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古寨

                                        周 敏  

中国古代有两条著名的商贸通道，北方的丝绸之路，南边的茶马古道。在大西南横断山脉的高山峡谷、丛林草莽之中，绵延盘旋着一条神秘的古道，这就是唐宋至民国时期，西南地区进行茶马交易而形成的一条交通要道——茶马古道。它是以滇藏道、川藏道、青藏道三条大道为主线，辅以众多的支线、附线构成的道路系统。 

茶马古道起源于唐宋时期的“茶马互市”。因康藏属高寒地区，海拔都在三四千米以上，糌粑、奶类、酥油、牛羊肉是藏民的主食。在高寒地区，需要摄入含热量高的脂肪，但没有蔬菜，糌粑又燥热，过多的脂肪在人体内不易分解，而茶叶既能够分解脂肪，又防止燥热，故藏民在长期的生活中，创造了喝酥油茶的高原生活习惯，但藏区不产茶。而在内地，民间役使和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的骡马，而藏区和川、滇边地则多产良马。于是，具有互补性的茶和马的交易即“茶马互市”便应运而生。

所谓茶马古道，实际上就是一条地道的马帮之路，在主线的沿途，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支线，它们共同组成了世界上地势最高、山路最险、距离最遥远的茶马文明古道。在茶马古道上,成千上万辛勤的马帮，日出而行日落而歇。在风餐露宿的艰难行程中，用清悠的铃声和奔波的马蹄声，打破了山林深谷的宁静，开辟了一条通往域外的经贸之路。

茶马古道是一条人文精神的超越之路，古道艰险超乎寻常。马帮每次踏上征程，就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之旅。在这条古道上，不知有过多少人和马坠落山涯谷底，客死他乡。因生计所迫，过去我的老家也有人赶马帮。小时候听老人讲，我们村有两个赶马帮的人，因天气炎热，长途爬涉，劳累过度，连人带马坠入山谷，殒命于这条茫茫的古道上。

老人说，马帮都是结伴而行，组织形式一般有三种：一是家族式马帮，全家人抑或整个家族都投入到赶马谋生的行列，骡马全为家族或自家所有，马帮以家族的名义命名；二是短凑式马帮，一般是同村的几个人或邻近村寨的人，因其志同道合，为了共同谋取利益，每家出上几匹骡马，结队而行；三是临时式马帮，因为同走一条道路或接受同一宗货物，在路上可以共同防卫匪盗的侵扰，相互有个照应，就临时组成了马帮。 

云南与广西毗邻，民间和官方均有商贸来往。广西田东县的横山寨，则是茶马古道滇藏道的东端起点站，这条支线从田东的横山寨经田阳、德保、靖西、那坡至云南的富宁、广南、昆明到达大理，再延伸到缅甸、印度直至西亚。现今的田东县，在唐朝武德五年（622年）前称为横山县。横山寨建于北宋年间（971年），是北宋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设置的一个军事管理单位，也是宋时广西四大古寨之一。横山寨之名有个由来：在田东县右江河谷一带的平原上隆起一堵土山岭,这堵山岭东起平马镇小龙村，西经祥周镇的甘莲村、九合村，一直延绵至新洲村，横亘在河谷平原上，故取名“横山”，且此地为屯兵之所，而称之为“寨”。

偌大的广西，宋王朝为何要在横山寨设置军管单位呢？这得益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横山寨的南面有滚滚东去的右江阻拦，北面是不利战马驰骋的横山山岭，东西两侧分别有数道深不可涉的天然水沟。横山寨就像一颗钉子楔入这一段的右江河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要经过这段河谷，必先征得主人的同意。因此，横山寨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横山寨可不仅仅是个军事要地，也是个商品集散地，是南宋和西南各少数民族进行商品交易的主要集市，是南宋最大的马市。随着马市兴起的还有布匹、文书、食盐、茶叶和日用品等商贸，被称为中国西南最大的贸易市场。当时，大量的马匹从西南各个番国集中到横山寨交易；江南的商品经水路进入右江河道运到横山寨，又从横山寨渡河至百码头，由马帮驮运经茶马古道东端线到达云南大理、丽江，出口缅甸、印度直到西亚。

自古以来，滔滔的右江从上游百色城与发源于凌云县境的澄碧河汇合后缓缓东流，到中游田东县百银村后，犹如出嫁的女儿，半路折回娘家不忍离开，突然来一个大拐弯，变成一个“U”形绕村而过，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继续往东流去。这带河段江水平缓，江岸低平，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开阔，横山寨就像一座城堡，坐落在这个拐弯处，雄居于右江这片冲积平原上。

横山寨遗址对面的祥周镇中平村，有个叫百码屯的村子，村子建在右江南岸，有一个用红砂岩石条砌成的百米长码头，当地人称“百码头”。百码头与河对岸的横山寨码头遥遥相望，渡口舟楫频繁来往，热闹非凡，横山寨的货物就是通过这个码头，源源不断地进入茶马古道滇藏道东端线。由于年代久远，河水冲刷，横山寨这边的码头已经崩塌，难觅踪影，百码屯那边的码头下半部石阶被泥沙淹没，上半部的石条被人们拿去修桥铺路。不久前，我去中平村走访，那一带有不少小桥，其中那细、那下、那六三座小桥，就是当地村民用百码头的石条修建的。乌呼，珍贵的文物被当成普通石料拿去修桥，甚为惜矣！

