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家

（短篇小说）

王利群

春燕坐在自家油菜地的田埂上等人。

三月暖暖的阳光下，围绕在她四周又蔓延开去的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海，绿岛般的麦地和镜子似的水塘散布其间。风里夹杂着春季田野清新而浓郁的泥土气息。她凝视着跟前一朵一朵轻灵绽开的油菜花，想起自己在这儿已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自从进城读高中后，她每月只回一次家，一是因平时学习紧张，二也是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开支。中午十二点半离校，一小时后在108国道下了班车，她一溜小跑到河边，脱鞋，挽起裤腿，蹚过清浅舒缓的河水，走过一片细白柔软的沙滩，登上对岸的堤坝，熟悉的乡村就在眼前了。

走在白杨夹道的村村通公路上，她一边轻声哼歌，一边采摘沿路杂草里黄灿灿的蒲公英。正是旅游踏青的旺季，时而有观光的车辆经过，有城里人也有外地人，不时停下赏景拍照。近年来，每逢春分时节本地就举办油菜花节，因面积大且分布广，吸引了众多的游客，家乡的花海美景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呢。前方的岔路口就到自家的油菜地了，她打算顺道去瞧瞧，走近却发现田坎边停着两辆高档山地车，一对时尚青年正兴致勃勃地在那儿观看说笑呢。着红风衣的是一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她走进油菜花间，摆好pose（姿势），然后叫穿白夹克的男子进去给她拍。也许两人玩得太高兴了，竟不自觉地碰折了几棵茁壮的油菜杆！春燕想过去制止，可话到嘴边却忍住了，这些人来一趟不容易，也许是疏忽了吧。犹豫间，那男子冲她招手。“小美女，请过来帮个忙。”他举着手里的相机，“麻烦你给我俩拍一张，好吗？”

她抿住嘴，瞅着倒地的油菜，低声说：“请你们注意点，好吗？别伤着油菜。”她接过相机。

“哦，好的。”他俩明白过来，调整一下身体靠近油菜花，春燕适时按下了快门。

“谢谢，这儿真美！”“红风衣”女子嗓音像铃铛，扭着婀娜的身姿抢先往出走，不小心又绊倒了一棵油菜，金黄的花瓣散落一地。

“油菜！”春燕禁不住喊出声，“帅哥美女，五棵了！”

“Sorry！Sorry！”他俩闻言相视一怔，连忙说对不起。金发美女则问：“这是你家的？需要赔偿吗？”

“不用。”她噘着嘴，一手抚摸着辫梢，“我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不好意思。”“白夹克”接过相机说，“给你也拍张吧，留个地址，过两天寄给你。”他的眼睛大而明亮，透着真诚和热情。

“嗯——好吧。”春燕迟疑下，继而一甩脑后的马尾辫，让他随意抓拍几张，留了学校的地址。

“呵呵，你的学校很棒！”“白夹克”高声说，“我大学毕业前曾在那里实习过。”

“真的？”春燕扑闪着水灵灵的黑眼睛，“那你贵姓？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免贵……我姓杨名波，在师范大学工作。”他拉一下金发美女的手，“她叫朱丽，我们旅行结婚，特地来看油菜花海。”

“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嘛。”金发美女竟然吟出一句中文古诗，而后爽朗地笑问，“怎么称呼你呢，小妹？”

“叫我燕儿就好了。”春燕对朱丽伸出拇指，“Your Chinese is very good（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

“过奖过奖。”朱丽转而说，“我正在联系支教单位，希望能去你们学校。”

“那好呀！”春燕喜道，“我代表一中热烈欢迎您！”

“她在中国生活六年了，主修汉语言文学。”杨波插话。

“这儿还有好玩的地方吗？”朱丽余兴未尽地问。春燕指着远处苍翠的山岭介绍着。“那里有云雾寺、金龙泉，沿途上去可游览不同层次的花海景致，还能欣赏这里的灵山秀水。”她像导游般流利地介绍，“不过，去那边有点远哦。”

