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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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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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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油渣

吃油渣

 

作者:曾长春

 

杂酱面、炒肉、炖肉、肉片汤……时下,人们一日三餐,虽不及饕餮,但是,也许已无肉不欢了。人们竭力改善生活,的确丰盛了餐桌,与此同时,注重食养之人也渐多了。菜市里:曾经让人不屑的野蒜、折耳根……受人宠幸;曾经让人小瞧的白菜、青菜……很是抢手。我想起了馋肉的童年,想起了吃油渣的岁月。

 

小时,每隔一段时间,祖父便拖腔哼唱:“人家有年我无年,半边猪头要现钱,哪年哪月时运转,顿顿吃肉当过年。”我不懂何谓“打油诗”,但略微感受到祖父的哼唱很有韵律,朗朗上口。

祖父解释道:“朱元璋没当皇帝之前,家里一贫如洗。过年时,为了让老母吃上猪肉,从屠夫那儿赊了半边猪头。煮猪头的时候,屠夫进门要钱,朱元璋给不了钱,屠夫便从锅中捞起猪头,提走了。朱元璋情动于衷,即兴哼出了那打油诗。”听罢祖父的解释,那不近人情的屠夫,我很是怨恨。

现在总算明白,那“打油诗”是朱元璋的誓言,也是祖父的美好憧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重的农活,祖父很是馋猪肉,可是,那时能吃上一顿猪肉,实属不易呀!祖父“唱肉止馋”,真是高明呀!

那时,祖母煮饭喂猪。不知怎的,猪就是长不快,还时常患病,一头猪喂上将近两年,还不到两百斤。杀了年猪,一半得卖给“经营站”。所谓“经营站”,就是专门经营猪肉的部门,然后按计划供应给单位人员。我家人多,每年差不多喂两头肥猪,一头供自家,一头交“经营站”。说是肥猪,枉费了“肥”,到最后熏成腊肉,也没多少。

祖母拿起菜刀,看着木柜中黑魆魆的腊肉,一块一块地,摆开切肉的架势,比划起来。其实,祖母是在算计:三十夜(除夕),煮半边猪头,炖一只猪脚,直吃到元宵;农忙时,吃肥瘦兼有的后腿肉,多久吃一顿,吃多少,祖母都很有规划;农闲时,偶尔吃一顿猪项圈肉,解全家人之馋;客人来了,用什么腊肉款待,都得计划好。家里要是来了客人,祖母很是盛情,会炒上两大碗腊猪肉做主菜。那时,我少不经事,时常盼望家里来客人。

 

不吃腊猪肉的时候,祖母做菜,就会熬腊猪油。腊猪油,是板油和水油(猪肠道上的肥油),用木材烟熏熏而成。村里家家户户都熏制。每到做饭时,家家炊烟袅绕,柴烟和着熬出的腊猪油味,有时还夹杂着蒜香、葱香,弥漫在小村的空气中。地里劳作之人,早已饥肠辘辘,嗅之垂涎欲滴,扛起锄头便回家。

家里有个带盖的陶罐,祖母割下大坨腊猪肉,细致地切成小方块,盛在其中,满满的。做菜时,祖母在灶膛里烧起柴火,把铁锅烧得滚烫,投进两、三块腊猪油。腊猪油遇热,“咝咝”作响,直冒油烟,屋内油香弥漫。

每到这时,我会守在灶台旁,馋猫似的盯着锅中的油渣儿,不停地嚷嚷:“奶奶,我要吃油渣儿!奶奶,我要油渣儿!”

祖母靠着灶台,上身前倾,双手紧握锅铲把儿,使劲摁大铁锅中的腊猪油,一遍又一遍地摁,挤压油块中的油脂。锅铲碰击着铁锅,腊猪油冒着油烟,直到油块中的油脂差不多被挤出完了,祖母铲起油渣儿,凑近眼前,端详了一下,才把黄而糊的油渣儿放到灶台上:“来,吃油渣儿!”

