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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仁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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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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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好个桂花香

食之无味,老盛率先扔下筷子,离桌,捏根牙线剔着牙花,经过客厅踱进屋顶花园。天色虽近晚,但景物仅略显有些朦胧。老盛朝平常熟悉的茶椅走过去,说不清是什么缘故,脚下却硬生生地碰撞到了茶桌腿上,茶桌一个弹跳侧歪,“啪——咔嚓——”老盛分明听见一声叫人心颤的碎响:“完了,我的紫砂壶……”老盛闭上眼,心疼了好一阵……这是爷爷当年从一个晚清秀才手里买下的宝贝,三代人啦,今天终于毁在我手里了!今天是怎么啦?不,最近我是怎么啦?他扶正茶桌,坐下来,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碎茶壶片和茶叶、茶水……咦,都装耳聋了?他方才明明听见饭厅里的谈笑声在紫砂壶摔碎那一刻静止了,且顿住好一阵后,才有了轻微地说话声。这屋里的人太现实了,他心里冐出一股五味杂陈的东西……

“喂,”老盛终于忍不住象往常一样呼唤老伴。没人应声,有拉扯声从客厅传出。小孙子亮亮冷不丁冐出半个头,又被人从背后扯了回去。肯定是老太婆,反了!

“老太婆!”老盛提高嗓门大喊一声。他明明感觉老伴就在客厅门后,但却隔了一阵,老伴才不情不愿地从门后挪出身子,还垮起脸来一句:“吼啥子吼嘛,硬是自己觉得还特有范是不是?”

“你?”这话叫老盛怎么也觉得不中听,他将一股气压下去,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没听见?收拾了嘛!”

“你硬是成老太爷呐!”老伴撅起嘴,指着墙角的扫帚撮箕。“你打碎了,还要我来给你收拾?成习惯了哈?”

“你……”老盛一时语塞,今儿是怎么啦?

“哼,爷爷就是像个老太爷!”孙子亮亮蹦了进来,指着老盛的鼻子道。“你自己犯错了,还要欺负奶奶,还要吼她,不象话哈!”边说边从奶奶手里夺过扫帚扫起来。

“去!你个小东西也敢喝斥爷爷了?”老盛被七岁的孙子训了,心里的积气却消了一半。

“奶奶,我帮您扫!有孙儿在此,看他老太爷还敢欺负您老太婆不?”亮亮边扫边举起扫帚亮一个白鹤展翅动作。

于是老太婆、老太爷都乐了。亮亮是这屋里的“开心豆”,自小伶牙俐齿,且维妙维肖的小大人般的口气常凭添几分喜剧和逗趣。只要他一蹦出来,屋里任何不和谐尴尬的场面也会顿时烟消云散。

“滚你个小东西!”老盛笑着拍了亮亮屁股一下,看着他提撮箕进了客厅,心里的郁结似乎开始消散了去。

夜幕降临了,屋顶花园里的花木开始模糊朦胧。只有墙角那株硕大的桂花树在一阵微风吹来时,发出一阵沙沙地声响,显示它独有的存在。老盛望着那桂花树,却油然生出来一种孤独感……

儿子盛浩的屋里传出一阵笑声,是那种开心地笑,无拘无束地笑。这笑声象葛麻一般抺了老盛心头一下……从笑声里,他听出是老伴、儿子盛浩、儿媳和“开心豆”亮亮,而且还夹杂着大声大气地争论和没遮没拦地打趣。

是什么使那屋里的祖孙三代这么亲热、欢畅?是什么使他们这么好笑、放肆?老盛不能理解,也消受不了这些,他用扇子狠狠地拍死了一只刚趴在腿上的花脚蚊,脸上露出了很不了然的神色……

这屋里,原先哪会是这样哦。

老盛在这屋里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更有一种神圣的威严。他从没骂过老婆孩子一句,甚至连重话都很少有。或许,正因为如此,老婆孩子才一直没从他那铁板着的脸上摸透他的底,才敬畏他的。就象敬神的人家摸不透神龛里菩萨的底,不敢不敬它一样。

老盛在家时,屋里院里清风雅静,老婆孩子走路都轻手轻脚的。盛浩上学时,难免有时忘形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跑回来,进门刚喊声:“妈!”见母亲把手指朝屋里急指,就知道父亲在家,立马就住了声。于是踮着脚尖走进书房,又慢慢地轻轻地把书包放下,生怕里面的文具什么的弄出声响来。

老婆呢,只要老盛在家,连咳声嗽也要用围腰帕捂住嘴。有回,她感冒了,不小心在屋里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把老盛吓了一跳。老盛鼓了她一眼:“文明点嘛,打雷放炮似的!”从此,她要打喷嚏时就赶紧闭着眼,埋着头,咬着牙,强忍着往门外飞跑去。

盛浩结婚那年腊三十,老婆和儿媳忙着大扫除。老盛见儿子加班未回,便主动帮着清洗抽油烟机,不小心把脸糊花了,且花得十分另类,叫人怎么也忍不住要发笑。老婆只看一眼,忙抓块抹布捂住嘴,蹲在了水池边。儿媳见了,“噗”地一声没忍住,急抓只碗捂在嘴上,捧着肚子就朝卧室奔去……

