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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粒小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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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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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佳人

苏晓说她会唱戏,跟一位梨园师傅学过。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瞧,阳光跑到那去了。苏晓放下纳鞋底的针线对我说道。

我正靠在墙角,眼迷蒙,懒得全睁开。听她这样说,我轻轻挪动了一下。

她依旧在说,自言自语似的。

这样好的阳光,晒得人浑身酥酥麻麻。这样好。说完她咯咯笑了。

我听着她的碎言碎语,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已在半山腰。这样痴迷地睡,身上的热气却一点点跑掉,寒凉彻骨。

—引子

这块黄土地不大,住着十几口人家。

我的家在村口,顺着手数,第三家就是。

爹总说,这块地是看了风水的,家业兴旺,风水先生是打了包票的。说罢,会眯着眼砸一口醇香的老酒。

家业是有的。在这个凋敝的小乡村,我家的砖墙平整,未有倒塌。不大不小的庭院,养着十来只花母鸡。后院有块小菜地,娘喜欢种上点好成活的菜。清晨傍晚浇上点水,小苗儿喝着水,就欢天喜地露出嫩绿的小叶来。

爹有个好手艺,会做木活。做的雕花大床,能从父辈传到孙辈。那些繁复的纹案、温润的触感,是难以言说的静谧安稳。

爹和娘睡的屋子,一半地都放着抛光的木头。

爹做活时,我喜欢围在旁边看。粗黑的树干,一捆捆摆在院里。爹照例穿起短褂,衣袖用绳子吊起,像出海的船阿大。

那些粗陋的树干,最后都会被剥掉皮。我抚摸那样的木材,滑腻腻的,是还未死去的魂。

娘瞧见我的神态笑道,过几年,要给姑娘作嫁妆了。

爹接过娘手里的烟杆,砸了一口说,姑娘的雕花大床,我记着哩。找个好日子,我开工。

每每听到这话,我都会红脸,心跳的好似卡到嗓子眼。

爹可不管,依旧说着让人羞臊的话。

快啦,许明年就要开始做,不然就来不及。

娘递过去一条温热的毛巾,爹擦了擦脸。

谈话声时高时低,夹杂着轻悠悠的笑。

我的哥哥,他正靠在墙边打盹。突然地,咳嗽了一声。

他一出声,我们就都不说话了。

哥哥不大,二十岁。方圆脸、一双大眼清亮亮的,圆头鼻子,嘴巴相对来说,小了些。总觉得吧,那张嘴若是长在姑娘脸上,会格外好些。一笑,就是唇红齿白。哥哥笑,嘴里的两颗小虎牙会跑出来。

哥哥去年得了病,谁也不知道这个病从哪来。

突然的一天,他坐下就不能起来了。然后身体就渐渐萎缩,骨骼变得脆薄。镇上的老大夫说,这是死不掉活不成的病,没得治。

于是,我们只好带他回家。动荡不安的年代,好手好脚的都难吃上一口饱饭,更何况我哥哥呢。

我娘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哥哥越来越矮,身子伸不直,头总是低着。渐渐地,他也不与我们同桌吃饭了。娘让爹给哥哥做了小桌子。哥哥总是趴在那张小桌上独自吃饭,我有时会去看看他。

一开始得病,哥哥很痛苦,也很容易愤怒。娘把大瓷碗端在小桌上,哥哥常常会把碗碟掀掉,面对着娘,大喊大叫,要娘不要管他,让他饿死。

娘是嘴笨的人。不会说安慰勉力的话,只会干活。一边收拾碎了的瓷碗,一边偷偷流泪。

后来,哥哥渐渐平静了。神色阴郁,常常呆坐一天。虽不发火,但也不爱说话,沉默寡言,除了偶尔的咳嗽或是哈欠。

哥哥的相好,翠翠姐。长脸、眼不大,瞧人带点胆怯似的。嘴巴生的好看,红艳艳,省掉了嘴唇膏。枣红色旗袍,高个子,丰润的身段。头发很长,打两只大辫子,常常坐在门槛边看哥哥。

一开始,哥哥还跟她说话,两个人时不时地说着,有时会沉默很长时间。再后来,翠翠来总会哭一会。哥哥忍着,靠在墙边不去看她。最后,翠翠不来了。

娘说,翠翠嫁人了。嫁到镇子上的大发米店去了。

我回过头看哥哥,哥哥正缩在床上睡觉。

娘说的话,不知哥哥听到了没。我疑心,哥哥是耳聪目明的人,我们说的一点一滴,他都听到了。娘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说不停。

