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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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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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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你

自学校对家庭贫困生摸底调查以来,田禾有时会梦见母亲。据说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他其实并不知详情。

时近黄昏,周末回家的田禾放下书本作业,走到干净荫凉的自家小院里,在石榴花开得热闹红火的井台旁汲水,洗脸冲头。

他嗅到一丝甜香,院墙边成熟的枇杷探头探脑地从枝叶间隐约露出来。那树是他小学时和爸妈一块种下的,风风雨雨中已长到碗口粗,几年前就开始挂果了。他想起父亲早晨临走时对他的交代:“禾儿,今天抽空去把田里的麦草煨了。”

“一定要烧吗?”禾儿嘟囔一声像是自语。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几年农村实施清洁工程,家里用上了沼气,做饭再也不必烧柴草了。

“咱又不是贫困户,拉回家还有用吗?”父亲看他一眼,甩掉嘴里的纸烟屁股。田禾心知肚明,父亲因没能争取到扶贫援助,心里还窝火着呢。没等儿子再说什么,提起沉甸甸的工具包跨上摩托走了。

他是父亲从小带大的。在他七岁的时候,母亲随同村的姐妹去南方打工就再没回来。父亲去找过,可最终还是孑然一身返回。据说,聪明伶俐的母亲当年考大学仅以一分之差失利,想复习又没人支持。后来成了家的母亲一直有点不甘心。她比较喜欢美术,田禾依稀记得母亲教他儿时画画写字的情景。等他上了小学,大概是在收麦插秧的芒种之后,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或许外面的世界有利她的发展吧,因此暂时就不愿回来了。父亲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没再去纠缠老婆梅子,也不与别的女人接近。长期在就近的城镇工地凭瓦工手艺揽活,渐渐也能从别人那转包点小工程,赚的钱用来供养他和奶奶。田禾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父亲这些年忙里忙外不容易,对父亲的吩咐一般不会违拗。他体谅父亲的辛苦,因此一直好学上进,去年他考上了县城的一所寄宿制重点高中。这个周末回家他看到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归仓了,田间地头堆放着麦草及油菜秸秆,按往常村里的习俗是要尽快烧掉的,随后就该灌田耙地插秧了。

可学校还安排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农村的学生回家后要宣传焚烧秸秆的害处。田禾在这所学校的重点班,班里50名学生,有本地的和外地的,来自农村的孩子比较少。多数学生的家庭条件好,父母有稳定的公职或自营背景。他是副班长,家里经济有点抓襟见肘,况且出走的母亲又关照不到他,按理应得到贫困生扶助。但班上有一个父亲落了残疾的女生,还有一个爸妈出了意外事故跟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男生。比起他们,田禾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因此,田禾最终也没争取贫困生资格。不过,生活朴素的他,从不屑跟别人比吃穿玩,学习自觉用功,成绩保持在班级前五,是老师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他对老师历来是尊敬服从的,交代的事会尽力去做。再说,近来位于郊区的学校的空气也确实不好,尤其一到傍晚,呛鼻的烟雾笼罩校园,令人喉咙干痒不爽。父亲走后,田禾并没有闲着,他先从左邻右舍试着说起,劝谏他们不要焚烧秸秆并就地还田增肥,可人家几乎一致客气地说:“哟,禾儿长学问了。听着是有理,可就地粉碎费时费工,草木灰一样还田。拉回来吧又没啥用,谁愿意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呢?”言下之意,一把火烧了还是简单。

田禾犯难了,看书也无心思。说实话,自家的秸秆还不知咋处理呢,难道只能烧掉吗?踌躇了好一阵,终于想起与自己要好的学校舍友刘刚,听说他家办有农副产品加工厂,他随即给同学打电话询问有无解决良方,刘刚说等他爸回来摸一下底细给他回话。和奶奶吃晚饭时,同学电话回过来,说他爸最近投资了一个扶贫项目——草料加工厂,正需要大量农作物秸秆呢。田禾闻言兴奋地打声呼哨,他撂下碗筷,抓紧做完最后几道题。看看天色向暮,跟奶奶打过招呼,坚定地迈出院门,向灰蒙蒙的田野走去。田禾老远就闻到随风飘来的浓重烟味,不由加快了脚步。他没有时间也不能再犹豫了,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情况,只有见机行事,勉力而为了。

走出村口,眼前便是绵延开去的农田,此时已升起好几堆烟火。隐约可见乡亲们把秸秆簇在一块焚烧,熊熊火光映着他们火红的脸膛,一股股浓烟腾空而起,仿佛张牙舞爪狰狞的飞龙。田禾见状急忙奔过去喊:“大叔大婶,别烧了,这秸秆还有别的用处哩!”可没人理会他,乡亲们讶异地瞥他一眼,继续木然地挑动秸秆,使其充分燃烧。

田禾走近火堆,又大声重复一遍。

“能有啥用?往年不都是烧掉的吗?”有人淡淡地回应。

“停下吧,叔叔婶婶,真有更好的处理方式。”田禾急道,“秸秆能给咱们带来收益呢。”

“真的吗?”火光中前村的张大爷住手问

“嘻嘻,只怕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呀。”隔壁的杨大婶笑道:“你家打算咋办呢?”

“我家今年不烧了,准备送到草料加工厂去。”

“那敢情好啊!”有人凑过来,“能把我们的也加上吗?”