“扯什么怪筋!”老盛不明就里,作色道。

好半天,老婆才揉着眼泪花花,指着老盛的脸,说:“你……脸,花、花了。”结果,儿媳还是在被窝里笑岔了气,肚子痛得起不来身了。

“这哪像个办公室主任?”老盛没好气地说道。

至于盛浩,一天总是默默地,偶尔最多就是淡淡一笑。不知是敬畏老盛,还是生来就是这脾性。老盛倒是一直没摸透的。

而且老婆、儿子、儿媳三人有啥事要说、要商量,是从不当着老盛的面的。有几回,老盛从屋里出来,见那三人站在花园里悄悄地议着什么。他便威严地轻咳一声,三人顿时便惊散了去。

老盛也不说他们什么。他愿意是这样的,这样才能体现出这小院里的威严所在。自然,他也从不问他们说的啥。

没想到,现在那三人竟是这样肆无忌惮,他老盛就是咳十声,那屋里也会装着没听见似的。

老盛感到自己的以往正在无法阻挡地被倾覆,那种跟随他几十年的夫尊父严也在不可逆转地被动摇。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令人惶恐地开始逆变……他想阻拦来着,可惜,他阻挡不了。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不可抗拒,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一切,他想不明白,也想不透……他看着那株老桂花树,心里就想:若是有人冷不丁拦腰一斧将它砍断,它又能如之奈何?只有哀叹伤心;或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他心里不禁涌出些淡淡地凄凉……不是要六十五才退休嘛?这不扯淡嘛!自己才五十四岁呀,想不到呵,似乎已成为多余的人了。想当年,他老盛可是业界里顶顶有名的一尊大神呵……他有光辉的业界成就,足以证明“夕阳人”不会是他,也不能更不该是他呀……

老盛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由名校高才生毕业入厂至今,三十余年走南闯北,从助理工程师干起,直做到今天的集团公司的总工程师。经历过国企改制,组建股份公司,再被兼并重组为集团上市公司,攻城拔寨,什么大风巨浪没经历过。而且由于他对设计、工艺、电气、机械,乃至冷热材料、锻热工艺等诸多方面无不精通,一直是集团公司的绝对技术权威,硬核脊梁。集团公司里由他带出来的十几位硕士、博士出道的分管口的技术副总们,无不被他神妙的设计理念和令人叹为观止的技术方案所折服,都尊称他为“师爷”。就是国内著名的几大设计院和高校研究所的权威大咖和教授们都对他尊崇有加,还时不时来函或亲自登门求教于他。不仅如此,几十年的市场经济的锤炼,使他在拓展营销市场上还有着过人的博弈天赋。在行业营销的圈子里,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但凡营销有心里没底,认为难以把握的上亿元大项目,只要他一出马,不仅营销吃了定心汤圆,而且发标的用户们都会喜出望外,认为这是一种荣幸。且必有老总级别亲自带人到机场迎接他。第一轮投标方案说明会,凭他对设计方案的令人耳目一新地神解,当场就有八、九成的竞争厂商灰头土脸地知趣退出竞标,末了还来一句:“真是开眼界,学习了!”。第二轮用户单独与供货商技术议标,用户老总因大神在此,必定亲自出面作陪。一般就在一个小时内,就听他一个人侃侃而谈。结果很喜剧,对方连老总带整个权威评标组,彻底被他征服。之后连商务标也不消得谈了,就按他说的价定。议价权于是悄然移位到了卖方,买方还好象捡了一个大便宜似的……

然而老盛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上周,集团董事长约谈他,他将改任集团技术总顾问。他当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被震惊得半天不能言语。待镇定了情绪,正要问接任他的是谁?

董事长却轻描淡写地说道:“经董事会研究,盛浩任集团总工程师……”

仿佛是闷棒给他重重一击,他竟眼前一黑……是儿子,天呵,怎么会是他?……

“喂……徐副总吗?……呵,在家,等一下,我出去说……”儿子盛浩在接电话,跟着盛浩的身影闪进了花园门口,见老盛在里面坐着,又退了回去。声音又在书房里响起来:“徐副总,你说……”

老盛知道是分管技术创新的徐副总工的电话,便竖起了耳朵……

盛浩声音一下重了起来:“对,我是全盘否定了……一点局部的改进叫创新?还申请发明专利?……一个始终緾着裹脚布的小脚老太太,把脸皮拉一拉,整个容,就又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啦?……还第三代、第四代哩,可笑!忽悠谁呢?忽悠自己!……”

老盛闻言,脸上象被火燎了一下,一阵灼烧……他明白了,这肯定是上月经他手批准的集团公司明年将实施的一系列技改新规划,被儿子毫不客气地否定了。

“臭小子,了不得了,盘龙上天了呵!”老盛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态。儿子盛浩在老盛眼中,历来就是一个不多言不多语,也不苟言笑的内向孩子,老盛也从来没正眼瞧过他。自小因他工作忙,也没关心过儿子的学业,偶尔一问,妻子总是那句:“还行吧。”

后来盛浩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老盛当年的母校,且学的专业也跟他一样。老盛这才有些诧然,问妻:“怎么,要子承父业?”