我一边搓着苞米,一边听着娘的念叨。

日子无奈漫长,坐久了起身眺望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庄稼田都被收割干净,余下苍黄色的草堆。

日本人打进来了,从东北到华北,国土一块块丢了。富饶多产的南方,也一点点被蚕食。

出外劳作的人带来战争的消息。烧起炉子,家家户户围坐着,听中年汉子说着日本人的暴行。

日本人的枪上插着刺刀。刺刀闪着寒光,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从不犹豫,刺刀笔直刺进皮肉直达脏器。一注鲜血,一寸血肉。一座城沦陷,死去的人染红了江河。皮包骨头的野狗,四下窜动,闻着血腥气,一具尸体片刻就成了零碎。一座城,只余野狗伸长舌头的喘息声。

汉子说到这时,眼眶微微红了,喉咙也硬了。

娘胆小,我的手被她握得紧紧地。

年老的人问,那咋个办,日本人会不会打到这?

顿时,拥挤的人堆里起了一阵阵哀叹。

那咋办,逃呗。不知谁递上了一句。

逃,在这个闭塞的小村是很难理解的字眼。苦难不是今天才有,日积月累的磨难加上生活的困厄,让人变得愚钝。人习惯去接受这般艰涩无望的日子。

继而,又恢复了沉默。

渐渐,村头有了面黄肌瘦、蓬头蓬面的逃难人。

他们苦着脸,蹲着或坐在村头的一方黄石上。孩童哭不止,两只小手塞在嘴里,哭的很大声。

成年人休整片刻,便挨家挨户,低眉顺眼要着饭。

娘打开门,一大一小站在我家门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晓。我记得:她那时还不高,是小小的个子,体态很文雅。

男人是浓眉,眉毛跟画出来似的,齐整浓黑。一件淡白长袍成了灰袍,手肘处已裂开,跑出了点棉絮。方脸,双眼皮,眼不大,透着疲累。

身后的女孩探出头来。多好的脸庞。白白净净。一双杏核眼,圆溜溜的黑眼珠,小红鼻子还挂点清鼻涕。嘴巴紧闭着,嘟起小下巴来。

娘说,进来,外面冷。

男人拱拱手说了声谢谢,牵着女孩进来了。

娘从灶台上摸了几个热窝窝头,又倒了一大碗热水。

男人接过,依旧是不住地说谢谢。娘倒不好意思了,擦擦手说道,莫要说谢了,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快些吃,冷了吃了会闹肚子。

于是,我跟娘就坐在桌子那一边瞧着这两人吃。

我印象中的逃难人,应该是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可这对父女却吃得很斯文。

女孩掰开窝窝头,递给男人一半窝窝头。

爹,你吃大块,我吃小块。女孩抬头,清澈的眼。

娘瞧着,忍不住地想要疼惜。那只举起半只窝窝头的手,起了红肿的冻疮。

娘问,你们从哪来?

南边,一路逃难来到了这。谢谢您了,给我们一顿饭。男人又拱拱手说道。

娘不好意思了,只好不住地笑。风大,刮得窗户纸呼呼作响。我起身往炉内加柴。

我绕过女孩身边去拿柴火,隐约闻到她身上的酸腐气味。

女孩警觉,偏过身来看我。满眼的不安与脆弱。

娘又问,丫头多大了?

男人喝了口水说道,快15了。丫头懂事,一路上都没有叫苦。不然,我也走不了这样快。

叫啥名呢?娘从炉上拎起热水壶又加了点热水问道。

苏晓。苏州的苏,春眠不觉晓的晓。

娘搓了搓手说道,这名不赖。听着顺耳。

后来他们就断断续续聊了起来。而我呢,靠着炉边,那点热气熏得浑身松软,我便闭着眼,任由思绪随意飘荡。耳边是娘的声音,但不真切,迷迷糊糊地,我还做了个梦。梦里的是一张雕花大床,我坐在床中间。

醒来时,那对父女已经走了。

我揉揉眼问道,娘,人呢?

