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塘坪是母亲的娘家,表姐的家乡。改革开放之前,那里叫红湖大队,如今和我们同属于大岩村。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小时候,我们常去那里给舅舅他们拜年,平时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去那里玩,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表姐家在鱼塘坪的中间,离坪坝处还有约一公里的路程。背后是大山,大山的顶上还住着人家,那就是白果坪。听说贺龙的红军就曾到那里打过仗,牺牲了不少红军战士。后来便在那里立了一座革命英雄纪念碑,每到清明节那天,便有乡里的机关学校组织人们前去扫墓,缅怀革命先烈。
大山脚下是上鱼塘,也有好几户人家。
每次去表姐家,秋树湾是必经之地,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到了秋树湾,离表姐家就已经很近了。
每当走到那里我们可以听到河水“哗啦哗啦”的声音,比课本上描写的声音更大一些,更脆一些,似乎也要更甜一些。若是连续下雨之后,便可以看到从对面山上倾泻而下的瀑布,有的如飞练一般,有的则如万马奔腾。此时的河水如同咆哮的狮子,浊浪滔天,似乎要把河中间的巨石推走,让人感觉很“吵”。
如果是早春季节,那里的野玫瑰开得特别艳丽,也格外香。通常是先闻到花香,然后才见到花朵。那洁白的小花朵铺天盖地,如同谁家晾晒在玫瑰藤上的花朵。有蜜蜂在上面忙碌着,“嗡嗡”的叫声格外好听;若是夏天,两边绿郁葱葱的包谷叶子如青纱帐一般,把路都给锁起来了。还有路边的蔬菜瓜果,如黄瓜,硕果累累。我们偶尔会在黄瓜地里找寻着那真正的黄瓜,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小刺便吃起来;但若是秋天,那秋树湾的叶子就由绿变黄,浸霜之后就变成了红叶。那红叶在秋冬季节让我们感到了一种特别的温暖。
其实秋树湾里的秋树很少,即或有也只有二三棵高大细长的刺秋树。之所以叫刺秋树,是因为它的树干上面长满了“铆钉”一样的东西。
秋树湾,反而是八角枫叶要多一些。这种枫叶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我们特别喜欢。我们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的香味,而是因为它的形状,它像红军戴的那种八角军帽,也有点像军帽上的闪闪的红星。
表姐家原是一幢摄箕口的房子,非常排场的一个大屋场。我知道的时候住着两姓人,三家。一家姓罗,一家就是表姐家。表姐家和小罗叔叔他们占了正屋的部分,但小罗叔叔家的面积只有表姐家的三分之一,可以用“偏安一隅”来形容。而大罗叔叔家在西边,东边则是大队的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里有一位营业员长得特别漂亮,眼睛大而明亮,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脸上两朵红云,加上一对酒窝,更增加了她的妩媚;还有她的声音,是那种温柔且甜甜的,百灵鸟儿一般的声音,听了还想听,百听不厌。尽管我叫她大姐姐,而且我还很小,可是我依然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曾在她那里买过画画书,就是不买东西我也乐意在那里东看西看的。后来听说她与一位干部发生了丑事,被干部的女人抓了现形,她的男朋友也因此自杀了。从那以后,我对她的看法忽然就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我忽然觉得她好恶心,而且很龌龊。好像如今粉丝们崇拜的偶像,偶像幻灭了,便感到受到了欺骗,既愤怒又失望。
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听说是调离了合作社,嫁了什么人,生活得怎么样便不得而知了。
罗家兄弟两个,我们更喜欢大罗叔叔家。他们家更有亲和力,而且他们的孩子跟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尽管他们家要贫穷一些。
表姐家的院子很大,也很齐整。
院子前面,是一条水渠,那水渠是从西边山上流下来的。表姐他们挑水便是在西边一个水井处。与其说是水井,不如说是水渠。因为他们是从很粗的竹简上流出来的,日夜流淌,从来就没有停歇过,而且是满满地一渠水。那水清冽甘甜,跟我们王家湾里的水差不多。我记得父亲曾经对我说,鱼塘坪别的缺不缺不清楚,但最不缺的就是水了。
那水经过表姐家的牛圈边上折转直下,便流到一片水田上面去了。表姐家的水田堪称微缩版的“云上梯田”。最上面一块仅有三五米长,宽不过一米。越往下那梯田便越大,一直延伸到鱼塘坪里。就这么大一小块梯田种出来的水稻也让我很羡慕表姐家有大米吃。其实那也不是他们家的,是集体的。如果分到人头上或许只有几斤的样子吧。但那块梯田确实很耐看,与其说是水田不如说是风景。
有时那上面是一个人,一头牛,一张耙。水牛在前面拉着梨耙,人在后面扶着耙,像一幅古老的画。我就曾看到舅舅如此劳作的样子;有时则是夕阳晚照,反射到稻田里的水面上,便是一种梦幻的感觉;有时则是水稻扬花的时候,花香四溢;当稻子成熟的时候,我就能闻到米饭的味道了。
相对下面的鱼塘坪,他们那点水稻实在是寒碜了一些。
我对表姐家印象最深刻的就数大水车了。
什么时候有大水车的,不得而知,也没必要知道。而我的老家王家台是没有水车的,那是因为没有水。但我们的山脚下或许是有的。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只要有水的地方大抵都是有水车的。这些水车可不是用来我们观赏风景的,它是有特别的用途——如磨面和榨面条用的。
