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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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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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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绣花鞋

今天是我55岁的生日,我越发思念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的母亲了。

母亲心灵手巧,而且勤劳向善一生。临终前,她再三交代要留点生前用过的东西来守家,不要全部焚化给她。留有实物,哪天想父母了,好给子女们一个念想。精挑细选,我们留下了母亲几份特别的东西,其中有她年轻时穿过的一双绣花鞋。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把这双泛黄的绣花鞋带到了我工作的城市。

今天,我从衣柜里翻出了母亲的绣花鞋,也翻出了我对母亲的深深地思念……

30多年前的文坡小河片,纺纱、织布、刺绣是每个姑娘必学的传统织造技艺。听母亲说,十六岁那年,她用跟外婆一起种的棉花,一起纺的纱线,一起织的侗布缝制了这双绣花鞋。鞋子是利用晚上的时间做的。因为白天,大家都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拿工分。

鞋子做得很精美,虽然是草鞋结构式的简单,但却是一件艺术品。热天单独穿,透气;冷天套着其他鞋子穿,防滑。鞋后跟是块侗锦,绣有龙凤飞鸟,蝶蜂恋花,歌舞拉手人形。鞋带是侗锦彩带,鞋底有几层侗布叠加,用粗纱整整齐齐地缝了几个来回。这样的鞋,穿起来柔软舒服。

母亲的绣花鞋,真正没有穿过几回。第一次是做好后试穿几分钟;第二次是18岁那年,穿着上梁蒙赶歌会;第三次是出嫁时穿过三天。之后,一直珍藏在外公亲自做的嫁妆木箱里。几十年来,母亲只是偶尔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

上梁蒙赶歌会,是文坡及湘桂黔周边地区各族同胞对歌、会友、购物、登山,特别是青年男女行歌坐夜、自由恋爱的大型民间文化活动。传唱了几百年的侗族双歌《金郎情媄》唱的就是这个戊梁情恋的故事。在数千上万的上梁蒙的人群中,穿着绣花鞋,那是很让人羡慕的一件事。母亲和父亲当年就是在梁蒙山上对山歌,对出的缘分。

媄姨是母亲的闺蜜,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绣花鞋。她俩是双歌的最佳搭档,什么二十八宿开场歌,十二情花、曾广、太平、节气下版歌,同窗、幼学、私奔、单身、孝顺父母上版歌,什么猜谜、隔歌、换段歌,薛仁贵、陈世美、毛鸿玉英、李旦凤娇、梁山伯与祝英台、王朝栋、金郎情媄长歌,什么敬酒歌、夸赞歌、日歌等等,随时出歌,随时和歌,最厉害的是能应景出新、对唱如流。行歌坐夜对歌也好,赶歌会赛歌也罢,她和媄姨一出马,从没“死”过歌。

古寨有建寨时的千年古井,乾隆四十八年修建的石板路从寨边的小溪码台拾阶而上,通过寨门,穿过寨子,一直延伸到寨子外100余米。侗族传统社会有个习俗,新娘要在伴娘的陪同下挑几担井水把家里的大水缸灌满。半路上有老人小孩看热闹的,有小伙子拦路对歌,喜逗新娘换肩挑担的。既考验新娘的体力,也考验新娘的智力。

解放前匪患严重,文坡十三寨曾被邻省土匪放火烧过。古寨有三排木屋,前两排每排有联建的十户人家,每户是五六米见方的两层木质结构的吊脚楼,是匪患火灾后统一修建的。我们的老屋在寨子的最后一排,是火灾中幸存下来的明清时代建筑。母亲个子不高,挑着一担木桶到井边打水,从古井到寨门,要上21级石阶,到了家门口还要上11级石阶。在石阶上,被小伙子们拦着换了几次肩,在寨门口拦着唱了开门歌。可想而知,那是要费点劲的。好在母亲能歌善言,唱歌是难不倒她的。穿着绣花鞋,踩在石板路上也不怕滑倒。算是顺利通过了族人们的考验,被正式接纳为自家人了。