“OK！”两人兴奋地大叫，扔下一句Bye bye！”骑上山地自行车像对燕子似的飞走了。

春燕走进地里，蹲下，看着油菜折断处流出的绿色汁液，农家的孩子心里有点隐痛。她扶起倒地的菜秆，用细草扎住，小心翼翼地试图扶起来。到第五棵时，蓦地，她看见油菜花下静静躺着一个钱包，米色、条形的。她盯着判断：极可能是刚才那俩人在地里拍照时丢下的！她捡起拔腿就追，可跑出几步望去已不见他们的踪影。咋办？他俩正在赶路，也许一时察觉不到，要等他们返回吗？可我也得回家，提前跟妈妈说好的，磨蹭久了，家里人也会担心……她原地转圈，如我不拾也不管它，或许还有其他人来，那失主回来不一定能及时找到，也许会被别人捡走呢。再说，他俩一旦发觉丢了钱包，一定会很着急……我离家不远，还是在这儿等等吧。他们骑得快，也许不用太长时间的……打定主意，春燕站在地头的大柳树下。这棵垂柳在她小时候就存在了，现在约有一抱粗，密密地生满细叶嫩芽的枝条，纷披树干四周，宛如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微风柔情地梳理着那些飘垂的柳丝辫子，沙沙沙地轻歌曼舞。她看见一只蜗牛驮着壳慢慢往树上爬，还有一只铜绿色的金龟子在枝叶间蹑足伏行。大柳树旁边是潺潺的小水渠，渠水是从南山下的金龙泉引流来的，甘洌可饮，亦用来浇地。

她站困了，就坐在种着蚕豆的田埂上，蓝紫色的蚕豆花在胖嘟嘟的椭圆叶片下调皮地躲藏着，两只彩蝶在其间忽高忽低地翻飞出没。近处的一丛不甘寂寞的狗尾巴草举着毛茸茸的穗子，对身侧挺拔的菖蒲轻佻地摇头晃脑。渠边有青葱的水芹菜、马齿苋，还有绿叶红茎的鱼腥草，她知道鱼腥草洗净凉拌了吃能消炎祛火。她瞅见了田坎下翠绿的车前子旁边的一窝蚂蚁，先是几只碰头，然后招呼伙伴排成一线长队，忙忙碌碌地搬运食物进出洞穴。脚前的油菜根旁，一条蚯蚓偷偷地拱出土来伸伸懒腰，爬一阵又钻入地下。空中传来嘤嘤嗡嗡的声响，蜜蜂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忙碌地飞来飞去采集花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疲倦，这浩浩荡荡的油菜花海间该有多少匆匆来往的蜜蜂啊！她抬头望一眼伸向村子的路，隐约可见路边放蜂人搭的帐篷和蜂箱，村庄屋顶树梢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如水淘洗过的天空碧蓝深邃，一对大雁呈“人”字形从南边山垭上悠然飞过。却不见那“红风衣”和“白夹克”返回的身影。

渐渐的日已西斜，三三两两的游客开始返程。为了打发时间，春燕从背包拿出书本，看一会儿，又做了几道习题。她想起妈妈、爷爷和奶奶，还有在远方打工的爸爸。母亲和父亲先前是一块儿出去打工的，家里原来有爷爷和奶奶撑着还能勉强应付，可一年前爷爷卧病在床，母亲只得让父亲留在外地，自己毅然返乡照料一家老小，同时兼顾地里的农活。春燕前年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一家人都很欢喜，父母商量不管多难也一定要供她上大学。她知道家里不宽裕，因此在学校尽量少花费，一切省着用。同学中家里条件好的有用手机的，衣服也常换新的。漂亮而敏感的同桌成绩平平，常拿她的作业参考，每周返校要带不少好吃的分给舍友品尝，来回都有爸爸的小车接送。春燕生活朴素，学习用功，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连续几学期都获得了奖学金。同时，她热爱体育锻炼，是学校百米赛跑、跳远纪录的保持者，身上的这套李宁运动服还是父亲从深圳给她寄回来的。父亲在外打工好几年了，这次春节回来头上增添了不少白发。他说工厂年后可能要裁人，因此初五一过就匆匆出发了。不过，父亲似乎是乐观的，说这几年一边打工一边学了些技术，不怕找不到饭碗。在车站分别时父亲与她击掌道：“燕儿，高考不远了。到时我们不在跟前，你得靠自己。加油！”