妻子哼一声,竟说道:“你这就小格局了哈!”老盛当时还不认识似地把妻愣看了好一阵。

当两口子拿着戴着博士帽的儿子照片端详时,妻子脸都笑烂了,仰头问老盛:“怎么样?儿子比你能耐吧?”

老盛不爱听了,道:“子如其父嘛。一代比一代强,必须的!”

妻子一瘪嘴:“你也不看看是哪个妈生的儿?”

“这女人。”老盛晃晃头,一笑。

这之后妻便有意无意地不象以前那样顺着他老盛了,还时不时抬儿子出来,和他踩左踩右地逐渐抵消他在家中的影响。

尽管这样,老盛还是不怎么瞧得上儿子。谈了两个女朋友都没拴住,还“黄”了。后来还是妻子找了两个老大姐帮忙,才把亮亮的妈搞到了手。当年他老盛可是万花丛中挑花,最后把校花级的妻轻揽怀中。

儿子的博士论文在集团公司的研发中心完成之后,集团董事长亲到学校,用高薪和其他附加条件及承诺,硬生生地从一家500强企业手中拿走了儿子的档案。这也是老盛怎么也没想到、想明白的。儿子来集团只在创新中心待了大半年,就先是被董事会派往首都BH大学与学校共同研发HDP电气系统,之后又被派往XA大学与学校共同研发HDP智能制造系统。整整两年时间,儿子回来,老盛觉得儿子似乎还是那样,还那德行,没变。但为人、办事、老盛却感到儿子变了,变成怎样了,他又说不清楚。

为儿子接风的家宴上,儿子一会在把母亲拉到一边嘀咕几声,一会又在儿媳耳根轻言几句。老盛鼻子里哼一声:“还是缺阳刚呵!”席间老盛只很随便地问了儿子一句:“这两年在外怎么样?”

儿子没立刻回答,夹了一口菜吃了,才冒出一句:“洞中数月,世上千年!”

搞得老盛还一愣,懒得搭理儿子了……

“发什么呆呀?”亮亮戴着顶太空神将的头盔,抱着个棋盒撞进花园。“来,来,老太爷,大战你三百回合!”

“怎么?还把‘老太爷’喊顺口了!”老盛一下乐了,拍了孙子屁股一下。“哪来的狂妄小东西,敢和老太爷大战三百回合?!”

亮亮扶正头盔,耸耸鼻子:“俺小仙这些时日在研读‘孔明棋圣’,早就想找你老太爷过几招了!”

老盛歪了头把孙子看几眼:“什么,什么?哪学的,还‘孔明棋圣’呢?”

亮亮朝书房翘了翘大拇指:“老爸教的!厉害着哩……”

“嗯?”老盛拿棋的手顿了一下……

亮亮已迫不急待地啪啪摆好了棋子:“老太爷为尊,您老人家先走哈!”说着,又从自己棋盘上拈起一枚棋子。“不忙,小孙儿今天还另外让您老一‘炮’!”

“嗯,今儿是啥情况?……”老盛一时没反应过神来。孙子倒是两三岁时就教他下棋,虽有几年棋龄,以前老盛和亮亮下,都是提了一半人马在一边歇着,只用车马炮和亮亮做祖孙游戏罢了。

还没容老盛多想,在亮亮的催促下,棋已开局。没出五六步,亮亮的马已过汉界,一声喊:“吃‘炮’!”

老盛忙按住棋:“哎,你的‘马’不是又别腿了吧?”

“别什么腿呀?”亮亮眼珠瞪圆了,“老太爷咋老是弹老调调呢?前些年我还尿过床哩,还值得老念叨吗?”

“……”老盛直眉瞪眼地看着孙子拿掉了他的当头“炮”。

亮亮又催又嚷地下得性起,屋里的儿媳闻声慌慌地出来,拉起亮亮:“少在爷爷这里放肆!还不快去把作业做完?你不是书包坏了吗?等会我带你买新书包去。”

亮亮嘟嚷着,几有不舍:“老太爷,晚上回来见分晓哈!”

“……”老盛没回答亮亮,眼盯着那枚“炮”发愣。

……这屋里的人怎么一下都变得不认识呐?连少不更事的小东西也会跳出来恃宠幽默他老太爷了。就在前几天,因盛浩新官上任,老伴主张更换家里的旧家具,让家里有一种新气象、新面貌。在饭桌上议起此事时,老盛本想说:“家具虽旧,还能用嘛。”但见从老到小都热烈附议,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象往常一样家里置办大物件,都是老伴带着老盛去选购并定夺。这次,老伴带着老盛到了市里最大的家具城。

看了几家新式时髦的家具,老盛都不入眼。后来在一家仿古家具店里,老盛便一眼相中了:“嗯,古色古香的,还全是楠木料的。瞧这土漆多亮,哟,抽屉边还镶着银花边呢,就它!银行卡呢?”老盛伸手。

老伴捂着包,身子却往后缩,说:“好象老气了点吧?”

“老气?嘿,你须发都老白了,还要好嫩气嘛!”

