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曾长春
秋雨绵绵,一下就是好多天。
天还没亮开,向来早起的鸟儿也偷懒了,窗外,雨声沙沙,树上不堪凄风冷雨的枝叶,偶尔“啪”的一声坠落地面。我一如既往地早起,坐在窗前,摊开书本,走马观花起来。秋雨裹挟着的风,从窗口扑了进来,凉飕飕的,我不觉打起了寒噤,立即抱紧了双臂。
院前,人们外出的脚步声渐多了,“噗嗤噗嗤”地,汽车启动的声音也渐多了。我赶紧起身,揉了揉眼睛,整了整衣妆,酌了一口温凉的清茶,关了灯光,随手拿起雨伞,走出了家门。
雨窸窸窣窣地洒落伞顶,地上枯枝败叶纵横交错,湿湿漉漉的,脚底下“咕咕、咔咔”地响着。前面不远处,围墙边行道树下的水泥路上,一位老人戴着白布帽,身穿红棉衣,斜挎着的黑色皮包躲在老人的右腋下,鼓鼓囊囊的,她右脚弯曲着,右手杖着伞把儿,伞把儿支撑着右倾的身子,正抬起左脚往前跨步。与老人几步之遥,撑开的绿伞覆盖着的小孩,只露出双脚和后背的书包下沿,站立雨中,转动着绿雨伞等着身后的老人。
这老人和小孩,正是住我楼上的婆孙俩。婆婆六十多岁,多年前脑溢血,落下腿脚不便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出行得拄拐杖;小姑娘六岁左右,上学前班。老人家每天起得很早,只为孙女上学,能送上一程。
天正下着雨,婆婆却把伞把儿当着拐杖,要是雨大了怎么办呀?我加快脚步,追上步履蹒跚的婆婆:“老人家,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不把伞撑开?你的拐杖呢?”
婆婆闻声站住:“不怕,这雨不大,我这伞可做拐棍儿。雨实在下大了,再遮雨。又拿伞又拄拐棍儿,手上的东西就多了,走起路来不利索。你这么早就上班去了吗?”
“哦,那您小心点!”我关切地叮嘱婆婆,抖了抖雨伞,跨上一旁的台阶,准备穿过运动场径直走向办公室。
在我的印象中,小姑娘似乎总是与奶奶形影不离,奶奶坐在哪里,小姑娘就在那里围着奶奶玩耍,从不离开奶奶的视线。有一天,我侍弄着花台中的花草,婆婆也闲坐院外,小姑娘蹦来跳去,天真又活泼。婆婆喜笑颜开地看着小姑娘玩耍,不时大喊一声小姑娘的名字,以提醒她不要玩得太得意忘形了。突然,婆婆的手机响了,老人机特有的震耳欲聋声音,十分引人注意。婆婆侧了侧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与对方大声地寒暄了几句,对着小姑娘喊道:“来,你爸爸的电话。”小姑娘闻声而至,大汗淋漓,头发上冒着热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对着手机喊了声爸爸,接着便“嗯……嗯……”地应着。挂断电话,小姑娘继续蹦跳去了。
“这丫头,刚生下几个月就跟着我,我还不是把她带这么大了吗?”婆婆话语里满含自豪,转而辛酸地说,“她妈妈是外地人,生下她几个月,就狠心扔下孩子跑了,从此杳无音讯。我那儿子,也长年累月在外打工。没得办法的情况下,我接过了抚养孩子的任务。这一晃几年过去了,这丫头都要上小学了。”说完,婆婆沧桑的脸有了笑靥,也带着几分苦涩、尴尬和无赖。
暑假的一个黄昏,小院的人都走出家门纳凉。婆婆领着孙女,也赶着外面的热闹来了。晚风轻拂,婆婆正和别人谈笑风生,手机响了,是儿子的问候电话,儿子告诉母亲,自己几天没上班了,在休息。婆婆一本正经地叮嘱儿子:“你要好好上班,两个孩子都要上学,要花钱的……”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人家拖着不便的腿脚,已经陪孙女一程了,如今还要用余生再送上一程!只为儿子能安心务工,挣钱养家糊口。
一个周末,天气晴朗,婆婆坐在院前花台上,照看着孙女。婆婆见到我,亲切地说:“我放在楼梯口水管旁的拐杖,前几天我还以为被别人当作垃圾捡走了,结果不知是谁放到了那几辆自行车中藏了起来。拐杖是大儿媳妇买来的,花了很多钱!”说完,婆婆甚是欣慰,也看出那拐杖在婆婆的心中,的确非同一般。
小院靠近围墙处,一排青葱昂扬的香樟树,叶子绿得发亮,遮蔽得严严实实的,树下稀稀疏疏的小草营养不良,无精打采的;香樟树前,那块无人经营的花台,疯长的野草簇拥着李树和紫荆花树。我认真打量着眼前的树,竭力寻找拐杖模样的枝丫。香樟树下,那棵侏儒般的紫荆花分外引人注目,活像香樟树拄着的拐杖。紫荆花光秃秃的,因为长年累月长在香樟树下,见不到阳光,也得不到雨露,已经饥渴而死,就像有人把拐杖插在泥土里一样。
我立即从屋内拿出刀来,砍下干枯的紫荆花树,认真地削了起来,还特意留下一个供手持的把儿。婆婆看着我砍斫、削皮,笑着说:“真是一根好拐杖!”我向婆婆要来了铝合金拐杖,照着其长短,截好了一根木拐杖,郑重地交给了她。
婆婆甚是感动,不停地感谢,还拄着拐杖走了起来:“哎!这木拐杖好啊,拄在手里,走起路来感觉就是踏实呀!踏实呀!”
婆婆意味深长的话,我懂,也不以为然。只要我的微薄之力,我的无意之为,我的举手之劳,让婆婆舒心了,就善莫大焉了。我急忙说:“老人家,这拐杖不美观,不过也能陪你送孙女一程。路途中,即使拐杖丢了,也不会往心里计较去。”我的话音刚落,老人家立即想起了曾经的农村生活,想起了自家的柴山,想起了她前辈们从柴山中砍过的拐杖,眼里充满了欢乐,竟絮絮叨叨起来。
天大亮了,雨仍然淅淅沥沥,一股寒风吹动了我的伞,我攥紧了伞把儿,从回忆中醒了过来,站在运动场中间,猛然回头,围墙边的水泥路上,婆婆被小姑娘抛在身后,老远老远的。婆婆杖着伞把儿,一颠一颠地追赶着小孙女;小姑娘完全被伞覆盖了,远远望去,活像一朵蘑菇,伫立在水泥路上,静静地等待着奶奶。几片落叶正飘飘扬扬坠向地面,朱自清的《背影》,龙应台的《目送》,在我眼前不断浮现、闪烁,我心生诗意,情不自禁吟咏:“我用余生,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