娘眼神落在快要滚开的水壶上,没有回我。

娘有了心思。

苏晓进了我家的门。娘说等再大些,或许是后年。到时,就跟我哥哥成婚。

苏晓穿了件碎花小点的长袄、一条黑裤,低着头站在我娘面前。我娘伸出手来,在她身上大致走了一遍,暗自说道,还不赖,丫头身上有肉,这腿肚子也长,会长高的。接着笑眯眯地对苏晓说,丫头,你爹把你托给我了。这世道,他养不活你。咱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一口热饭总有你的。你就安心在这待下。

我比苏晓大了半岁。一想到,以后她会成为我的嫂子,就觉得好笑。因她实在太小太可爱了。委实不像快要十五的姑娘,满脸天真烂漫。

苏晓人小,干不动活。娘就教她纳鞋底,缝补衣物。这些事不需多大的体力,只要手灵活就可。苏晓一点就通,娘教了一段时间,她就能纳全家人的鞋底子了。

冬日下,春晓搓搓手,穿针引线,对着大块的阳光细细地纳起鞋垫来。我扫着庭院,灰尘蓬蓬乱飞,呛得我忍不住捂紧嘴巴。春晓瞧见,放下手里的针线,站在水缸边打了点水,洒在小院里。我再扫,灰尘小了些。我叫她,苏晓,你家哪的啊,你娘呢?

苏晓笑笑并未回答。针用久有点涩,她将针轻轻在发里挠了一下。然后继续纳鞋底,一边唱起戏词来。

我扫完了地,准备喂鸡。听到苏晓唱戏,原来这丫头嗓子这样好,水灵灵的媚。

唱了一会,娘就叫苏晓去洗衣服。家中的衣物都让她去洗了。娘说,以后总归是做媳妇的,新人就闲三天,后面就得干活去。

日子越发难过了,穷苦的日子变得更加穷苦。爹的手艺虽好,可做得起雕花大床的人是渐渐少了。日子都过不安生,谁还在意那一张床呢?

爹性子沉闷,并不多言。眼看着手艺就要荒掉,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顿顿用烈酒消愁。哥哥不是合适的人选,我是女娃,父亲也不愿传给我。后来,爹听人说镇上的店招木匠师傅,心头一热就去了。

爹去了镇上,家里就剩下我、娘、苏晓还有哥哥。哥哥不爱说话,苏晓才来,拘谨羞涩,也不怎么说话。只好,我跟娘有事没事说上那么一会话。

一开始,爹回来地还算勤,后来便很少回家,回来呢,也只坐片刻就走。最后,爹就捎人带些钱回来。钱呢,有时多些,有时少得可怜。

娘问,怎么他不家来啊?

捎钱的人是村上的有根,也是跟爹一起干活的人。有根嫩分,不知怎么说,只好挠挠头说道,店子里忙的很呐,阿大又会做活,所以不得空呢。

说罢,有根就搓搓他那双大黑手,不再多言。娘从灶台边掏出个炭黑的红薯,吹着热气,送到有根手里说道,拿去吃。

有根接过去,谢了谢就走了。

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传起来很快。他们都说爹在外是有了相好,那个女人叫来凤,是个寡妇。说的有鼻子有眼。娘也听到了些。

娘的性子是很慢的,而且有点牛的秉性。敦厚老实本分但又执拗顽固。那段时间,娘总不爱说话。遇到谁,都是冷脸子。哥哥呢,也不大出门,身子越发僵硬。说真的,我坐在他边上都有些害怕。

不过,苏晓与我却渐渐有了情谊。苏晓长得很快,真像娘说的,腿肚子长,还有的长。柳条抽枝发芽似的疯长,苏晓的个头远比我高了。我跟她在一起,需抬头看她。

苏晓洗衣服,我跟后面抱着脏衣服。我们俩坐在河边小石头上,一边搓洗衣物,一边说着话。

可能是差不多同龄的缘故。苏晓对我,无多大戒备。

她告诉我,她娘怀了孩子,大夫说是男孩。说好一起去看看祖父,因娘怀胎,出行不便,所以就她跟爹去了。没想到,刚走不过几天,就听到城被日本人攻破了,城内的人都遭到屠杀,一时间腥风血雨。爹要进城去找,逃出的难民裹着他们两人往外涌,爹只好跟着人群往外走,神色恍惚,惶惶不安。她恐惧又不安,一路都不敢说话。

说到这,苏晓停下手中动作。我不敢发生声响,连浊重的呼吸都被压制住。这是沉重而灰暗的过去。我不敢打破她的哀思。

过了片刻,苏晓继续手上的动作,对着青石板轻轻捶打衣物。

春妮,我爹是回去找我娘了。苏晓说完,吸了一下鼻子。好似要哭,但忍住了。

这样想,觉得苏晓很可怜。爹说不定半路上也死了。娘和她的弟弟可能早不在了。

苏晓肚子里的好多话都对我说了。熟识后才晓得,苏晓出自文墨之家,不仅会读书写字,还会唱戏。

当她面,我真是自惭形秽。苏晓与我睡一张床。我们两人躲在被窝憋气,相互捂住对方口鼻。我总是最早投降那一个,苏晓咯吱咯吱笑,还用手搓我的脸。童年无拘束的快乐。有时半夜醒来,透过那点清晨微薄光亮,瞧见苏晓光洁的脸庞,我会用手指在她的额头轻轻点一下。

娘打算再过半年就让苏晓和哥哥成婚。苏晓与哥哥,怎么看,也不合适。哥哥要是没有这个病,在一起还算登对。可现在,哥哥成了这副模样,怎么去配苏晓呢。

我问过哥哥,苏晓要嫁给你,你开不开心?