“还是问问浩儿吧?这些东西,我们能享受多久?再说,现在年青人不都追求时代感和什么现代元素……”

“什么?”老盛委实怔了一下,把老伴看了好一阵。老伴却不看他,一扭头,小声地哼着什么曲儿,自己看家具去了。

老盛心里那个翻呵,但也无可奈何。于是他懒得管了,家里人也许正希望他沉默。

三天后,一大卡车新家具进屋了,叫老盛瞠目结舌。一家人欢喜得过年似的,他却躲进了楼顶花园里。

那晚,老盛照例又失眠了。第二天一大早,家里人都还在睡,老盛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饭厅、门厅、书房,只扫了一眼,他便被镇住了:乖乖,黄花梨全实木,是传统的民族风格的设计造型。既有古典中的贵气,精致独到别具一格的现代元素装饰,又透出一种令人眼前一亮的时尚气息。叫人看了只觉一派大气,哪里都舒服,更使厅屋的格局面貌焕然一新。

“爷爷,亮瞎了双眼吧?”亮亮突然站到老盛面前来这么一句,把老盛吓了一跳。老盛吭哧一声,不置可否。

见老盛仍目不转睛看着家具,亮亮又用手一划老盛的目光:“我发现,爷爷真的是有点老了吔!”然后一本正经地背手而去。

“这小东西,怎么说话呢。”老盛收回目光。

这时老伴披衣出来,说:“这可是浩儿亲自选定的哈!你可晓得这套家具花了多少钱?”

见老盛没言语,老伴就伏在老盛耳边道:“28万!”

把老盛着实一惊。

“不过没用我们的钱。”老伴轻舒了一个懒腰,“是浩儿设计大奖获奖的奖金买的!”

老盛只知道盛浩在BH大学与学校共同获得了一项国家大奖,没想到是这么高的奖金。

老盛这才意识到,家里这么大的事都没他什么事了。

于是他又开始在心里琢磨研究起儿子来……

“冰淇淋!又爽口又凉快的冰淇淋呵!……桂花冰粉,降火去热的桂花冰粉啦……”楼下卖冷饮夜宵的骑着车在呐喊。

只听亮亮朝楼下吼了一嗓子,就推着父亲出门来:“老爸,今天你得重奖你儿子!”

“理由?”盛浩问。

“今天开学测验,语、英、数全满分,100分哈!也是全年级第一名,你说该奖不?”亮亮道。

“全满分不止你一个吧?”

“嗯,有那么四、五个吧。并列第一名也是第一嘛!”

两父子推推攘攘地出门了。坐在边上的老盛可犯酸了。以前小东西都是缠着他买这买那的,呵,今天得第一了,就到老子面前炫耀去了。“小势利眼!”他气嘟嘟地哼一声。

一会,两父子提着两个食品盒进门了。盛浩拿出一盒冰淇淋递给老盛:“爸,来一盒,新品种的。”

“消受不来那怪味!还是我这苦丁茶又解暑、又清热!”老盛看都没看一眼那冰淇淋,端起茶壶大吮了一口。

“行了,老太爷那老豁牙哪受得了这些冰冷玩意!”亮亮说。

盛浩于是笑笑,和儿子进屋去了。

哼,又是笑一笑!

“咋象个笑面虎?”老盛心里说。这臭小子不象刚烈的他,也不象老实、文静的老伴,不知象谁,焉巴地厉害!叫人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唔,这臭小子也不知啥时变得那么有城府了……

以前,老盛确实是没认真关注和研究过儿子,总觉得他还没长大、成熟。后来儿子拿了博士回来,个子也长高大了,他还是认为这充其量是多读了几年书,不横着抹鼻涕罢了。

他也希望儿子成龙,成个大人物什么的。但是儿子阅历太浅,也没历练过。他一直认为,没走南闯北,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你就是条龙,还不得先盘着?

可是,就那晚那盘父子对弈后,他忽然有种感觉。儿子这淡淡一笑后面真有点名堂,且很深……

老盛爱下棋,这屋里人其实都会下棋,但老盛从不和“女流之辈”下。所以每次都要拉儿子来对弈,也不管盛浩有事没事,愿不愿意。

父子都被任命新职务的那天晚上,老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态,又硬拉盛浩摆开了一盘棋。

“这老东西,有意思哈。”老伴总觉得有点不什么,她知道儿子晚上还有事,就小心地看着儿子道。

盛浩耸耸肩,无奈地笑笑。

从前,老盛每次和儿子下棋都要主动地,不管儿子愿意不愿意,让儿子一“马”或一“炮”。让了,每次还要杀得儿子大败。儿子也每次不言不语地甘当败将,完事了再恭敬地听父亲“指教点拨”一番。

这天晚上开棋前,大概是肚子里气不顺,老盛居然忘记了让棋子这码子事。结果反被儿子“逼”和了那盘棋。那盘棋老盛让儿子“逼”得很是窝囊,脸皮上也挺是挂不住,嘴里却说:“今天有意丢你几步棋,考考你在外两年有无长进!”

