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徒步。一个人背着包,包里放杯水、一个苹果或是一颗橙子。长时间不说话,走路极快,神色安然。冬季萧索,背后还会微微湿濡。这样长久地,沉默步行。不知从何而来?周边大多数人都不愿跟我同行,他们会在半途选择放弃,然后坐车回去。
后来,我想到了阿公。
外公眉毛很长,近乎浓密。一只眼古稀之后差不多就全瞎了。白内障。另外一只眼很小,里面的黑仁常常转来转去,左右打量。阿公很高,快有一米八的个子。老了背还未驼,依旧高大。声音洪亮,骂起来人也是抑扬顿挫。不怎么爱笑,严肃极了。阿公绷紧脸,胡子也配合得很好,翘在嘴巴上。所以我阿婆每次跟阿公吵完架就骂他,翘胡子。老东西。
可是,阿公真笑的时候又特别天真。两只眼微微眯着,嘴角咧着,大大的笑挂在长脸上。
我小时候不太喜欢阿公。因为阿公习惯严肃,克制情感。儿孙的亲昵与调皮,他瞧在眼底,喜在心头,面上呢还是波澜不惊。
我喜欢阿婆多一些。因为阿婆爱笑,她会叫我儿啊以示爱怜。我们这群孙女坐在床上,阿婆会从床底拿出过年用的糖果桶,从里面摸糖果给我们吃。我们坐着,一个个剥糖果吃。而阿公呢,就是一边低着头吃饭,并不怎么与我们交谈。
我记得:阿公最喜欢问的就是,最近读书好不好啊,上课听不听得懂啊,要好好读书啊,最近考试有没有进步呢。可偏偏,我又不是好学生,每每听到这,我只好装聋作哑跑掉。
妈妈在厂里工作。流水线的活,从早到晚。没空陪我去买教材。学校老师催的又厉害,村子边是没有书店的,需要坐车去市中心,妈妈就给了我几十块钱让退休的阿公陪我去。
我拿着钱带阿公去公交车站。到了车站,我招招手,让外公来这。可阿公呢,并不搭理我。只顾埋头前行。我跟后面喊,在这啊,车站在这里。阿公鼻子哼了一下,对我做了回答。我只好跟着他后面,一边走还在说,阿公错了,在那边。不是这边。阿公只顾前行,两只大手甩的很有节奏。我跟后面走的气喘吁吁。古稀之年的阿公走起乡间小路来,真是毫不费力。简直是健步如飞嚒。而我,十岁的孩子还跟不上七十多岁阿公的步伐。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走着。
复杂崎岖的乡路。早起的妇人坐在门外喂孩子吃热烫的白粥。老人蹲在菜园里拔着杂草。男人蹲在村头抽着烟,大声说着话。而阿公就带着我从这些人中穿过。小,不明白。总觉得是阿公太过吝啬。一块钱的公交车都不坐。现在大了,再回头去看。走过的那些乡野小路,看过的那些简单纯朴,都成了以后回味的过去。难忘的回忆。生活的本质,真实粗糙、宁静悠远。
当我精疲力尽,感觉火气快要压不住时,阿公停了,啃啃了一下,对我说,到了。我抬头看,果真是一条城市街道。突然地从安静的乡间路到了嘈杂、污水横流的城市老街道。我站在那条分界线上迟疑不定。我走到了这,看了看手腕的表。差不多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惊诧不已,自己居然靠两只脚来到了这。而再看看阿公,阿公又迈着大步走起来了。
阿公身体健康,喜欢步行。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就能走遍大江南北似的。后来,我又陆陆续续跟阿公走过许多次路。爷俩靠着步行走到了大佛庙。拜完佛后,阿公问我饿不饿,我说饿。阿公跑去问,斋饭多少钱一份?人家告诉他,五块钱。阿公犹犹豫豫回来了,问我吃不吃烧饼。我说吃,阿公甩着大手去买了两块烧饼。我一边吃,一边又跟着外公后面走回去。我不觉得苦,阿公把两块饼都给了我。自己空着肚子回去的。
回去后,阿婆骂他老东西,一天到晚扣扣索索。
阿公退休后收起破烂。一辆三轮车,他骑着四处收废品。我喜欢在阿公的三轮车里淘宝。村子里玩的不多,每天就是几个小孩你推我搡,动不动就哭着回家。
小时候沉默寡言,很难融入孩子堆。所以我总在村头等着阿公回来。阿公的三轮车里,装着我的童年。
我蹲在里面翻来找去,有时能找到一个快要报废的玩具。有时能找到几个玻璃球。还有一次,我发现了块假水晶。切面很多,我拿起对着阳光看,光芒四射的,虽然是假的,但是它在阳光下会发光,闪烁夺目。我很高兴,用清水洗了又洗,收在柜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对着阳光看。
还有一次,我在里面找到一桶面。这是稀罕物,很难吃到。我抱着圆桶面,吵着闹着要妈妈帮我泡。妈妈跑过去问阿公,这个也是收来的?阿公正蹲在水龙头下洗脸,抬起头来,呵斥一声,谁收这个?瞪着眼,喘着气。妈妈不吭声了,准备放下。阿公擦了把脸,中午人家给的,天热,我吃不下,我就带回来了。给小不点吃。阿公笑了一下,又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毛巾把子,从脸擦到了脖子。
我蹲在小桌旁,吃完了那桶面。还记得,是海鲜味道。想想,那应该是第一次吃桶面。阿公省下了午饭给我留下的。