哥哥性子很闷,有时问一句话,要等很久才有答复。我只好安静地等着他回答。

哥哥身体伸不直,手指僵硬,他抬头看我,用扭曲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我都这样了,成婚做什么,娘是糊涂啊。

说罢,就不再多言。哥哥闭上眼,不理睬我了。

娘心思重,眉头舒展不开。不单单是哥哥,还有爹。她都操碎了心。晚上,我缩进娘的被窝,想跟娘说会话。

娘,哥哥说他并不想成婚啊。我躲在被子下说着。

娘盘腿坐着,腿盖在被子里,手里缝补着哥哥的裤子。听我这样说,娘生气,用脚踹了一下我的腿肚子。

你懂个啥,满嘴胡咧咧。你们是老的,少的,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说罢,手里的针扎得更狠了。一不小心,手指尖就鼓了个血滴子。

娘用嘴吸吮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哥哥不懂事,给他找个媳妇,他也就有点盼头了。不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苏晓过了门,最好过个年把再生个娃子,这样她也就不想着跑了。有了娃,你哥哥就舍不得死了。

我听着娘的道理。传宗接代,在娘那里是很庄重的事情。想想也是。如果哥哥一直这样,到老该怎么办呢。要是有了苏晓,再有娃娃。那么身边也有欢乐,自己就不会那么苦闷。

我这样想着,睡着了。

三四月,虽入了春,天还是冬天的脸子,冻得人缩头缩脑。

我跟苏晓坐在门槛边剥豆子,爹从外面回来了。

爹瘦了不少,也黑了。但,人显得很精神。我叫娘出来。娘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菜。

呀,回来了,我。娘说不上话来,可能是许久未见爹,突然见到不知怎么说。

爹神色很自然,洗了把脸又喝了大碗热水,独自进屋睡觉去了。

晚上娘让我去跟苏晓睡。我裹着棉被去了苏晓屋内。

苏晓的屋子其实是家里的柴房。柴房不大,娘收拾了一下,刚好够放一张床,一只桌子,两把小凳。

我喜欢跟苏晓睡,她身上光溜溜的。我将一只手搭在她胳膊上,一只脚放在她的腿肚上。苏晓推着我,转过身来捏我的鼻子。我咧着嘴笑。

我们疯闹的时候,隐约听到爹和娘说话声。

爹娘的屋子靠着柴房,我们仔细贴着墙是能够听到些的。

爹与娘的动静,时不时地。好似很压抑,然后又有几句欷歔。不明白,我有些困准备睡觉。我转过头去,隐约听到娘说话,带点哭腔。

混沌中,大致是问爹在外的事,还有几句骂人的话。不过这时,声音又低了下去。我贴着墙仔细听,困意消散,却听不太清。

突然地,又开始争吵,爹的声音很大,骂起来人抑扬顿挫,娘只顾着哭,哭声混合着骂人的话,咕噜咕噜听不太真切。我大致懂了,是说爹在外的花花事。

后来,声音又小了。渐渐地,便没有了。我也困得打哈欠,苏晓搂着我的脖子说,快睡吧。我闭上眼睡了。

爹丢下钱又走了。娘眼红红的,把那点钱收进箱子里。

月事是真正成为姑娘的标识。我看着自己两腿间淋漓不断的血,讶异又恍惚。娘又在叫我,我只好拉起棉裤出去了。

我扫地喂食,忙作不停,不让自己去想那件事。可奇怪,那件事却总在心头挂着。

晚上,我脱掉了棉裤,一股血腥气味。娘进了屋子发现我正在换裤子,走近一瞧就明白了。娘给我洗掉了棉裤,又对我说,这下真是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能随便跟人疯野。

娘又叹气了,怎么苏晓还不来月事呢。急死了。

我不太懂,流血是脏污的事情,怎么还要催着它来呢。娘摸摸我脑袋说道,春妮,等忙完你哥哥的事,娘也会对你上心的。

我问娘,爹是在外面有人了么?