儿子却笑了,淡淡的。在老盛的印象里,这是他在下棋后第一次这么样子地笑。

老盛心里头好不是个滋味,心里直骂自己这盘棋太粗心,太轻敌了。当他后来猛然想起这盘棋没让子时,他背心上马上就沁出来一股凉飕飕的东西……他有点摸不透儿子的虚实了。他想再下盘棋,捞回那天的面子,可又有些虚怯……他忘不了那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

临上床,老盛异常伤感地从皮带上退下了那串挂了近二十年,象征着集团公司绝对技术权威的钥匙。没想到就要移交给儿子了……可是和儿子移交,不管在那种场合下,他都受不了,而且是使他万分尴尬和大伤尊严的事。

就在下午临下班,儿子上老盛办公室来了,准确地说,是上他自己的新办公室来了。老盛正要出门,和儿子撞了个满怀。儿子大概就是来接交的。老盛却转身就走。儿子只是略一愣,笑了笑,淡淡的。

老盛抚摸着那串钥匙,好一阵伤心、难受呵……于是又将钥匙重新挂在了皮带上,他真的无法面对这种移交。

直到天快亮时,老盛才模模糊糊入睡,可是老伴轻手细脚地摸进了屋。刚到床前,老盛一下睁开了眼,把老伴好一吓,嗔到:“学上张飞啦,睁眼睡觉?”

老盛有些烦:“什么张飞?我一晚上都没合上眼。你干啥呀,鬼鬼祟祟的?”

老伴却反问道:“怎么,该不会是老年抑郁吧?要不去看看医生?”

“什么老年抑郁?胡说!我才多大?”老盛要挣起身子。

“镇静点呵。”老伴马上按住他。“哪可不好说哟。我不是被你们‘提前退休’了嘛。”老伴原是公司总工办主任,名校高材生出道,对被“内部退休”一直耿耿于怀。

“不可理喻!”老盛有些愠怒,但心里头委实被什么重重一撞……

老伴抱起老盛床头柜上的衣裤道:“你这身穿多久了,都有味了。真个是老还小,不晓得理事了。”老伴拎着衣裤,叨念着出去了。

当老盛再睡醒,提起老伴在床头柜上新放的裤子时,他马上感觉到没有往常的沉重和那熟悉悦耳的钥匙互撞声了。他再惊慌地一摸,完了!那串钥匙被取走了……他的心“咚”地一声,象被抽出去了似的,他一下跌坐在床边……好一阵,他才缓过神来,抹一把脸子。他也释然了,这毕竟是早晚的事,这样做毕竟还是叫他大松一口气。

血脉相承,老子英雄儿好汉,在老盛那一代人的潜意识里是有这个东东的。儿子接任总工后,老盛还真从这个“最年轻的总工程师”身上感受到了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他想起当年老婆对他说的那句话……

皮带上钥匙被取走,老盛一直象丢了魂似的。这天,老盛有史以来迟到了。他昏头胀脑地走到公司大门,铁栅门已关闭。门卫异样地目光瞅他两眼,又小翼翼地给他开了门。他下意识上了三楼,又不知不觉走向总工程师办公室。办公室传出儿子的声音,他驻脚,正惊诧间,旁边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总经理一把将他拖了进去。

“怎么回事?”老盛还没回过神来。

总经理用手指在嘴唇边嘘了一声,一把将老盛拉到一个侧门边,打开,是间小会议室。小会议室隔墙就是老盛以前总工办的技术会议室。总经理推开小会议室的窗户,新上任的总工程师盛浩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洞中数月,世上千年!……”

老盛闻言一震。

盛浩的下面话越加沉重扎耳了:“……这些年,行业龙头的傲慢和自负,已制约了我们在行业领域里的创新思维;庞大的低端市场配置需求,僵化了我们拓展新市场的探索能力,更限制了我们在业界创新突破的想象空间……怎么说呢,我们所谓地‘过得不错’,实际上是毫无危机意识地吃着各地为GDP目标而盲目重复建设的低端制造的‘红利’……这也是我们这只船居然能轻松漂浮生存这么些年的根本原因……作为一个行业的科技人员,我们这些年干了什么?我们这是在自废武功呵!……”

老盛身上又是一紧,小声对总经理道:“这什么话?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感觉到后生可畏了吧?”总经理奇怪地笑。老盛和总经理是校友,也是几十年一同创业,打江山的老哥们,相互间从不隔心见外。

“你?……”老盛不认识似地看着总经理。

盛浩似乎提高了嗓音:“这些年,‘创新’在我们这里实际上就是个‘伪命题’!碎片化、标签化……某部分添个计算机,加个软件,就是‘智能’产品啦?……我们真得到外开开眼界,换换脑子了。去年我和十八院邱所长在深圳一家中外合资企业里,看到一台D国制造和我们同规格的DHP系统:体积是我们的2/5;重量是1/3;但效率是我们8.8倍……陪同的一位中方副总听说我是国内知名M集团公司的,就很不是模样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你们没感受到呵,似刀锋一般,我当时就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呵!……”

