕要身老江南了。这一年的春天过得如此恓惶不堪,愁苦多到蚱蜢船也难以载起——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建炎三年春,赵明诚罢官。三月,乘船远赴芜湖。这一年,李清照四十六岁,赵明诚四十八岁,两个人都已鬓角起霜。连年奔走,早就没了少年时的心性,就连满眼的春色也显得那么突兀。船至当涂,流水画舫,细柳轻烟,两个人却意兴阑珊,在岸边的茶棚里坐了,不由得又说起二月间江宁兵变的事儿。明诚语结耳赤,一杯茶喝得如鲠在喉。李清照想不通,自己心目中的魁伟丈夫怎么能丢弃满城百姓独自贪生?想想都令人齿冷。茶罢,两人又在岸边蹀躞,满目花红柳绿都难以入眼。尽管还是早春,江中却有落英流花掠水而过。难道是一种预示?
此一番,手始终未曾拉在一起。
顺流西去,船到乌江时。李清照站在船头晚照中大声吟哦——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得过江东。船蓬里的赵明诚顿时变了脸色,心下像是挨了重重一击。人到建康后不久,赵明诚就在郁郁寡欢中病逝。
这一年的春上,听说青州故居的那株老杏也枯死了。
客居金华的日子是李清照生命中最黯淡的时光。现在想来,甚至连那些仓皇南顾的时光也不那么难熬,毕竟那时丈夫还在,毕竟还有满船的书册古器可守,即便是山河破碎,到底还有王师北渡的日子可盼。但明诚一去,所有的希望都梦幻泡影般幻灭了。绍兴元年,清照赴越,书画被盗,遗失无算。绍兴二年,颠沛流离中再嫁张汝州,奈何遇人不淑,一场短暂的婚姻竟成讼事。绍兴三年,金兵正月破金州、二月破饶风关,江南动荡,北伐渺茫……
宅子外面,传来卖花郎的叫卖声。那声音,清越、缠绵,在街巷里长久地回荡。回过神来,头发到底还是梳好了,男人一样绾了一个髻,插上骨簪。明诚在时,总是他替自己插上玉簪。对镜自顾,笑靥如花。如今呢?赏花人已经不在,花簪脂粉自然都成了无用之物。“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即难留。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手一抖,簪子竟然松了,长发散落肩上,簌簌有声。门外风吹帘动,来来回回像一场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