娘点了点头,是,不过我也不管这些了。只要他按时送钱到家,就行。男人是栓不住的野马,春妮,你以后可要擦亮眼睛,找个能拿捏住的男人啊。

我心底难受,想着爹答应我的雕花大床是没着落了。

苏晓开始搬去和哥哥睡。我就又和娘睡一个屋了。

哥哥脾气顶坏。常常大半夜,我都能听到苏晓的哭声。我在被窝听着,心底很不是滋味,我对娘说,娘,你听苏晓又哭了。娘不理睬我,继续缝那条补丁加补丁的棉裤。我自感无趣,只好转过身睡觉。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过去了。苏晓白天与我一起干活,我们两个还跟从前一样好。我个子快要赶上她了。她也来月事了,娘高兴,还给她新作了一条裤子。我也吵着要,娘没有给。

哥哥后来变好了些。他趴在门槛边,会跟我们说上一会话。我跟苏晓两个坐在门槛边纳鞋底,哥哥会趴在苏晓一边,拨弄她耳朵边掉下的碎发。苏晓轻轻笑,不要弄,很痒,你瞧,我针线都穿不好了。她对哥哥生气。哥哥呢,嘴里藏着笑。

哥哥的身体很坏,虽然高兴,但是身体没有办法配合他高兴。他整个人都蜷缩着,不要说苏晓,就我都不敢靠近他,仿佛他是个快要破碎的瓷娃娃,连触摸都觉得罪恶万分。

我不懂男女之事,没有人教过我。苏晓晚上跟哥哥睡,我有难启齿的好奇,这话也不好问娘。于是,我就偷偷问苏晓。

苏晓抱着一堆脏衣物,我问,苏晓,和哥哥睡好还是跟我睡好。我恬不知耻,丝毫不脸红。

苏晓呀的一声,满手的脏衣物掉落在地上。然后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我蹲下替她捡起,不明白我说错了什么。

苏晓没有说话,直接抱着衣物去了小河边,我在后面跟着。

苏晓捶打衣物,震天响。她的脸挣得红扑扑,鼓着嘴,手指飞快地翻着衣物,棒槌落下声极大。我瞧着,她好像有些生气。

苏晓狠狠劳作了一会,然后放下酸胀的手,对我说,春妮,我跟你哥哥没有爱情。我是在报恩,没办法的事。春妮,你以后一定要找个你中意的人来爱。不然,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没有爱,你也会孤单的。

苏晓的大眼眶抖落出几滴泪来,我掏出小手帕去擦。她偏过头不让我替她擦掉。苏晓背对着我哭,我瞧见她微丰的双肩不住地抖动,心底也难受极了。

苏晓性子安静,有时候会做活大半天不说一句话。哥哥与她两人坐着,时不时地,会用手摸摸苏晓的大辫子。苏晓这时会轻轻笑一下,也不说话,继续做手中的活计。

而我呢,只好坐在对面做活。感觉苏晓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她成了哥哥的玩伴。虽然她与哥哥不多话,但哥哥好像对苏晓是越来越喜爱了。我后来想,这样也好。哥哥心底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想着去死了。这样娘也会高兴的。

苏晓勤快,渐渐地,家里所有的活她都能干了。娘腰不好,年纪大了的缘故,打理菜园渐渐力不从心。后来她就教苏晓怎样种菜,苏晓跟着娘后面点豆子,架丝瓜架。忙得脚不着地。

娘瞧着家,再看看苏晓,然后是我。很满意地回屋子收拾被褥了。家被我和苏晓打理的很好,娘是放心了。

虽然穷,日子难过要命,但好歹,一家人是越加亲密了。我想着:也许这算是乱世中一点慰藉吧。没成想,哥哥的病突然加重了。

偏偏这时,爹又回来了。爹赌气,缩在墙角,不与我们说话。村子人都说,是叫来凤赶回来的,来凤没男人,指望我爹那点工钱,可我爹入了坏道,跟着一群混小子喝酒,几个大子都喝酒去了。这不,趁着天黑,就把我爹踢出来了。我爹没处去,只好缩着脑袋回家了。