母亲性格开朗且坚韧,父亲是个老实人,干农活是个好把式。民国后期,精通木匠工艺的外公被迫抓阄当过几天的保长,文革期间,外公外婆经常被揪到大队部去批斗,一斗就斗到深夜。外婆的右手被绳索勒残了,舅舅被送到北方进行劳动改造。刚刚嫁到我家的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兼顾两头,一头照顾外婆,一头照顾家里。那个年代,生产队种双季稻,搞双抢,只要月亮升起的夜晚,队长一声哨响,各家各户的劳动力就得马上出工,迟到一分钟就怕挨斗。很多时候母亲把我们从床上捞起,哪有什么电灯照明,黑咕隆咚的,一根背带把我们丢上后背就出门,顾不到孩子头朝上还是脚朝下。那个年代,老百姓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一年解决穿衣问题。纺纱、织布没有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但是“破四旧”破掉了“绣花鞋”,母亲的绣花鞋自然也就见不到多少太阳了。

我们有三姊妹,我,弟弟,妹妹,家里有时穷得揭不开锅。我们是穿着母亲织的侗布衣服长大的,我穿过的衣服,留给弟弟穿,弟弟穿过的衣服,稍微改一下拿给妹妹穿。到师范院校读书,我还是唯一穿着民族服装的男生。天一热,掉色的染料和汗水沾满一身,伸手往背上一抓,指甲缝里满是靛青的泥沼。母亲说:穷有穷的志气,走进瓜果地,哪怕头顶到脚踢到,只要不是自家的,碰都不要再去碰一下。1987年6月,我师范毕业当上了老师,每月拿到了30多元的工资。我想,母亲的绣花鞋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节衣缩食,借钱讨米,哺育我们长大,供养我们读书。白天大人们都忙着出工去了,只好把没有上学的孩子丢到鼓楼凉亭里,由没有劳力的老人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姐姐照看着。我的爷爷,在母亲还没嫁过来的时候早就过世了,我刚满一岁,奶奶也在漫天大雪的日子里去世了。照看弟弟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是个营养不良的大头儿,带着弟弟很费劲。特别是弟弟饿了以后哭着找妈妈的那种倔,谁也哄不了他拦不了他管不了他。他翻过高高的鼓楼门槛,沿着烫脚的石板路,一路光腚哭喊坐爬到寨门口。见不到母亲的影子,兄弟俩趴在寨门口的石板上睡着了。母亲很迟才收工回来,身上背着妹妹,怀里抱着弟弟,还腾出一边手牵着我,赶着回家做饭了……吃完晚饭,母亲又坐上外公做的嫁妆织布机忙着织布去了。

解放初期,父母亲读过蒙学,进过学校,识得一些字,所以对培养子女读书很上心。但是家庭经济条件有限,只有我一个人读书出来了。弟弟比我小三岁,初中毕业,十五六岁就到邻县帮人家挖煤去了。妹妹最小,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为了劝妹妹上学,母亲还狠狠地打了妹妹一顿。学校就在寨子旁,老师也多次上门劝学,妹妹就是不肯去。我们家有3亩多的责任田,全靠父亲、母亲、妹妹三人在种,年年喊舅舅帮忙插秧、打谷子。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弟弟也经常不在家,劳作之余,母亲把复杂的侗锦织造技艺传授给了妹妹。由于多种原因,到了我们的儿女辈,这门独特技艺面临失传的危机。早在10多年前,母亲就为我们的女儿准备了背带侗锦。母亲的绣花鞋,成了极其珍贵的藏品。

现在村里成立了锦绣文坡公司,建立了中国侗锦织造技艺传习所,妹妹成了传习所的一名织娘师傅。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姑娘在这里传承学习,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到这里游览观光。如今,方圆百里侗寨又响起了熟悉的织布声,新一代织娘们织就的各类侗锦产品,随着全面小康的步伐走出了侗家山寨。

2018年九月初七辰时,父亲去世;2020年六月十九卯时,母亲驾鹤西去。我们留下了母亲的绣花鞋,留住了对父母一生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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