从表姐家门口的右侧下去,有一片并不茂盛的小树林。笔直往下,约二三百米的样子便能看到一幢小房子,那便是磨房。表姐带我去的,在那里负责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国字脸,个子高大,还有那么一点英俊。他在那里负责榨面条的工作。表姐让我叫他刘老师,原来他曾在当地的小学当过老师。
刘老师看到我非常好奇,便带我到他的“工厂”四处参观,并给我一一介绍。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那个巨大的水车。水车靠右侧,紧挨着山体。那是因为从小河里引来的水正好要从那里经过。那水先是流入水车的水槽之中,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旋转,如此周而复始。我所看到的上面只是榨面条的地方,干净整洁,而到下面一层才是磨面的地方,粉尘乱扬。
那机器并不繁复,却让我大开眼界!后来我去红土高中读书,刘老师却调到那里搞后勤工作,看来我们还有点缘分。
如今好多景区都能看到高大的水车,那水车在池水的作用下悠闲的伸展着自己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转动,发出支呀支呀的声音,恍惚又把人带回了那个古老的年代。
表姐家的门口是大队部,也是一个加工厂。比表姐家的房子矮了一大截。在我的印象里有那么几年是机器轰鸣,热闹非凡的。可是自从包产到户之后便连机器也不见了踪影,和我们老家的情况大抵相似。
虽然那里是大队部,但后来住了一户人家,姓陆。小时候我们去表姐家玩的时候也一定会去那户人家玩的。他们家冬天有一盆黑炭火,而表姐他们都只能烤煤炭火。
烤黑炭火的好处是没有煤炭的硫磺味,还有一股木炭的清香。我们和陆家两姐妹年纪相仿。论辈分,他们非要我们喊他们长辈,我们又觉得很别扭,所以就干脆什么也不喊,直呼其名。我们除了在他们家打扑克牌之外,也常在那里玩捉迷藏的游戏。那地方实在太大了,藏的人很难找到,时间长了找人的只好放弃了。最后藏着的人就主动出来了,反而一点意思也没有。
后来有一位小妹妹变成了我的堂弟媳妇。
有一年夏天,我又去了表姐家。
白天就在四周到处行走,听到蝉鸣便去寻找蝉儿藏身的地方。那个夏天格外热,到处都是蝉儿的叫声,我疑心他们是因为受不了这么大热的天才那样拼命地叫的。
可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暴雨,暴雨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到处都是流水的声音。暴雨停了,却从天边现出一道彩虹,我们叫“马蝗”。大家就都出来看彩虹,然后议论说那马蝗去哪里喝水去了。
吃过晚饭之后,便听到蛙声此起彼伏地,好不热闹。便想起不知谁说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站在表姐家的院子中间,来自鱼塘坪里的任何高声大嗓都会在大山的回荡中传到你的耳朵中来。在大集体的时候,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劳工号子”,农民抬石头或者木头或者大的物件的时候就会大声地“哎哟嗬,哎哟嗬!”的叫着。
我听姑父说这也是有讲究的,当初玉皇大帝闲来无事安排了一个掌握人间疾苦的官员来到南天门察看老百姓的疾苦。他发现那些做苦力的人们,一个一个高声喊着号子,一路快乐的行走在大山深处。便认为他们是人世间最快乐的人;而那些喝酒的人,个个都愁眉苦脸,一幅上刑场的样子,他就觉得这人世间喝酒的人是最痛苦的。于是他把这情况给玉皇大帝汇报了。玉皇大帝说那就让痛苦的人快乐起来,让快乐的人痛苦起来,于是就赏那喝酒的有大鱼大肉和荣华富贵。而那些背力的人呢?那就吃最差的,干最累的活儿吧。
孰不知,玉皇大帝的调查研究也只是限于表面,没有深入呀。富人便一代一代继承,穷人也是如此。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穷人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如今那水车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曾经的磨房大抵也搬家了。我疑心大队部的加工厂的一部分机器就是从磨房那里搬上来的;而曾经的水稻梯田也改成了旱田,再也没有稻花香了。
表姐家的摄箕口房子也最终四分五裂了。大罗叔叔的儿子在原地盖了一幢小洋楼;下面,早先的大队部则是另外一户人家盖的房子,却是不伦不类的吊脚楼;表姐一家搬到秋树湾去了。那年回家的时候,他们家还没完全盖好。
怎么也没想到表姐他们会在秋树湾建房子,只是黑夜中,我们没有再见到秋树湾长什么样子。
我还是觉得表姐家原来的屋场是最美的,那种撮箕口的房子中规中矩,既大气,又耐看。还有门口的那条水渠,更增添了大院的灵气。
可如今,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甚至有一种难受的感觉。
听说红土有一个很著名的“硝洞”就在鱼塘坪的下面,李老师专门介绍过。勘探了这么多年,说要开发成恩施最好的旅游景点的,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结果又回到了原点。
也许不开发便是最好的开发,那种原生态的美恰恰是最美的,正如表姐的房子。
我好想去从前的表姐家,可如今那只是梦中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