爹垂着头不吭声,哥哥躺着床上大喘气,身体硬的像石头。娘一直哭,对哥哥喊,不要走呢。你看看苏晓,你媳妇在呢。说罢,拉着苏晓上前去,把苏晓的手放在哥哥手里。

苏晓挣扎了一下,手往后缩着。娘打了她,又拽着她到哥哥面前。对她骂着,干嘛,他是你男人啊,这样久,你还不适应么,快去喊他,他的魂要走了,快,喊他。

爹这时站起来,对着娘一顿牢骚,你这样喊作啥,他要走就是命,说不定下次投胎就去了好人家。也不受这份苦。

说罢,爹脸色很难看,蒙着黑气似的。我瞧着爹,爹变了,不似从前那般沉闷。反而眼底都是火苗,怒气冲冲。我躲在苏晓后面,小心地看着哥哥。

娘趴在爹身上捶打,叫他狗日的玩意,没良心。

爹任由娘打骂,哭闹。这屋子真闷啊,我感觉头晕目眩。苏晓惊恐,脸色苍白。哥哥呢,一双眼睁不开,眼球在眼皮下跳动着,生命之火微微颤动,随时可灭。

哥哥走了,用块草席包着入了土。娘哭得快要断了气,爹也流泪了,只不过没像娘那样撕心裂肺。我牵着苏晓的手,苏晓也哭了。哭的无声无息,落泪,说不清为谁哭。

苏晓该何去何从,娘没说。照例让她在家干活,只是不太搭理她。吃饭也不叫她,娘只喊我吃。爹呢,反正脸皮厚,坐着就吃,娘也不好动气。苏晓怯怯地,站在一边不敢坐。我拉着她坐下吃,娘扒着饭顺便用眼瞪了我一下。

后来,娘私下跟我说,你哥哥走的亏啊。苏晓是丧门星,人都说结婚是冲喜,她却把你哥哥命索走了。

我不明白,哥哥的死亡与苏晓怎么会有关系?哥哥跟苏晓在一起,也过了段快乐的日子,怎么能说苏晓害死哥哥呢。

娘没有改变想法,依旧对苏晓不理不睬。但是,她也不送走苏晓,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爹在家不走了。他在外学了门手艺:箍桶。这手艺很实在,爹做的桶很结实,一点也不漏。渐渐地,村上的人就都往我家跑,我爹生意就又做起来了。

爹老阴沉着脸,饭桌上吃饭没有声。娘呢,只吃一小碗就不吃了。我呢,胃口很好,常常要吃两大碗。苏晓正当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也很能吃,可是她不敢吃多,怕娘拿眼睛瞪她。

苏晓是越来越好看了。个高,身段也好。眉眼明晰。一回头,顾盼生姿。走在田边,男人都爱看她。有的胆大的,还拿些酸话逗她。

娘的身体衰地厉害。渐渐地,干活只能干半天,剩下的半天就得到床上躺着。

苏晓干的活就更多了,我也是。我们两常常从早忙到晚。饭归她做,摘菜洗菜我来做。爹是不管家务的,他只管做手上的活。活做完,就需吃一会烟,眯上眼等开饭。

哥哥睡的那间屋子归了苏晓。我想跟苏晓一起睡,娘不让。娘让我跟她睡,我问爹呢。娘说,你爹干活迟,他睡柴房。

可是,爹却拐进了苏晓的屋子。

苏晓又哭又闹,哭声惨凄。爹的声音很浑厚,骂了句。我没听清,然后是个脆的巴掌声。我在屋里听着,心惊胆颤。赶忙起身穿衣裤,要去苏晓屋子。

娘一把拉住我,按住我。我不解,娘,你这是做啥?

娘恶狠狠,不准去。在这呆着。

苏晓哭了大半宿。娘没睡,我也没睡。这夜真黑,啥也瞧不见,就只听见苏晓断断续续的哭声。我的身上很凉,脚趾更是冰透了。我跟娘都怀着心事,各自闭着眼,不肯睡。我推推娘,才发现娘在哭。娘用衣袖擦擦脸。

春妮,你别恨我。你爹要不这样,他就还想在外面花。这世道,家里没男人不中。苏晓,这是她的命。怨不得。

我听得云里雾里。心底一块石头压得生疼,再也睡不着了。被子偏偏很厚,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来。我只好起了身,披上小棉袄,坐着想心思。

爹不上娘的屋子,动不动就往苏晓屋里跑。娘的眼神变了,先是寒的不行,后来就空了。一大块空白,找不到半点情感。饭桌上,苏晓低头吃饭,我给她夹菜。她抬起头来,眼神空无,我心头微疼了一下。她那双眼饱含痛楚,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呢。沉甸甸的黑色,又那么脆弱。

爹给苏晓夹了一块肉,说,吃,多吃点。说罢,哈哈笑了起来。笑的那么粗糙,不修边幅的。好似心底最深处原始蓬勃的欲望。我听了心头一阵酸涩。

苏晓吃不下饭,常站在墙角发呆。我跟她说,苏晓,我偷偷放你走吧。

苏晓问,去哪呢?日本人到处都是,哪块地都不是自己的了,我能去哪呢?

