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坡坡
作者 曾长春
暖阳驱走了寒雾、白霜,绿茵茵的塑胶场热闹起来了。我和同事沿着跑道,一边阔步,一边谈论。不觉忆起乡村从教的岁月,那鸡鸣狗吠的农家,那淳朴敦厚的乡民,那求知若渴的孩童,我们脸上满是欢悦。
我的视线情不自禁转向了暖阳下的密林,眺望起远处的山坡坡。“故乡的山坡坡,勾起我回忆那么多,山坡上的小木屋,伴随我的童年度过……”这忘了歌名的歌词,不知何时唱过,此刻,竟莫名地在我脑间哼起。我想念故乡的山坡坡,山坡上那灌木“疙兜”(灌木的根),山坡上那黑魆魆山洞,山坡上牧牛的欢乐……
故乡有几面大山坡,裸露的岩石旮旯间,交织着的杂草、灌木和长满刺的植物,是村里人家煮饭取暖的柴禾。煮饭的时候,家家屋顶柴烟袅袅,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天寒时节,家家户户围着自家的火塘取暖。大人们在火塘下面放上一大把干茅草,然后压上一小捆荆棘,点燃茅草,火塘冒起烟雾,荆棘“哔哩啪啦”作响,发出火光,散出热量。火旺时,人脸被烤得热乎乎火辣辣的,大家赶紧向后仰身,往后挪板凳,不时用手遮挡脸庞,躲避炙热;火焰没了,荆棘内的水分“呼呼”地往外冲,火塘烟雾升腾,充塞屋内,辣乎乎的,让人泪眼婆娑,大家眯缝着双眼,屏住呼吸,再把板凳挪近火塘,朝火塘弓起身子。祖父坐在一旁,赶紧把吹火的长竹筒伸进火塘,嘴堵在吹气口上,“呼呼呼”地吹起来,火塘燃起了火苗,然后迅速投进一把茅草,顷刻,火旺了,火星四溅,“噼噼啪啪”地响,犹如放鞭炮。围着火塘烤上一阵火,脸变得红彤彤的,头上、背上白花花的,全是草木灰。
“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是我们那儿的俗语。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火塘,烤着旺旺的柴火,阖家欢乐,除旧迎新,给来年讨个家兴人旺的好兆头。上中学那阵,每年放寒假,差不多腊月中旬了,我就背着背篼,扛起锄头,直往屋后的山坡坡,扒开茅草丛,挖灌木疙兜。待到大年三十,屋后便堆积了大堆疙兜。大年三十晚上,祖父早早烧起疙兜火,旺旺的,让屋内很是亮堂,很是温暖,也无茅草、荆棘燃后飘扬的草木灰尘。祖父端着长烟杆,烟斗里装上毛草烟,伸到旺旺的火里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祖父一边抽烟,一边挺起肚子烤火,疙兜火暖烘烘的,烤得祖父身子骨很伸展,加之酒足饭饱,更是精神抖擞。
故乡的山坡上,有天坑和山洞。天坑让人毛骨悚然,担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连路过都避而远之,倒是那黑魆魆的山洞,吸引着我们小孩去探险。夏天不敢进山洞。据大人讲,夏天,山洞里有大大的老鼠,有长长的蜈蚣,有剧毒的蛇,还有不知名的毒虫,它们虎视眈眈地躲在洞内石头窠臼里,着实让人胆颤心惊;冬天,毒虫们钻到地下冬眠,大可放心钻山洞了。第一次钻山洞,我们一伙小孩相约跑到洞边,每人准备一捆干茅草,作为进洞照明之用。我们借着阳光,钻进狭窄的洞口,直到眼前一片漆黑,才抽出一把茅草点燃。洞顶很高,通道宽敞,两旁的石钟乳湿漉漉的。还没跑几步,茅草燃尽,没了火光,同行的伙伴喊道:“赶快点燃茅草!”声音在洞壁回荡,瓮声瓮气的,好像在坛子里作响。不知是谁抽出一把茅草点燃,顿时,火光明亮,大家“咿咿呀呀”地迅疾朝山洞的深处狂奔。点了几次茅草火把,终于到了山洞的末端。
山洞末端很宽敞,穹顶,几根很大的钟乳石,犹如山洞的支柱,还有灶台模样的东西,好像有人在此生活过。我像孙悟空进水帘洞一样地探寻着,也像进龙宫宝殿一样好奇。
故乡的山坡上,有我放牛时留下的欢乐。我家常年养着一头水牛,“放马得骑,放牛得耍,放猪放羊磨破脚板皮”,放牛这“耍”活儿,我便揽了起来。祖父很是幽默地念叨:“马无夜草不肥……”我深知祖父的言外之意。放牛时,我便背上一个背篼,比我的身子肥胖很多的背篼,带上割草镰刀,为牛寻找夜草。牛有了美味的夜宵,灰黑的牛毛油光顺滑,身子十分壮硕。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一同放牛的伙伴就有骑着牛去来的。我不敢骑牛,担心牛发飙,把我从牛背上摔下;不过,倒是那振林樾的悠扬婉转的笛声,深深地吸引着我。父亲有一支竹笛,挂在屋内木壁,暗红的笛管上布满灰尘,我曾对着笛孔吹气,怎么也吹不出歌声。
我听到悠扬的笛声,是在舅舅家。表哥中等师范学校毕业,成了一名小学老师,有一支十分精致的笛。夏日,月夜,凉风习习,表哥坐在屋外乘凉,静谧的山村,就会荡起表哥吹奏的悠扬笛声——《十五的月亮》《跑马溜溜的山上》《骏马奔驰保边疆》《我的中国心》……笛声让山鸟们精神振奋,它们时不时“叽叽喳喳”地应和起来。吹奏竹笛,我羡慕不已。父亲害怕耽误我的学业,不愿教我吹奏竹笛;表哥认为我的学识浅薄,不可教我吹奏竹笛;隔房大表哥经常吹笛,我从他那学了吹笛。后来,慢慢摸索,暗暗记曲,我也能吹《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了。
我从表哥那里量好竹笛长短、笛孔间距,然后砍回大小相当的苦竹,用小刀耐心地削笛孔,自制竹笛,享受“牧童短笛”的优雅。长笛不便携带,我便制短笛,大约七八寸长,正好装进我的衣兜或裤兜。短笛的尺寸和孔距,严格按照长笛进行缩放,为此,我做了很多数学计算。第一次吹短笛,声音十分悠扬,而且传得很远,不像长笛那样沉闷。短笛成了我的随身携带物。放牛时,我从兜里掏出短笛,目睹苍茫的远山,尽情地吹奏,笛声飘荡在山坡上,也似乎飘到远山那边了,牛们被笛声陶醉了,一动不动地静默着,惬意而又享受。
故乡的山坡坡,我们一群小孩曾经用树枝、藤条、茅草搭过小茅屋,留下不尽的欢乐;故乡的山坡坡,有能换钱的“黄构皮”,我们不仅用它做鞭抽陀螺,还一捆捆扯回家,用开水煮后撕下皮晒干,卖给收购站,换零花钱;故乡的山坡坡,有很多野生中药材,我曾挖过肥硕的黄精给祖父补身子;故乡的山坡坡还有很香的野生菌子,有“嘎”的一声从草丛中猛然窜飞的野鸡,还有被狗追赶得落荒而逃的野兔。离开故乡近三十年了,我虽时常回去,但山坡坡上曾经的欢歌,再也无暇重演了。如今,昔日满是裸露岩石的山坡坡,被灌木、荆棘、松树封住了,密密匝匝的,再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