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塑布伞
作者 茶阅人生(曾长春)
雨,好大的雨呀!
密密麻麻的雨,迅疾地砸在满是积水的地面,溅起水花,形成一片蒙蒙的水雾;“噼噼啪啪”地撞击伞面,穿过伞布,向我喷洒着水雾,凉飕飕的。伞沿、伞骨尖,汇聚的雨水倾泻而下。我缩紧上身,尽力遮蔽在伞面下,雨水溅湿了我的裤管,湿了我的腰间,寒意浸满我全身。
不经意间,我抬头看了看伞顶:黑块、白条、红线交织的塑布,竭力托着瓢泼大雨,锈迹斑斑的伞骨变得更加弯曲,似乎“嘎吱嘎吱”作响。这伞,能庇我走完这一程雨路吗?我情不自禁地怀疑起塑布伞的承受力来。
几年前,也是梅雨季节,西南医院外的一条小巷里,我和妻正四处寻找“重庆农村商业银行”储蓄点。突然,天色转阴,下起了大雨,为了不耽误给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间,我花了十元,买了这把塑布伞,让妻遮雨。
妻拖着憔悴的身子,忍着肿瘤疼痛,紧紧跟在我身后。她看着我被雨水淋湿的身子,不断招呼我:“快来,我俩共撑一把伞。”本就不宽的伞面,怎容得下两人共同遮蔽,我说:“不怕,你遮好,我淋点雨凉爽。”就这样,羸弱的妻撑着雨伞慢慢地走着,我快步前行,大树下避避,屋檐下躲躲,躲避的间隙,看着妻沉重的步履,直觉爱莫能助。
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出租车不时从面前驶过。我几次想拦出租车,念头最终都被打消了。妻是绝不会坐出租车的,她绝不允许我铺张浪费。大女儿远在东北上大学,每月的生活费很低,真是亏待了孩子,好在孩子懂事节俭;小女儿正上高中,深知母亲的身体状况,难得开口要一次零花钱,她竟用“难得”作为自己的QQ名,或许是告诫自己,拥有的一切“难得”。妻时常觉得自己拖累了全家,对不住女儿,不时埋怨自己的疾病,生活上总是精打细算,只盼能给女儿多一点花销,减轻女儿生活的拮据。
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在一条街道转角处,有了我要找的储蓄点。我站在拐角处,妻撑着雨伞,步履蹒跚,前脚踏着地面,后脚略微张开,慢慢抬起,脚尖踮着地面,身子一偏,膝一弯,全身重量压向踮起的脚尖,再迅速挪动另一只脚。也许,腹股沟那小孩拳头大的肿瘤,此刻正疼痛着,锥心般地,她正紧咬牙关忍受着。
看着她艰难的样子,我忍不住怜悯起来,赶紧朝她奔去,一来互相说说话,二来可以搀扶一下她。
“找到银行没有?”我刚到她身边,她问我。
沿着伞沿望去,她正紧咬牙关,额头上渗满汗珠,我立即伸手托住她的手臂:“你慢一点,我已经找到储蓄点了。”
“唉!城市大了,找个储蓄点都走这么远的路!我想站一站。”她回头望了望,一边感叹,一边打量着我,“看,你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
我苦笑了一下,赶紧说:“没事儿,这样凉爽,要不了多久就干了!”
我俩说话间,走进了储蓄点。我赶紧去柜台办理取款,她在休息区坐着等候。
储蓄卡里将近一万元,这是近几个月攒下来的,我不假思索地都取现了。我把大叠现钞小心翼翼地装进妻的背包里,顿时忧虑起来:“所有积蓄都在这里,要是差了怎么办?”担心妻看出我的焦虑,我故作镇定:“走,我们去医院交住院费。有我,别怕。”
那个夏季,我放暑假了,妻说她的痔疮很顽固,还便血了。在我的劝说下,妻终于答应去大医院检查。没想到,这一检查,竟查出恶性肿瘤,需要手术切除。这噩耗,于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扁平了,苍白了。我的家境,原本就不殷实,高昂的手术费和后期治疗费,从何而来呢?妻住进了医院,我东拼西凑,总算凑足了几万元,够手术费和一段时间的治疗费了。就这样,妻做了肿瘤切除手术,还做了化疗。恶性肿瘤极易转移复发,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手术,已在妻身上施行好多次了。
一想到手术后,她从麻醉中醒过来,那锥心的疼痛,我不禁心疼起来:“要是能一次性地治好,该多好啊!”