苏晓呆呆坐着,打了个哈欠,最近真困,浑身都累。还有一大堆活没有做呢。

她说罢起了身,还未站稳,突地倒地了。爹正在裁板子,闻声赶忙放下木板,抱起苏晓进了屋子。

大夫说,姑娘肚子有了。娘阿的一声,昏过去了。我张着嘴,不知该说啥。爹送走了大夫,抽了半宿的烟锅子。

娘靠在床上直喊腰疼,哎呦哎呦地。我拿来炒热的盐袋放在她腰后,她好些了。

爹叫我出去,说有话要跟娘说。我关上了门出去了。

我去看苏晓,苏晓闭着眼不说话。我推推她的胳膊,苏晓,你有娃娃了。

苏晓哭了,面容苍老不少。她忍忍泪说,春妮,这个孩子哪能要,这算什么呢?我又成了什么,我到底算个什么,春妮,你说,我算个东西,还是算个人呢。

我抱住了苏晓,让她在我怀里哭。像早些年她安慰我似的,我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

爹和娘商量的办法就是,让娘做了一锅酸辣汤,里面放了堕胎药。

娘对我说,苏晓这段时间胃口不太好,娘做了酸辣汤给她开开胃,你送去,娘没脸见她。

我没多想,端着就走了。

我端着酸辣汤进了苏晓屋子。苏晓当我面喝了大半碗,喝完后,苏晓又躺下了,她对我笑了笑,那笑似湖面上的浮萍,飘荡荡的。

可过一会,她就不笑了,她的脸扭曲,极度的痛苦。整个人缩了起来,双手按着肚子,两只脚不停地蹬着。我害怕极了,我叫她苏晓,苏晓。她大叫一声,疼死我了。这声像从心门里出来的,实在太疼了。苏晓一巴掌打碎了那只瓷碗,盯着我看,那双眼清透透的,看的我不敢动。

我去叫娘,娘躲在屋内不开门。爹呢,爹也不在家。我急得两头乱窜,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我只好紧紧抱住苏晓,苏晓的额头全是细密的汗,背后都湿透了。我抱着她,陪着她一起疼,一起哭。哭到最后,自己都停不下来。

血淋淋一大块从她身下滑落。她大叫一声,然后晕了过去。周遭陷入死一般地沉寂。我掀开被褥,鲜血淋漓一大片。那团血肉正徐徐往下走。我闭着眼,拆开苏晓的裤子,用棉布捂着那块温热的血肉,不知所措。那是一团生命,再经历几个月,就会成型,它会成长,会笑,会哭。我害怕,只好用棉布紧紧按住。

孩子没了,苏晓好好休养了一段时日。我每天都陪着她,想弥补一下对她的亏欠。害她虽不是自己本意,可那碗汤确是我端给她的。良心上一直过不去。我总想逗她笑一笑,安慰安慰她。可她再也不笑了。不管我怎样努力,她至多点点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像鲜艳的花,突然就干掉似的,只剩下邹巴巴的泛黄的花瓣。

日本人打来了。这下,谁都不敢睡踏实了。

村长开始每家每户的跑,动员大家上交粮食。说日本人马上来,难道还要等人家用刺刀逼我们交么,干脆我们先交上去。

谁家有粮呢,吃的都是野菜窝窝团。大家相互看着,不出声。村长又开始召集大家开会,会上,村长开始说,陈村都差不多没了。都不交,日本人可不客气。日本人放狼狗吃人。小孩子的肚子日本人都掏开了。刺刀厉害着呢,一刀下去,粗大筋都能断的啊。说罢,还喘了口气。

还有,有丫头的人家我数了一共是15家,每家都要出个姑娘丫头。日本人点名要花姑娘,不给就要屠村。啊,这不是要命么,日本孙子这是要祸害咱们姑娘啊,村长,村长。顿时,下面哭声一片。

我说,大家也别哭了,这日子难啊,哭也不抵事。倒不如早点做好打算,这哭还太早了些,留着以后哭吧。你们瞧瞧,现下哪个村子不哭,哪个村子不戴孝呐。

村长摆摆手走了。我跟娘坐在一块,娘摸摸我的脑袋,然后搂着我哭了起来。娘哭得真凶,像是把满肚子的泪都流出了。我被娘抱着,想到村长刚刚的话,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粮食。大家硬着头皮交了上去。可姑娘,大家怎么也不舍得交。

