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麦黄时节,我都要回趟老家,看望父母和家乡的麦田。
父亲早早地守在村口,眼睛盯着那条被麦田包裹了的乡路,直到我像一束麦穗一样从麦田深处走来,他那布满皱纹的脸,才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母亲在家里打酒割肉,做了一桌子的菜。围着饭桌,父亲和我边说话边喝酒,除了关心我的成长,父亲讲的最多就是麦子的长势和收成。这个时节,是父亲一年中心情最好、话语最多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醉了。
农村家庭联产承包制前,父亲做过多年的生产队长。童年的记忆里,从麦收前一个月起,父亲就忙得不着家。平整麦场,清理仓库,喂壮牲畜,修缮农具,按地块分配劳力,聘请临时的老师照顾队里放忙假的孩子,解除生产队员们的顾虑等等,这些都要在开镰前准备好。等到收麦时,父亲边跑地头催进度,边组织壮劳力把每天收割的麦子整整齐齐地垛在麦场。地里的麦子收完了,又开始摊场、碾场、扬场、晒场,直至把新麦入库、种完秋、交了公粮、分粮到户后,父亲才会松上一口气,在家里邀请亲朋乡邻,大醉一次,美美地睡上几天。这前前后后,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
实行责任制后,父亲虽然还当着队长、组长,但麦收的劳累程度相应地减轻了,只限于自家的田地和给亲戚朋友们帮忙。最劳心的事,就是逐家挨户催缴公粮。父亲乡情好、有威信、讲公道、性子急,刚开始的几年里总是在全村第一个完成公粮任务。后来就慢慢地作难了,为完成任务没少和乡亲们吵架,甚至牵过几户抗粮人家的耕牛。
这期间,我和两个妹妹都考学参加了工作,母亲就劝父亲辞了组长,别再受那份累,遭那份罪。可父亲总是固执地说:“种国家地,交国家粮,天经地义,从古就这样,有些人不交就是不行,吵架闹事也得把公粮筹起来,不能让国家受损失”。
其实母亲最懂父亲的委屈。几乎每年,父亲都用自家的麦子替几个困难户代缴公粮。秋冬季节,父亲常带着自家的花生、山药找关系,跑门路,为队上争取一些打井上电修渠开荒的项目。“群众缴了粮,咱得给办实事,这样庄稼长得好,群众心里也平衡,群众满意了,公粮任务就好完成了”。当中央取消农业税时,父亲流了泪,直说中央的政策好,干部不作难了,群众得实惠了。随后就把组长辞了。那一天,父亲让母亲做了两桌饭,亲自到为催缴公粮吵架的人家道歉,把他们请到家里,在与乡邻对饮酒醉中,父亲依然有着好人缘、好口碑。
母亲说,父亲对麦子有着一生的情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地方上鼓励群众调整产业结构,种果树,种蔬菜,父亲也相应号召,劝导乡亲们去种,可是在自家的田地里,他却异常地固执,除了用很少的地种菜自给外,其余的都是麦子。有几年,麦子价格不好,一亩经济作物的收入抵得上5亩甚至10亩麦子的收益。母亲看人家种植经济作物致了富,就说父亲是“榆木脑袋不开化”。父亲总是憨憨地一笑,说母亲又不是没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呀,钱多钱少够花就行,还是家中有粮心里不慌。
但父亲又是那样不服气,曾打电话问我,为啥种麦子一年不胜一年?跑到镇上问政策,镇上说不清就去县上,最后给我打电话。对于父亲的执着,我认认真真地查阅了些资料,回答父亲说,小麦是国家基础粮食,价格波动会影响市场恐慌,必须稳定;每年国家需要从国外进口许多小麦,国外小麦拉到国内口岸,价格还比国内麦子成本低。要致富,还得多种经济作物。父亲似乎听不大懂,但依然倔强说:“国家那么大,人那么多,不能都种果种菜,不种粮食吃什么,一旦有个天灾人祸,仅靠外国行吗,肯定不行,再苦再难也得自力更生,我看上头不会不管,肯定会鼓励种麦子的。”过了几年,中央果然对种粮实行政策补贴,鼓励农民多种粮,种好粮。为这事,我和母亲都说父亲有远见,父亲笑了笑说,没啥没啥,就是麦子给我托了个梦。
我和妹妹们在城里成家立业后,多次劝说父亲不要再种地了,和母亲一起搬到城里住。每次父亲都回绝了:“这麦田,我和你母亲守望了一辈子,也耕种了一辈子,舍不得。没有这麦田,就养不起这个家,供养不起你们上学,也就没有我和你母亲相携相伴的辛苦,我不去,你母亲也不能去。”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父亲沧桑了许多,老了许多。这些年,每逢麦收时节,轰鸣的收割机排队而来,代替了镰刀和石磙,不再那么忙碌和劳累。可父亲总要留下一小块麦田,磨好三把镰刀,他一把,母亲一把,还有一把给我备着,割麦、打捆、装上牛车,在自家场院里摊晒碾场、扬场。父亲说,这才是真正收麦子的感觉。
每年收完麦子,父母都要用新麦磨一大袋面,蒸上新馍,让人捎给我。“自家的新麦,干净香甜,有劲道。”吃着父母从老家捎来的馒头,我仿佛看到他们在田间劳作的身影,在家乡那片广阔的天地间,那身影早已和麦田融为了一体,而自己也在冥冥之中,化作了一棵麦子,低着头伸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