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圣二年(1024)的夏日,问题青年加失意网红柳永已经四十岁。尽管他仍旧保持着浮浪少年的习气,但从相貌上已经不可避免地趋向中年。这一年,他生平第四次参加春闱,毫无意外,他再次落第。柳三变同学在心里把仁宗皇帝和他的父亲真宗问候了一千遍。
真宗赵恒和仁宗赵祯这爷俩是柳永人生道路上的拦路虎。
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三变同学第一次参加春闱,那时的京师汴梁正是中州盛日,满眼宝马香车,诗朋酒侣。浮浪少年柳永如鱼得水,流连瓦舍。罗绮丛中,笙歌筵上,到处是他狂欢的身影。要命的是,他跟后世的所有酒懵子一样,喝高之后,喜欢吹牛。三变同学趁着酒意,写下一首《长寿乐·平调》:“……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时、等著回来贺喜……”牛皮吹出了大宋的新境界。
士林一片哗然。
真宗赵恒默默地在小本上记下了柳三变同学的大名。及试,赵领导下诏,凡“属辞浮糜”者皆要受到严厉谴责,柳永初试落第。三变同学一万个不服,他开始耍网红的性子,又在酒醉之后写下了一首《鹤冲天》:“……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意思是,体制不要我拉倒,还不如在青楼瓦舍流连余生。接着,大中祥符八年(1015)、天禧二年(1018)两次春闱接连失败。加上天圣二年这次,三变同学已经在科举场上流连了二十余年。这次科考,三变同学本来有望登科。但临轩放榜时,仁宗赵祯在他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X,并在试卷上批阅:“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酌,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你不是厌倦体制吗?不如去写你的网红文章好了。极尽失意后,三变同学心灰意冷,开始放逐自我,频繁地往来于秦楼楚馆,在这些风月女子身上寻得灵魂慰藉。
毫无意外,柳永以他的烁烁才华,赢得了青楼界的薄幸名。跟前辈情圣不同,三变同学钟情的对象很模糊。换句话说——过于广泛。失足妇女们皆以得到柳永之词为荣,在众多的脂粉知己中,柳同学有没有用情最专的时刻?
当然有。
琳琅满目的香艳词作中,那首《雨霖铃·寒蝉凄切》情真意切,似乎情由中发。到底,这首千古佳作唱与谁人听?
也许是一个叫虫娘的女人。
在三变同学的词作中,我们总能看到一双钟情的眼睛。你会惊奇地发现,这位“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的目光难得地专注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木兰花》:“……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集贤宾》:“……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征部乐》:“……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对于一个游走于香艳江湖的浪子来说,这份专注难能可贵。没人知道这位虫虫(好萌的名字)是谁,又如何能让浮浪弟子柳三变真情相与。但虫虫最终还是从三变的词作中消失了,和那些泛黄的纸页一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历史时空里。柳永与虫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许是两情缱绻后的厌倦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再或许是虫娘香消玉殒:“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走进柳永生命的还有一个叫谢玉英的女人。景祐元年(1034),朝廷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大开方便之门。久困科场的柳永没有放弃最后一搏。也许是仁宗皇帝已经厌倦了和这位网红斗法,也许是对这位年届五十的老举子心怀恻隐,赵领导还是对柳永放了水。是年春闱,三变同学登进士榜。暮年及第,喜悦不已。景祐四年,柳永调任余杭县令。在这里,他写下了著名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尽管进入到体制内,三变同学还是没有改掉浮浪习气。他在风月场里邂逅名妓谢玉英。轻纱帷幔里佳人如玉,才子佳人相拥而坐。久历欢场的柳三变这次动了真情,三年余杭县宰,他经历了一生中用情最专的岁月。直到宝元二年(1039),柳永转任浙江定海晓峰盐监。临别辞行,他不小心撞到了谢女士与其他客人应酬。三变同学立时打翻了醋坛子。他改不掉喜欢涂鸦的毛病,在妓院的花墙上写下一首《击梧桐》:“……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伤心绝尘而去……”
带着哀伤与惆怅,柳永走进了人生的暮年。
此后,他对谢玉英思念日切,抑郁中辗转宦场。皇祐元年(1049),由屯田员外郎任上致仕,从此变成了郁郁不可得志的退休人士。皇祐五年(1053),柳永在无限相思中告别了这个花花世界。南宋地摊文学《岁时广记》载:“(柳永)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鸠钱葬于县花山……”——穷困潦倒的柳永停柩寺院,最后还是一群妓女凑钱把他埋葬在花山……南宋八卦杂志《方舆胜览》载:“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
在每年清明的“吊柳会”上,名士云集,伶伎汇聚,人们一定会在他的墓前把酒诵读那首名驰天下的《雨霖铃》——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只是不知这些人中有无谢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