村长只好又来动员。到了我家门口,娘是直接把门插上了,不给村长进来。

娘说,我咋能舍得嚒。

苏晓站在门后,不进来。阳光落在她身上,镀了层虚虚的光。她看着我,眼神好像是在呼唤我。我有点迷蒙,睁大双眼去瞧,阳光跑了,她叹了口气,又回到屋子去了。

穿黄皮的汉奸官也来了,带着一副人皮到处说,这是日本人扒下的,大家看看。这家人有丫头不交,皇军急了可不跟人客气,丫头带走了,这家汉子还要打皇军,你瞧,死了还叫人扒了皮。

我躲在人后,吓得不轻。再瞧瞧其他人,都面如土色。

那几天,各家都在哭。这比死亡临近还可怖。骨肉分离,生死未卜。娘替我梳头,一边说,一边哭。

我的辫子被娘扎得很紧,简直是贴着头皮编的。我疼得呲牙咧齿。伸出手来拆辫子,娘用手打了我一下,我回过头来看,娘一脸的泪。

娘那一晚跟我说了很多话。

春妮,你去了不要哭,也不要吵。日本人要的是,是,娘说不下去了,泪水又翻涌出来。

我隐约懂,我问,是不是就像苏晓和爹那件事。

娘来了脾气,你是不是偷看过?

我努了努嘴,这个怎好意思说呢。其实,我是看过,不过没有那么全,我就只看到苏晓一张痛苦的脸,还有她赤裸的身体。爹的部分我没敢看,觉得是种亵渎。我来自他的血肉骨植,怕看了,心头会有不安。

娘说,你去了不要哭。日本人看见谁哭谁闹,就要杀谁。村长说,日本人会定期放你们回来看看。到时,你就跟着大家回来,娘会在村口等你。你不要怕。不要怕。娘说不下去了。因她的泪实在是太多了。

我害怕极了,害怕到连泪都流不出,就只顾着害怕。浑身颤抖,简直快要把那颗心抖碎了。

日子近了,娘总用一种不舍的眼神看我。我呢,坐立不安,根本想不到会遇到怎样的事。我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我睡不下,也吃不下。整日地坐着发愣。

到了那天,村长召集各家各户去村头。娘牵着我的手准备去。

苏晓从屋内出来,木木的神色。她叫了声娘。

娘像被针头刺了一下神经,赶忙放下我的手,转过身来看着苏晓。

苏晓很久没有说话,突然地叫了一声娘。这是我跟娘都没有想到的。我不敢看苏晓的眼睛。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力量伤害过苏晓,她是无辜无罪的,可却平白遭受了许多磨难。

娘的心态跟我一样,她也害怕看苏晓的眼睛。她低着头答应了一声,晓阿,我去送春妮,你在家,灶台边还有个菜窝头,你饿了就把吃了。

苏晓拉住我娘的手,春妮还是大姑娘,你舍得?

娘吸了吸鼻子,那咋办,不给村子的人都活不成。

娘,你对不起我。苏晓说完后,重重舒了口气。

娘对着苏晓说,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带回家,嫁给我残疾的儿子。儿子走了,为了拉住春妮爹的心,我又拿你做了牺牲品。我毁了你,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也晓得,你恨吧,我对不住你。

苏晓坐下了,我是恨你。你把我毁了大半了。

娘拉着她手说着,以后就我两守着这家了。我拿你当女儿待。

苏晓抬了眼,阿大呢。

娘惨笑了一下, 她爹跑了,说日本人来了,不跑不行。就把我们丢下了。

我这才发现,爹好几天都没见到了。娘用苏晓拴住爹,没成想,大难面前,爹还是独自飞了。

春妮,你来。苏晓喊我。

我走过去。苏晓用手指在我头发上拨弄着,瞧,有块草片子。春妮,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去爱,多好。苏晓笑了一下,干燥的红嘴巴笑起来不太好看。

她瘦了不少,手腕子搭在我手上,明显地细了。我瞧着她的脸,有点奇异的感动。

苏晓说,春妮,等会你不要哭。我替你去。

这句话轻轻地,在我耳边荡着。我怎么能,我拼命摇头,我去就好了。

苏晓把我按在怀里,我的人生已经坏了大半,后面的再好,也没办法修补前面的了。索性,就坏到底吧。一无所有,没啥好怕的。你比我有的多,多好。

娘说,咋能还要你去,我都把你祸害成啥样子了。

苏晓笑了笑说道,对啊,都成这样了。不差这一回了。

从未见过清绝的背影。苏晓走了,头也不回。大辫子在身后一颠一颠。娘靠在我身上,我承着娘的重量。

苏晓、我在嘴里又念叨了一下。真像娘说的,名字不赖,顺耳。

苏,苏州的苏。晓,春眠不觉晓的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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