阿公不单单收破烂,还收起旧书来。大堆大堆的旧书堆在家里的杂物房里。阿婆嘀咕,收这么些破书干嘛,占地方,还有虱子。阿公可不管,一大堆一大堆往家里收。
乡下熄灯早,不到八点就上床准备睡觉了。阿公呢,打着手电,蹲在柴房里,一本一本地翻着。那些书纸张脆薄,偏黄色。有的还掉了几页。破破烂烂的、夹杂难以说清的气味。我蹲在门口看阿公,阿公埋头看书,并没有看见我。
后来,我也去里面淘宝。我发现里面有许多连环画,黑猫警长,动物故事。虽然不全,但是有画面。我看的有滋有味。渐渐地,我开始偷偷带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夹带一本蹲着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忘了蹲坑这件事。等我站起时,腿也酸透了,臭的鼻子也快失灵了。
阿婆不让我进去,说里面有虱子。我不懂,虱子是啥样的。所以还是天天往里面跑,各种各样的连环画,还有孙悟空呢。我蹲在那里看,有时一天过去大半,我才放下连环画。画面五颜六色,虽然有的纸张褪了色,画面模糊难以辨认,但是呢,有总比没有好啊。我就靠着那些书过掉了自己的童年。
10来岁体会到心底难受,或者说悲伤的情感,就是在阿公的旧书堆里。是本短篇童话故事。木偶人乐乐被主人欺负,最后扔进了厕所。下水道里阴暗潮湿,乐乐每天都在等主人来救他。一开始还会说话,而后渐渐老了,嗓子也坏了。主人入住酒店,对着小小主人说故事,一个小木偶人的故事。说完,痛哭流涕,愧疚难当。而乐乐呢,就卡在卫生间的水管里。它听着也哭了,它想喊,可是没声音。两人明明在一个空间下,一个人悔恨想要弥补,而另一人愿意接受却说不出话。我看完后,将那本书塞在书堆。还太小,不懂表达。对着阳光发了很久的呆,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心底空落。现在明白,其实就是伤感。
阿公的书堆是我最早的精神食粮。我在里面收获着情感。后来长大了,我有钱去购买那些包装精美的书籍。我带它们回家,将一面书架摆得满满当当。在书架上随意找一本,窝在床上翻看。放下书,我躺在床上时总能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流鼻涕,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蹲坐在旧书堆里淘宝似的翻弄,时不时地挖一下鼻子。看到精彩处,会捧着脸笑。
有时在想,阿公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我们每个人都与他说话,跟他一起吃饭。可我们好像都不了解他。他沉默寡言,总是一脸严肃。我们习惯性地害怕他,讨厌他。可我们从没有试图去了解他。他拿着手电对着一本又一本破旧的书翻看,蹲着身体,有时候会坐在书堆上,用手指指着,嘴里念叨着。多么寂寞的老人啊。
阿公80多岁时出了严重的车祸。从那之后,他彻底失去说话的能力。
阿公伤的是脑子,做了开颅手术,半边脑袋瘪了下去。用手摸着,就只能感受到柔软的皮肤。喉管被切开,不会说话。胃里插了胃管,再也不能通过咀嚼进食。我瞧着他,他成了个浑身插满管子的人了。
妈妈和姨辞了工作,合力照顾他。他的状态类似于刚出生的婴儿。懵懂天真,一双眼会盯着你看。你去哪,他的眼神就跟到哪。我觉得他在害怕,害怕极了。他无法说清害怕与痛苦,所以他只好用眼神守着你。年轻时,他用眼神告诉你,我在。而现在,他用眼神示意,我害怕。他的坚韧,自尊,要强都在这一刻塌陷了。
我已经工作,休息的时候会过来帮忙。妈妈给他解裤子让他排尿,他的身体全都压在妈妈身上,阿公身体很大也很重。妈妈支撑不住,拿着尿壶的那只手抖动不停。我接过去,让妈妈全力扶住阿公。我把白色医用尿壶放在他身下。他愤怒不已,身体左右晃动着。他怎么也不愿我靠近他,拼命地用手推开我。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推我。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我执意抓住那个尿壶给他接尿。我妈妈哭,一直在他耳边说,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她是你孙女,不要紧的。不要紧。他不安,一滴尿都尿不出。眼底满是警觉。我靠近他,轻轻拍他的背,跟他说,没事的。乖,没事。他的头微微垂下,差不多靠在我肩上。过了一会,尿壶里有了稀稀拉拉的声音。他妥协了,这个从不愿示弱的老人面对着孙儿女儿彻底地妥协。他由着我给他接尿,由着妈妈替他擦身体。我抬头看他的眼睛,小小的瞳仁里有着我。另一只眼蒙上白衣子。他悲伤地看着我,转而又将眼神递到窗外的树上。
又一夜,他发起高烧。整个人烧的浑身颤动。我摸着他的额头,有点烫手。我找出温度计替他量体温,快要四十度了。护士给他打退烧针,不管用,肛门里塞退烧药,依旧不管用。最后护士跟我说,只能物理降温。