“应该行。”田禾乐道:“可别烧,烧了就不值钱喽。”

“谁送呢?唉——”后村的贫困户罗奶奶叹口气,喃喃道:“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去外地打工了,不愿呆乡里种田,还得靠我们这些老帮菜。最近正三夏大忙,这活还不得花钱请人干吗?”

“是呀是呀,”有人琢磨着算账,似乎醒悟了,“这样一来说不定‘骡子搅成马价钱’了。”

确实,现在村里留守的以老者和妇孺居多,劳力也是个问题。村民们你言我语,莫衷一是,仿佛面对一锅诱人的饭,想吃又怀疑地望着,只是伸着勺子筷子搅和。

忽然,前方国道上由远而近射来两柱雪亮而刺眼的车灯,车到近旁,下来几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快步跑到火堆旁一边灭火一边大声说:“我们是环保局的执法人员,你们这样做违反规定,请立即熄火!”人群里知情者小声嘀咕:“上面确实发过禁烧文件。”见状,有人悄悄溜开了,有人还在迟疑观望,也有人发着牢骚:“不让烧,谁来拉走?烂在地里不管吗?”

可能环保局的人提前通知过,一会儿,老村长急慌慌赶来,连忙阻止村民继续焚烧。

“你们知道吗。”环保局的一位执法人员说,“你们的行为不仅严重污染环境,损害人们的身体健康,而且还给交通安全带来极大隐患。”他清清嗓子顿一下:“昨天,离此不远的高速路上就因为能见度变低,发生了连环撞车事故;前几日还有一个骑摩托的人因烟雾遮掩路面,被大货车撞飞到田里。”听着听着,人们变得鸦雀无声。执法人员动情道:“乡亲们,安全关乎每个人啊。再说,秸秆粉碎后可作肥料,还可以有别的用处嘛。”沉默的人群里起了纷纷议论,如平静的水池里投进了滚烫的石头。田禾趁机走出人群,再次诚挚的对乡亲们说:“大叔大婶,咱们不烧了,我联系了一个扶贫的草料加工厂,人家大量收购,咱们明天可以把秸秆运过去卖掉。”

人们用将信将疑又略带惊喜的眼光看着他。田禾使劲点着头:“真的,我同学家办的厂子。”

“真有这回事吗?”村长面含微笑看着他问。

“相信我,向您保证。”田禾给老村长敬个礼,拉住他的手说:“舅爷,咱们还可以成立互助组,帮缺乏劳力的人家一块送。”他妈跟村长家扯得上亲戚关系。

“禾儿长大了。”看着眼前的年青后生,老村长赞许地点点头。邻居杨大婶悠悠叹口气:“娃都长成小伙子了,他妈梅子咋还不回来呢?”

“好娃啊!”村长郑重地扫视着大家,“咱们就按禾儿说的去办。”

环保局的人上车前给田禾竖起拇指。村民们自觉熄灭了燃着的明火,闲谈着各自散去了。

人们离开后,田禾绕着所有的火堆仔细巡视了一遍,以防止死灰复燃,在有些仍冒烟的灰烬上踩踏,还用一泡丰沛的尿水浇灭了一堆残火。后来回到自家的承包地,他动手把散放的麦草一捆捆聚拢,盘算着明早装上板车与乡亲们一起拉到同学家的加工厂去。

做完这些,田禾觉得有点累。他坐在草垛里想休息一会,同时也想等那些烧过的火堆不冒烟了,彻底安全了再回。

靠着松软温暖的麦草,田禾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多年未见的妈妈,熟悉又有点陌生。母亲的形象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模糊。其实,母亲近年偷偷地给他汇过几次钱,说很想他,并鼓励他立志成才,能圆她当年的大学梦。但田禾心底对母亲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从没花她寄来的钱,也没把这事告知父亲。上个月,听一亲戚偶尔提起,经多年打拼已在外地创办了公司的妈妈打算暑假回来一趟,他和父亲都没吱声。唉,十年了,妈妈似乎变了,当她笑着走来向他张开胳膊时。他竟有点发呆,有点迷惑,有点羞怯,有点不好意思投进妈妈的怀抱……后来,他又梦见自己终于考上了大学,他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飞奔,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禾儿,你醒了。”田禾睁开眼,爸爸怎么在跟前?正慈祥地看着他,而他身上盖着爸爸的外套。

“爸,你不是在工地忙吗,咋又回来了?”

“回家看看。”爸爸抚着儿子的肩膀,“今晚的事我已听说了。”父亲眼里满是爱怜。

田禾腾地站起来:“爸爸,我没照你说的去做,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吗?

“孩子,你做得对。”父亲与儿子并肩站立,说,“瞧,你现在长得比我高了。”

田禾挽住父亲的手臂:“爸,奶奶还等着咱们呢。“他顿一下小声说:“我刚才梦见妈妈了,她——还会回来吗?”

父亲凝望着幽深的夜空,继而握紧了儿子的手说:“有你在我身边,好着哩,咱们回家吧。”

空旷而静谧的田野,微风中飘散着干熟麦草和清新稻秧的气味。夏虫们自由自在地起劲演奏着美妙的夜曲,朦胧的月亮和无数闪闪烁烁的星星深情地目送这对父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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