老盛浑身特不自在地抬头看一眼总经理,见总经理脸色严峻,便也不好吭声。但越听下去,老盛感觉到有些脑回路障碍了……

盛浩话音似鼓声,撞进了老盛的耳膜:“……你们大概还不太清楚外面逼人的情势吧?HDP系统制造业已经开始大洗牌了!江苏南江公司已与D国法隆达公司达成技术入股协议;山东鲁峰集团开始分两步引进世界500强凯尔公司的HDP系统技术……你们在互联网上可能也看到,了解了‘38’现象吧?在座不努力奋起直追,兴许有不少人根本就看不到‘38’,就会被时势淘汰!……”

总经理正端杯喝水却一下呛了,忙捂了嘴,憋得脸通红……

盛浩的话在继续:“我算是到最前沿的科研机构和高校开过慧眼,换过脑的人,但我不敢肯定,在38岁前,会不会在势不可挡的‘后浪’中杀出一匹‘黑马’将我淘汰!……各位且行且尊重,好自为之吧……”

“我家出狼崽呐!”老盛背心一阵阵发凉,他感觉是冷汗。

总经理缓过气来,点上一支烟:“不适应了吧?我也不入耳。商战法则如同丛林法则,本身就是极端残酷的。”总经理于是沉吟。“也许我们以前真是太温良恭俭让……许多改制企业不就死在这上面了?”

“你也这样想?”老盛垂头呐呐。

“面对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我们是不是经常很茫然?我们也晓得法则是这样,但不会奋争,或是不知怎么去奋争,甚至安于现状不想去奋争。”总经理脸色很难看,甚至有一丝痛苦的神色闪过。“到现在我才有所参悟……从这点上看,是不是也该退而安之做做顾问什么的?……”

“……”老盛愕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会议室突然爆发出一阵嗡嗡声。盛浩一声重咳,声音戛然而止:“集团董事会已痛下决心,投入巨资,与十八院智能研究所、BH大学再次联手……实施集团的人才换脑再造与创新研发项目相结合的突围战略。研制开发我们自己的HDP智能制造系统……下面我宣读一下第二批人员的名单……”

“我儿子到十八院智能研究所一年了。可怜孙子才满月,儿媳准备断奶……这批名单就有她了。”总经理苦笑摇头,“老婆子这些天,没给我一个好脸色看……”

老盛竟恍惚了一下……

一阵晚风轻轻吹过来,又无声无息地飘逸而去,但风中夹带过来的桂花香却异常的浓郁……老盛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真香呵……他猛一下想起,这该是那株老桂花树后面那棵迟桂花开了……

应该说,两月前东方石化集团的1096号标的失落又复而挽回,老盛算是已真正领略到儿子确实有一些不简单了。现在回想起来此役应是儿子初露锋芒的经典大手笔,只是自己当时没完全意识到罢了……

1096号标的2.3亿,是个少见的大标。自然由老盛亲带技术加营销的最佳团队前往投标。出了机场,居然没人接机。这可是老盛征战营销市场二十余年第一次。营销副总连打几个电话之后,无奈地对老盛摊摊手:“他二大爷的,硬是国营笼断企业呢,架子忒大了!”

坐在自叫的出租车里,老盛心里第一回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他和这企业里老总是老相认至友了,还曾帮他们做过两次技改方案。可他连给老总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都未接。于是老盛忐忑不安了。

今不如昔,找宾馆、安排伙食、交通、投标、接洽等等,一切均自我张罗。一帮人忙了一头汗才基本就绪。投标方案说明会还被排到了最后一家,在宾馆里干等了三天。当老盛带着团队走进投标说明会会议室,才惊异地发现,全是陌生面孔。主持人是从未谋面的新任总工程师,年龄和盛浩相仿,但一脸很老的冷峻。

老盛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了一个多小时,非但无人喝采,他居然没看到以前那些景仰和敬佩的目光。对方招标组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听着,有人在小声地说自己的话,主持人总工居然还自己出去接了两三个电话。末了,也没人向老盛的团队提问。对方供应处长就对他们说,你们回去等着,什么时候议标,我们再另行通知。

又等了三天,没有通知。营销人员多方私下打探,得知其他投标厂商业已陆续走人了。再找“内线”摸底,说是对方总工程师很失望也很刻薄:“什么玩意!哪个朝代的老牙货还在卖?不行就考虑买国外公司的!扶不上墙就怪不得俺了。”

老盛心头很不是个滋味,什么情况?怎么会是这样呢?于是老盛带人打道回府,就有点铩羽而归的意味了。就这一刻,他突然感到对营销市场陌生了,对很熟悉的业界陌生了。不,应该说是业界已对他“陌生”了……

在机场过安检时,老盛无意中看到玻璃墙那边的出口通道上,儿子盛浩和十八设计院的刘院长一起正匆匆出站。“这又是什么情况?”老盛好不惊疑。

过了七、八天,集团董事会传来消息:东方石化集团的1096号标经再次会商、评议,初拟选M集团。但技术方案由十八设计院汇同M集团盛浩重新设计,一月后交东方石化集团重新评议、定标……

老盛这次真的是被惊到了。回到家,几次见了儿子盛浩想张口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放不下他的老脸和尊严。