南宋朝庭之所以要在横山寨设马市，有其原因。1126年北宋灭亡，1127年康王赵构逃过长江建都杭州。此后至南宋1279年灭亡的150多年间，赵家王朝与金国隔江而治,史称南宋。江浙一带盛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原先是运抵渭河流域之后，经河西走廊出口西域的，但现在这条传统的丝绸之路被截断了，这些商品迫切需要一条新的流通渠道；另一方面，南宋为了抵卸金国的入侵，需要重整军备。马匹是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军用装备，这时南宋已不能从西北的蒙古、新疆等地征集战马，只能调转方向求索于西南。于是，南方茶马集市和通道便应运而生。

1133年（绍兴三年），南宋在横山寨设立马市，专为朝廷购买军马。南宋朝廷每年要在这里购买战马1500匹至3500匹，加上民间的需求，横山寨马市每年马匹的贸易量达40000匹之多。所购军马，朝廷曾拨予岳飞、张浚、韩世忠等南宋著名将领的军队使用。明代文学家汤显祖在《茶马》诗中写道：“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羌马与黄茶，胡马求金珠。”足见当时茶马交易市场的兴旺与繁荣。

军事扩张、人口迁移、商贸交流是古代文化传播三种主要途径。横山寨在南宋除了商埠的功能外，还起到了文化转运站的重要作用。据史书记载，大理“每贾人至横山，多市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本草、王叔和脉诀、千金方等书。”横山寨市上的书，沿着茶马古道这条文化走廊，源源不断地传播到西南各地，深刻影响了西南地区的社会生活。与此同时，沿途地区的艺术、宗教、风俗文化、意识形态、民族语言等也得到空前的繁荣和发展。百色市靖西、德保两地的壮话，与现今东南亚的越南、泰国、缅甸等国家的民间语言相近，就是南宋时期，通过横山寨茶马古道这条文化走廊传入上述国家的。由此可见，横山寨不但是壮族古代的经济繁华之地，也是个文化昌盛之都。 

横山寨在南宋绍兴年间盛极一时，然而南宋是个战事频仍、多事之秋的朝代。当南宋与金国相持不下的时候，逐水草而居的蒙古族勃然兴起。这个马背民族的铁蹄敲醒了沉寂的大戈壁。1234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率领的铁骑踏遍金国，而后又纵马南下攻打南宋。1259年8月，蒙古大将乌兰哈达受命率骑兵三千、蛮僰万人，绕道川黔，一路过关夺隘，兵锋直指横山寨。南宋横山寨守将向士璧、刘雄飞两人率兵六万，不屈服于强兵压境，顽强地与蒙古军激战，终因敌不过强弓劲矢的敌人，官兵死亡惨重，血战数日，最后全部殉国，一代名城被战火夷为平地，雄居右江河谷二百八十八年的横山寨，最后毁于蒙古骑兵的铁蹄之下，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一部伟大辉煌的元朝史，实际上也是一部壮烈的征战史。13世纪20年代到15世纪初，不可一世的蒙古铁骑进行了历时两个多世纪的东征西讨和南征北战，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忽必烈建立元朝统一中国后，北方传统的丝绸之路重新启动，江浙一带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又可以直接运抵渭河流域，经河西走廊出口西域了。随着战事停息，马放南山，马匹的需求量骤减，马市萎缩了，横山寨茶马大集随即衰落。

田东县居右江河谷腹地，古时传统的弓、雕、箭、弩、刀、银、陶等手工业制造相当发达，水陆交通便利，一直是桂西少数民族商业贸易中心，也是链接东南沿海和西南各民族地区商贸、经济和文化的枢纽。马市虽然萧条了，但横山博易场繁华的民间贸易仍然延续，茶马古道也因此没有沉寂，南来北往的客商和马帮，依旧沿着崇山峻岭穿梭在这条古道上，直至近代发明了汽车，修建了公路，这条古老的茶马古道才淡出人们的生活和记忆。

茶马交易始于唐代止于民国，历经了一千多年漫长的岁月，商人们在西南、西北边陲，用自己的双脚，踏出了一条崎岖绵延的茶马古道。这条古道就像一条大走廊，连接着沿途各个民族，发展了当地经济，搞活了商品市场，促进了边贸地区农业、畜牧业的发展。如今，在杂草丛生、布满荆棘的茶马古道上，成群结队的马帮身影不见了，清脆悠扬的驼铃声远去了，远古飘来的茶香消散了。然而，留在茶马古道上斑驳的先人足迹和马蹄印，就像一座座丰碑，深深地烙在沿途各族人民心中，成为一种崇高的民族创业精神，激励后人艰苦奋斗，建设家园，过上幸福小康的生活。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虽然历经朝代更替的洗礼，惜日繁华的横山寨已随悠悠的右江水东逝，但涛声依旧，那灿烂的古寨文化，在田东当地壮、汉、瑶百姓中薪火不息，代代相传。就在横山寨被焚毁不久，一个与其相似的城镇——平马镇又在废墟旁崛起，成为右江流域繁华的集市。而横山寨遗址所在的祥周镇百银村，近年来百色港祥周码头、温州国际商贸城、中国芒果交易中心等，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崛起，各地商人云集这里，熙熙攘攘，建材、芒果、香米、蔬菜、土特产品等交易繁忙。

2008年，田东县在横山寨遗址上，建造了一个具有浓郁历史文化、民族特色和民俗风情的横山古寨旅游区。旅游区由风景秀丽的天然湖——十里莲塘和横山寨古城区遗址两大景点组成，是国家AAA级景区。十里莲塘就是当年横山寨的外护城河，古城区遗址景点现存古城墙、内护城河及部分房屋地基原貌。节假日，游客们从四面八方来这里游玩，人们身临其境，抚今追昔，仿佛又回到昔日那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横山寨……

        (本文原载于2019年第4期《百色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