雨停了,我俩踏进了医院的大门。医院人头攒动,很是拥挤。妻不便走动,在休息区照看随身携带的东西,我便去排队办理住院手续。因为,一个星期前,妻已经做了入院检查,今天住院,是有了预约的,所以,我办理住院手续很顺利。没多久,妻便被安排到外科住院大楼了。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雨,山城的高楼大厦,沉浸在雨雾中,住院大楼底下撑着雨伞的人们,行色匆匆,来来去去。
上班了,护工推着手术车进了病室。妻按要求换好手术服,躺上了手术车。手术车离开了病室,穿过迷宫似的楼道,进了电梯,下降了几楼,电梯停住,门打开了,手术车“哐”的一声出了电梯,在迷宫似的巷道转了一阵后,推上了楼与楼之间的天桥。天桥上人来人往,我紧紧跟在手术车后,妻静静地躺着,时而瞅瞅我,时而瞧瞧过往行人,肿瘤传来的阵阵疼痛,掩却了她的笑容。
突然,手术车停了。紧闭的宽敞的自动门上沿,“手术室”几个字清晰可见。护工换鞋套的间隙,我紧紧握住妻的手,告诫道:“不怕,有我在,你很坚强!一定能挺过去!”“哗……”,一声响,手术室门打开了,全身胶套的护工看着我:“家属止步,就在手术室外等候!”妻看着我,咬紧牙关,一边向我挥手,一边点了点头。
手术室门紧闭了,我静静地等待着妻的生命,任思绪徜徉。我想起了上大学的女儿,也许她正缩衣减食;想起了高中教室里静静上课的女儿,也许她正牵挂着母亲的病情;想起了农村家里的父母,也许老人正担心着儿媳的安危。我微薄的工资收入,在妻不断复发的肿瘤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我不能放弃妻的治疗,那毕竟是一条生命!是女儿的母亲!是我的爱妻!是岳父母的掌中宝、心中肉!我坚信:“总有一天,现代医学一定能把妻治好!”这些年,除了维持孩子正常上学的费用外,我倾其所有为妻治疗,不觉已债台高筑。“唉!钱财乃身外之物,健康最重要!”我长长地叹息了一下,心中祈念,“愿妻躲过此劫!”
想到钱财,我突然想起银行卡里空空如也,要是医院催续费,那该怎么办呀?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提取住房公积金,无凭无据;等发工资,每月将近三千,远远不够;国家困难职工救助,虽有我的名,但救济款不会在此刻发放给我。我狠劲地拍了一下腿部,直起腰,抖擞抖擞精神,掏出手机,拨通了侄女电话。一阵缘由讲述,侄女爽快答应借我一万元,我才如释重负。
出院那天,阳光明媚,妻因伤口隐隐作疼,走路甚是蹒跚。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妻身后,给妻撑着伞,边走边说:“没想到,这十元一把的塑布伞,今天还能遮阳!”
两月后,妻腹部饱胀,疼痛难忍,茶水不思,夜不能寐,再次住进了医院。万万没想到,妻体内的肿瘤全面爆发,医生再次手术,她的腹腔内肿瘤堆砌,再也无法切除,还没等伤口愈合,肿瘤耗尽她的精气神,她喘着粗气,昏迷将近两个小时,在那个夏天作别亲人,作别了疼痛。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越来越深,鞋内一阵湿漉漉的寒凉,唤醒了沉思中的我。裤管和鞋已经湿透了,我不觉打了个寒噤,双手紧紧抱着伞把儿,躲在伞下。妻离开后,这把黑块、白条、红线交织的伞,时常陪我上班,几次搬家,我都下意识地带上这把伞。风里来,雨里去,节衣缩食,咬紧牙关,总算拆除了债台,腾出了困难职工名额。
雨,好大的雨呀!今天,幸亏这把黑块、白条、红线交织的塑布伞,通往办公室的路上,一路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