一个月后,M集团单骑夺标在业界引起轰动。紧接着老盛的任免令下达。当然,关于这标的后续情况及有关的技术方案,就跟老盛没什么事了。

屋里老伴和儿子的谈笑似乎是越来越热烈了。老盛一直没弄明白,这母子为啥一直这么亲近。除了亲情,儿子身上好象还有一种看不清,道不明的磁场,不光老伴,连儿媳、亮亮平时都爱往儿子身边凑,真是奇了怪了……

桂花树被风吹得沙沙地响了几声,又静了下来。老盛感到手臂上有点凉意,他抱住了双臂。老盛感到他这一角好静呵!他、桂树、怪石山,都那么孤单。他多想能和桂树、石山说说话儿呵!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和清冷袭上了心头……一只少见的萤火虫从花草中飞出来,又慢慢地飘落在他和亮亮没下完的棋盘上……“浩儿!”他情不自禁地脱口喊了一声。喊完,他一下意识到什么,又有些后悔了。

“爸,什么事?”盛浩站在他面前了。

“坐下!”老盛陡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当然,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 “坐下呀,我们再杀一盘!”老盛见儿子还站着,便又叫了一声。

“爸,我还有份材料要看……”盛浩犹豫。

“噼噼啪啪”一阵响,双方的棋子被老盛摆好了,不容置否。

盛浩很不情愿地坐下了。老盛拉紧的心于是便松了下来。他真有点怕儿子一抬脚走了。

“下棋下棋德!老规矩:摸子动子,落棋无悔!”老盛说完,忽然又觉得这话太多余了。因为儿子已不是以前的儿子了。

盛浩笑笑,先走了一步“七星兵”。父子俩下棋,父亲从不先走,都是叫儿子先走。

老盛看了一眼儿子的那枚“七星兵”,竟轻轻松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心里说:好嫩的架势哦,这哪成得了大气侯!

当、当、当!老盛果然大将风范,没出十步棋,车、马、炮已扯出来组成了一个强大的进攻阵势。又是几步棋之后,他已为大本营布好防,准备大举进攻了。

不知啥时候,老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盛浩的身后。老盛感到了一种助阵的气势,他不高兴了。这屋里从来是他和儿子,偶尔和孙儿亮亮下棋。他从来不和女人下棋,尽管他知道老伴也会下棋,而且下得不错,在大学时还是女子棋赛中的前三名呢。象这种身后带军师、谋士的“损家风”、“坏棋德”的情景在这家里还不曾有过。

“看棋也要讲棋德哈!”老盛看了老伴一眼。

老伴并不示弱,来一句:“咋的?老太爷今天有点缺底气了?”

“你说什么?”老盛瞪起了眼珠。

没料到的是,老伴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儿子的侧后:“算了,本太婆今儿让你!懒得和你计较。”

老盛的眼角余光分明看见老伴的嘴角还那么撇了一下。

今儿究竟是咋回事?几十年老实巴交的老伴怎么也公开逆毛顶撞自己了?弄得老盛刚上来的好情绪也没有了……

盛浩听出了父母的话中意,笑笑。对母亲轻声说:“妈,你看耍就是了,不吭声哈。”

讲的是不开腔,但并排坐在身后看,也是一种倾向,且气势阵势分明是以多战少嘛。老盛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了。他觉得和他同床共枕几十年的老伴今天特别可气……于是在这股气中,就有了一丝淡淡的伤感和酸楚滑过他的心头……

老盛于是紧一把脸子,重新收拾心情,鼓起情绪,提起棋子开始发起了进攻……棋至中局,他已开始攻打儿子的外围。而盛浩还在东一步、西一步的走怪棋。几步狠招收拾了盛浩的一门“炮”和一头“象”及两“卒子”后,他已是杀得性起。

老伴在儿子身后一直没吭声,见老盛攻势凌厉,对儿子的棋痛下杀手,有些沉不住气了,在边上抓耳挠腮的,还忍不住站起来了两三次。

老盛见状,心情大悦。他有些小得意地看着对方的两娘母,他一下竟觉得对方这阵势好呵!心里一动:二对一,好!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这才显得老夫独战双雄的威风和气魄!哪里找这么好的机会让这两娘母都来领略一回老夫的手段和“老辣”?嗯,这不能不说是天赐良机。想到这里,他这些天积在肚子里的那些种种郁气,顿时喷然而出……

突然间,老盛心里冒出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求胜欲:他要大败对方,要杀得他们落花流水!他从没输过给儿子,那盘“和”棋不过是偶然。凭眼前的棋势,他觉得胜利在握。儿子的棋艺还是以前那样,长进不大。他想起前些天心里还发虚,有些不敢和儿子对弈了。他觉得有些好笑,也有意思……

“两个臭棋篓子还在下呀!”大门一声响,小东西亮亮跳进了院子,把新书包朝边上一甩就朝盛浩身上挤,“老爸你让开,让本小仙和老太爷大战三百回合!”

“去去!”盛浩轻轻推开亮亮。“别在这捣蛋,睡觉去!”