差不多已经深秋,天很凉了。我从护士站抱来四个冰袋。在他腋下,两腿间放好。他不安,拼命扭着身体(因为阿公喜欢用手拔胃管,所以我们用束缚带把他的手捆起来),以此移动冰块。他不停地动,冰袋就会掉下来,这样温度就降不下去。我知道他不舒服,冰块在腋下很难受,可没有办法。最后,我只好用手紧紧按住他的腿,不让他动。他看着我,用种祈求的眼神。他在向我示弱,表达他的痛苦。我看着他的脆弱,因病痛而瘦削下去的脸庞,心底像被刀划开一道淋漓的口子。我闭着眼不去看,害怕看了就按不下手。我死死按住他,最后,他安静了,停下了。他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僵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
好在,最后温度降下来了。我用毛巾替他擦了脸,他困极,闭着眼睡了。我起了身,看了看外面发蓝的天,天快亮了。
还有一些,不太想提起。索性,封在心底了。
阿公是在家里去世的。我们没忍心让他死在医院医用床上。叶落归根,人老回家。
人死如灯灭。他看着我们围在他身边,床榻边都是骨肉至亲,哪怕是十来岁的曾孙孙都拉着他手。他这棵树成长、茂盛、最后枯老。而我们这些新鲜的枝桠都走到他面前。他看着,心满意足。叹了口气,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出。他对这个世界并无恶意,不贪求任何东西,一生朴素。他牵挂的,丢不下的,都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吸了一口气,叹下。又吸了一口,再次叹下,最后他吸了一口,再没有叹下。于是,他张着嘴,闭着眼,离开了我们。
他走了,他用呼气吸气,告诉我们他知足了。他要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再痛了。
我的阿公就这样走了。八十多岁的老人最后差不多就是把骨头架。大家都在哭,哭他的痛苦,哭他的眼角一滴类似水质地的泪。而我呢,我的嗓子干枯的,发不出声来。
小木偶人想要哭,嗓子却哑了。
在他弥留时,我把工作辞了。不想错过他最后的时日,想陪着他走最后一程。我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站在床前看,他没有多少肉了,浑身就只是副蒙着皮的骨骼架。他的手烫的不行,一直烫到了腋窝。那么烫,这高烧我们已经没有办法让它退下去了。他的五脏六腑,血液都在被它灼烧。这样的高温一点点消磨着他最后仅存的一点活气。
最后,他不行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一口气吸进去,那口气要好久才能吐出。我看着他,紧张到连自己的呼吸都跟他一同进行。手臂冰凉彻骨,七月份的天气,他却冷的像块冰。
阿婆说,差不多了,到时候了。我看着他,他的双手双脚都保持平静,只时不时地用那只完好的眼看看我们。
他在冰棺睡了五天,我们每天都在外面替他烧着冥纸,哭着他简朴的一生。裤子破了补丁加补丁,连秋衣都是大块的补丁。他走了,我们替他整理衣物,箱子里压着三套崭新的秋衣裤。他舍不得,一辈子都在舍不得。
我们送他上山。他躺在零下将近一百度的冰棺里。抬进去,殡仪馆内人员替他化妆。我们坐在外面等着遗体告别。
我们进去,他被放在水晶棺里。瘦削得我简直认不出。手蜷缩如同婴儿的手差不多大。脸颊深深塌了下去,鼻梁嘴巴都很坚薄。笔挺地躺着,那么小。他的高大都不在了。我们隔着玻璃瞧他,他就躺在那不过一米多的空间里。他会不会害怕呢。灰飞烟灭,不复存在。高温吞噬那一刻,他会不会怕?
我们抱着他的骨植,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对他说,不怕,不怕。我们下去了。不怕啊。妈妈叫着他,我们也叫着他。我们从来没有走近他的内心,我们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生活,可我们从没有试图去了解他。等到他没有说话的能力时,我们慌了,我们不懂他的肢体语言,不懂他眼睛里的恐惧。我们暗自揣测,用自己的思维去理解。真不知道,那么多的岁月,我们究竟做错多少事,我们让他难受了。
我终于明白,我这样的性格来自谁。我沉默,可以一个人走很远的路。没有尽头,不知归处。我缩在屋子看一本又一本书,不想说话。面对喜,面对哀,我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
而这一切,都来自与你的相处。我在这个阳光丰沛,温度适宜的日子里,写下这些杂乱无章的文字,以此来纪念你。
阿公,今年冬至,我们都会去你坟头看你。到时,我会把这些稿件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