我迅疾抓起油渣儿,丢进馋得不已的嘴里。嘴里,油渣儿“嗤嗤”地响了几下,便被嚼碎了,咽下油渣儿,撮起嘴唇,伸向鼻孔,“呼呼”地嗅着唇留油香。顿时,油香肉味,涌上全身,甚似大快朵颐,五脏六腑仿佛都笑开了花。

有时,妹妹跟我一样馋油渣儿。当祖母把油渣儿铲到灶台上时,我和妹妹就一人一小块,丢进嘴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断咀嚼,不断咀嚼,直到满脑中都是肉味了,才慢慢咽下。油渣儿残留的肉味,从嘴里滑到喉咙,直觉胃里舒舒坦坦的。末了,我俩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还把自己嘴里留下的油香,不断的吹入鼻孔,让嗅觉也惬意惬意。

 

家里人多地宽,割了小麦挖洋芋(马铃薯),搬了玉米收水稻,大人们很是劳累。劳累至极,便会“伤力”,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只想躺着不动。其实,现在想想,“伤力”大概就是营养不良。每当家里有人“伤力”了,祖母便会打一碗荷包蛋酽油汤,给补充营养。有次,祖父“伤力”了,瘦骨嶙峋的身子,颤颤巍巍,直打哆嗦,静静地捂在棉被里。祖母看着,很是疼惜,赶紧给祖父打了荷包蛋酽油汤。鸡蛋很是珍贵,赶集天,拿到集市卖钱,换取日常用品。如果去某家做客,给你打上三个以上荷包蛋,那你就算得上贵客了。祖父吃着鸡蛋,喝着酽油汤,瞧见我在一旁直勾勾地注视着,赶紧说:“来,孙儿,你也吃个蛋!”我咽下口水,赶紧谢绝:“爷!你吃,吃了才有力气!”为了不影响祖父补充营养,说毕,我便一溜烟跑到屋外玩耍去了。

 

在城里安家之初,妻买回几块猪板油,说:“熬一盆猪油,做菜时用起来方便。”她把猪板油切成块,放到锅中,和着水煮。锅里“咕嘟……咕嘟”响个不休。待水煮干,板油不断化出油脂,妻再放入些许黄豆,说是增加油香。没多久,锅里熬出的油脂如水般,漂浮着很多油渣。妻找来金属盆,不慌不忙地舀似水般的油脂,直到舀净油脂,锅里剩下一大堆油渣,还有香喷喷的油炸黄豆,方才罢休。我抓起一块油渣,丢进嘴里,油渣“嗤嗤”作响,香气十足。看着锅里的油渣,我第一次感觉很富有。听人说焦肉不能吃,我心里十分的戒备,慷慨地说:“油渣不能吃,你把它扔了!”妻瞪大眼,面带微笑,狠狠地瞥了我一下,风凉地说:“那是,你家大业大哦!”说得我哑口无言。妻铲起油渣,足足一大碗,也抓了一块尝尝:“嗬!这家伙太香了!”眼睛咕噜噜转了几下,灵机闪现,脱口而出:“我来包油渣饺子。”

第二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妻正包着饺子;女儿淘气,拿着一张饺子皮,在一旁捣弄着。小家伙儿看见我,晃动着手中的饺子皮,立即扑了过来:“爸爸,你看,这是我包的饺子!”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只见餐桌上的大瓷盘中,整整齐齐地摆了几排包好的饺子。我端起饺子馅,葱香、蒜香、黄豆香、油渣香交织,香气馥郁:“哇!没想到,你把日子过得如此精致啊!”竟不由自主地对妻竖起了大拇指。妻很是腼腆,说:“去!你不是叫我扔了吗?有什么好香的呀?”

我喜欢吃辣,妻特意做了一碟油辣子。饺子熟了,妻端上一大盘,置于餐桌,我夹起一个饺子,蘸上油辣子,狼吞起来,女儿直说:“好吃!好吃!”我们一连吃了几大盘。我感到肚子撑得厉害,不停地打饱嗝,才放了筷子。妻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好吃吧?我手艺不错吧!”我一边“咯咯”地打嗝,一边赶紧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蒜泥青椒腊猪油煮面条,碰撞出来的香味,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今年夏天,我去探望岳母。耄耋之年的岳母,经历丧女之疼,日渐憔悴了。离开时,老岳母一如既往地说:“我做了荒瓜鱼,你带点回去吧!还有腊肉,你也拿一块去吧!”我哪肯带走老人的东西,为了不负老人的盛情,我要了一块腊猪油。

煮面条时,我没有丢油渣,而是把油渣装进碗里。吃面条时,蒜香、青椒香、面香、腊猪油香,香气浓郁,我“呼呼”地吃了起来。不知不觉,一块油渣吃进嘴里,有祖母铲在灶台上的油渣儿味,有妻子包的油渣饺子的香。顷刻,我的全身,弥漫着那些油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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