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去年因为搬家和儿子吵了一架,几天不吃不喝,谁劝都不听。一向母慈子孝的一家人怎么会吵架呢?趁着今年回老家拜年,顺道去看看她老人家。
二婶的新家在咸阳北塬幸福里小区,这里已经划归空港新城了,但很多人还是乐于说自己是老咸阳人。小区可以说是农村城镇化建设中的一个示范点,住着方圆好几个村子的村民。入住的楼房已经有几十栋,还有一些正在兴建。这些楼房都是现代高层,装着电梯,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街道宽敞整洁,绿化带也很漂亮。小区外有一个大型停车场,停满了各种农机车,私家小轿车,但即使这样街道两侧还是停满了车辆,好在这并没有影响到公交车的通行,也没有影响到小摊小贩们做生意。小区的一楼有很多超市、店铺,为居民们提供了各种便利,所以,这里基本和城市没多大区别,唯一区别的是小区四周还有大片大片的农田,人们见了面仍是一口地道的陕西话:“他叔吃咧么?” “吃咧”,“她婶年过得好么?” “好么”,这些问候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进到小区,我直奔二婶所在的六号楼,上到二楼,按响门铃,二婶的小儿子刚子开门迎接我,他接过我手上的礼物,笑着埋怨我:“好我的姐呢,回来就回来咧,还拿啥礼当呢”,我笑着回答:“不拿东西怕二婶不给饭吃么”,说着就走进了房间,眼前的景象一下惊艳到了我,这哪里是农村住房,简直和城里的住房有得比,装修很精致,两室两厅的房子,古色古香,红木家具一应俱全,花草鱼缸摆放有序,南北通透,宽敞明亮,给人温暖舒适的感觉,这么好的房子,二婶住上真是享福了。想当年,二婶家和我家一样都是村里的贫困户,年久失修的瓦房经常漏雨,做饭往往头顶遮着塑料布,地面放着塑料盆。两家孩子也多,我和刚子都是家里的老小,两人前后只差几个月,刚子出生时没奶吃,整天饿得哇哇啼哭,我母亲虽然奶水也不充足,但为了给刚子续命,就经常给我吃到一半就给刚子吃,奶头生生被两个孩子吸得只剩下两张皮,好在刚子命大,最后活了过来。再后来,我母亲不幸患上了脑瘤在西安治病,父亲在医院照顾母亲,兄妹几个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很多时候是饿着肚子上学,二婶知道后就把从生产队借来的口粮给我们匀着吃,也算是救了我的命,所以两家人走得很近,关系也很密切。后来,我父亲平反昭雪恢复工作,我也到外边去读书,和二婶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再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我也因为工作繁忙,回老家的次数少之又少,但心里对二婶的牵挂却一直都在。改革开放后,党中央推出系列富民政策,高中毕业的刚子大胆创业,做起了农副产品批发生意,赚了不少钱,买了私家车,还在城里买了房子,他要把二婶接到城里住,但二婶说什么也不肯,现在,二婶终于搬进了楼房,日子红红火火的,为什么要和儿子吵架呢?
坐下寒暄了几句后,我便直奔主题,探寻他们母子吵架的原因,二婶叹了一口气,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刚子赶忙拿出一叠纸巾,一边给二婶擦眼泪,一边对着我说:“好我的姐,这都怪我,是我不让把那辆架子车往楼上搬,还差点劈了,看把我妈气得”,说完刚子对着二婶做了一个鬼脸,并把手指向阳台,我顺着刚子的手指,眼睛看向阳台,果然在卧室外的阳台上摆放着一辆架子车,车身很破旧,车把也断了半根,车轱辘已经有些变形,两个轮胎瘪瘪的,显得有气无力,甚至从远处还能隐隐闻到一种气味,这样的一辆车我其实并不陌生,因为我家以前也用过它拉粪拉粮食装草装菜,甚至我也曾坐在车上被大人拉着走,那时候心里美滋滋的。但如今,它摆在阳台上,和整个房间形成了巨大反差,似乎也与眼下的小康生活显得格格不入。难道二婶过惯了苦日子,舍不得扔掉这些旧东西?
刚子见我迷惑不解的样子,笑着继续说道:“我妈说这架子车是她的命,没了这辆车,她也活不成,不信你问我妈”。听刚子这么一说,我赶忙看向二婶,只见二婶伸出手,示意我扶着她走向阳台,她来到车身旁,仔细抚摸着车子的每一个地方,然后缓缓说道:“这辆架子车,不是我一家的,它属于我们四家”,接着她指了指车把说:“你知道这是啥?” “车把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可是你吉祥叔家的一棵老榆树啊,当年四家人商量着买一辆架子车,你吉祥叔家可怜的只差喝西北风了,没有钱,他就捐出了这棵树”,说着二婶又指着车身说:“这车身和车把是你二叔做的,你二叔白天要给队里干活,晚上只能借着灯光一斧子、一刨子地劈、刨,当年你二叔是村子里最能干的木匠,他做的这个车身也是最漂亮的”,说完二婶叹了一口气,又指着车轱辘问:“你看这是啥?” “车轱辘呀”,“这可是当年你爸养的一头猪呀”,听到这里,我想起了当年父亲卖猪的事,那时我和哥哥姐姐们都舍不得把猪拉走,哭着央求父亲不要卖,因此被父亲呵斥不懂事,现在才明白原来父亲卖猪是为了凑钱给架子车装轱辘呀!二婶又拿起车把上耷拉着的那根套绳说:“这根套绳是你秀琴婶剪了长辫子,卖掉娘家的陪嫁盒买回来的,你秀琴婶娃多,男人死的早,家里没有劳力,干活都靠手拿肩扛,天天累得半死,她太需要一辆架子车了,可那时候,大家日子都苦,谁家也拿不出钱,于是四家人就成立了一个互助组,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结果就有了这辆架子车,靠着这辆车,四家人互相帮助,互相扶持,才把苦日子熬出了头。可好日子刚开始不长,你二叔、你吉祥叔、你秀琴婶就都相继离开了人世,你爸妈虽然享了几年福,但也没能看到二婶今天住楼房的样子,你说我难过不难过?老伙计们都走了,我身边就只剩下这辆架子车了,如果再看不到它,你说我还活得什么劲?虽说现在农村干活都机器化了,种地有旋耕机,收小麦、玉米有收割机,运输有拖拉机,但我就是舍不下这老伙计呀!我要把它保管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就好像你二叔、你吉祥叔、你秀琴婶、还有你爸妈看着我一样,我要让他们看着我住楼房,看着我过好日子,我要替他们把没过完的好日子过完!”说到这里,二婶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流,我和刚子的眼睛也润湿了。
终于,我明白了二婶的心思,也明白了二婶和儿子吵架的缘由,看来二婶并不糊涂,也没有胡闹,她很清醒,也很重感情。这辆架子车在二婶的心目中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劳动工具,它有思想,有灵魂,它很丰满,也很神圣,它是二婶的伙伴,是二婶的乡亲啊!它记录着特殊年代农民贫困挣扎的历史,见证着互助相伴的真情;如今它又是新农村建设的参与者,记录者;相信,将来它会陪伴二婶见证中国一个又一个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