加油！六月就将参加高考，时间越来越近了。同学们都在发疯般地学习，宿舍里天天有熬夜苦读的人了。春燕成绩比较稳定，各科里除了英语稍弱点其他都靠前。班主任王老师很关心她，每周都要塞给她几个煮鸡蛋，鼓励她以优异成绩冲击重点大学。说实话，最近她也感到累，春燕想，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学，实现心中的梦想。所有生物——不论强大与弱小都在争取宝贵的生存条件、自由的发展空间，因此才有眼前这生机盎然、蓬蓬勃勃的一切。盛开的油菜经历了冬天的严寒，漫长的孕育等待，才有了如今遍野的壮丽和一花怒放连天黄的震撼。再过些时日，油菜结籽变得饱满、麦子黄熟收割时，自己和千万同学就将走进考场。

几声清脆的布谷鸟鸣打断了春燕的思绪，她合上书，起身活动一下。中午从学校出发前只吃了两个素菜包子，这时她觉得有点饿了。记起每次回家，母亲总想法子给她做好吃的，询问学校的情况，叮嘱她不要亏了自己。她想母亲这回也许做了米粉肉，包了荠荠菜饺子，对，可能还有香喷喷的椿芽炒鸡蛋呢……哎呀，这两个人怎么还不回来？这么能玩，丢了东西也不着急？她跺跺脚，心想，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万一他俩不从原道返回，万一从别的路走了，万一回家后才发觉呢？这包里到底装了啥东西？来这儿游玩的人多，有先有后，万一不是他俩丢的呢，要不要打开看看？万一别人来认领呢？打开看看，只看一眼，起码弄清楚装了什么。她屏住气，拉开精巧的拉链，有一沓钱！她马上合上钱包，环视四周，没人。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呢？看仔细点。她心念着再次打开钱包，还有一张银行卡，侧面的透明隔层里夹着一张相片，是一张婚纱照！她取出来仔细辨认，没错，是光临她家油菜地并拍照的那对青年！春燕朝相片上的帅哥靓姐哈口气，使劲眨眨眼：你们玩得倒happy！踩了我家油菜不说，可把我害苦了，在这儿傻傻等了你俩几个小时。把照片放回钱包时，她看清背面画着一个心形图案，下面居然留着一串手机号码。啊！她惊喜异常，早知如此，何必久等呢。

她立刻从书包里取出纸笔唰唰写道：谢谢你们光顾这里。如回来找寻丢失的东西，请到前方村子李春燕家取。Don’t forget（别忘了）! 她用一块青石把字条压在大柳树下的显眼处，轻快地朝村子走去。她想，到家后还可以电话告知他们，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春阳温暖，道路两旁的油菜花轰轰烈烈地盛开着，仿佛无数金盔金甲的士兵列队，阵容整齐地拥着这姑娘回家。似曾相识的养蜂人友善地向她打着招呼。春燕快步走向村口，老远看见小石桥头，她家的黑狗箭一般撒欢跑来，而母亲伫立在东侧那棵粉花怒放的杏树下凝望。她叫一声妈，张臂飞奔过去。

回到家，顾不上喝水吃饭，春燕赶紧拿起电话拨打照片上留的号码。那头响过三次后终于接通了，杨波和朱丽深表感谢，说已抄另一条近道返城了，打算下周去一中，届时将与学校商谈支教及招生的事，还要送她一套英语复习资料呢。

闻言，春燕长出一口气，顿觉浑身轻松，高兴地蹦起来，笑靥如环绕农家的油菜花般纯朴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