“嘿,老爸你掉了一匹‘马’!”亮亮看见盛浩脚边有棋子,就弯腰捡了起来。

不想盛浩立马一把从亮亮手中夺过棋子:“这是你爷爷杀我的‘马’,不小心掉地上的。”说着将棋子摆到了老盛右手边。老盛看都没看棋子,就将棋子摞在被他吃掉的棋子上了。

盛浩背后的母亲却一下站起来,刚要张口马上被盛浩轻轻一扯,于是又不情愿地坐了下去。

盛浩朝刚进门的妻子招招手:“快把儿子弄走,别让他在这儿捣蛋!”

亮亮跳着脚极不情愿地被拖走了,临出门还回头对爷爷嚷:“老太爷,明天你把手机给我,小仙教你学几招‘孔明棋圣’,保证叫你棋如神助……”

老盛笑一声:“这小东西狂呵,他以为他是谁呀?”

“他谁?你正宗的小孙子呵!咋的,害怕挑战哪?”老伴这时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老盛一怔:“挑什么战?真是的,我说你老太婆今儿是几个情况?”

“别呀,”盛浩拉了一把母亲的衣角。“这下棋呢,没亮亮什么事哈。来,爸,该你走棋了。”

老盛收回心思,再把棋局扫一眼,毅然提起一个“车”,准备逼到对方的“紫禁城”时,一直埋头下棋的盛浩却忽地抬起头来盯住了他的眼睛。老盛以为儿子眼里肯定是慌乱和不安,他于是和儿子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他却反而发惑了,儿子眼里没有丁点惊慌和失措,而是一种暗示,一种很明显的暗示。那盛浩在暗示什么呢?暗示我给他留点面子?不要把他这个杀气腾腾的新总工程师杀得太狼狈不堪?确实,楚汉对弈,狭路相逢,占上风的一方稍让半步,就能给对方留下无限生机和希望。可是,当初儿子被集团董事会提名为自己的接任人选时,儿子怎么没有略作谦让?以致竟没给自己留下一点体面的回旋的余地……

下棋有句话:慈心莫对楚汉阵!况且事关体面、父尊家威,不能手软!老盛的棋子于是果敢地落下去……就在棋子即将沾棋盘的一刹那间,“落子无悔!”盛浩猛地冒了这么一句。

老盛一惊,儿子这叫“点意”,这可是对弈棋士的大忌。他有点恼火了:怎么这般地不懂规矩?难道不知这四个字只能在亮棋前叫的?

既然儿子点了“意”,老盛还是抽回了手,回顾一眼自家营盘。就这一眼,他背脊上冒出一股寒气——儿子一匹“马”只差一步就对自己的老“帅”形成“套炮”的绝境,他赶紧起一“仕”。

“哎——”老伴叹口气,朝儿子肩头上拍一下。

老盛狠狠瞪老伴一眼。接着,他的人马仓皇全线回防。三五着下来,双“车”已被对方一“车”兑掉。“车”一掉,棋亦成劣势,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了。对方仗恃一“车”纵横,势如破竹,已破了老盛的“紫禁城”矣。

这一阵,老盛已是汗流浃背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和”了这盘棋,保持住自己的面子就阿弥陀佛了。但是谈何容易,要“和”,就得搞掉对方那横行霸道的“车”才行呵。现有老盛棋亦不成棋势,又如何吃得掉对方的“车”呢?

又对峙了一阵。盛浩象是有些急躁了。一步不慎,被老盛利用自己的“仕”作掩护,一个沉底炮将对方的“车”诓来“吃”了。

这时,老伴呼地一下站起身,沉不住气了:“儿子,你这棋咋下的……真是!”

又是一番混战,双方只剩下“炮”、“仕”和两枚小卒子了。老盛下残局是高手。盛浩自叹不如。“平局了!”盛浩说完,起身了。

“……”老盛想叫住儿子,不知为什么他张了张口,却没出声。于是他擦把汗,长出了口气,端起早凉透了的苦丁茶狠狠地大喝一口。他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看看已经恢复平静的老伴正在收拾桌椅。想起刚才老伴沉不住气的样子,便颇有几分调侃地笑老伴:“二对一,厉害呀!”

“二对一?”老伴嘴角浮起一丝奇怪的笑纹。“是我呀,早就叫你……”于是不再往下说了。

“怎么样?”老盛觉得这话里有话,叫人听了特不受用。

“多体面的‘和’棋!”老伴拎了茶壶走人,丢下一句:“就你那点格局,还和儿子冒酸呐……”

“你给我回来……”老盛一声没喊完,自己先泄了底气。老伴的话叫他心里着实一动,于是便坐下来开始回忆起这盘棋来……

高手下棋看五步。老盛从双方混战前,倒回忆仅三步就明白了——一步误着!凡是会下棋的人都不会走的一步误着。显然是儿子故意所为,难怪老伴当时沉不住气埋怨儿子了。他一下想起了前次那盘“和”棋,想起了刚才的“点意”……他于是再仔细复盘全局……当复盘到儿子左下方的那匹“马”时,他差点没跳起来:天哪!那匹“马”?……自己何曾吃掉过儿子那匹“马”?而且自始至终,那匹“马”不是一直在儿子的左下方原地卧着的吗?儿子怎么会掉呢?……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忽然強烈地意识到,儿子决不再是以前的儿子了。他是在让老子“体面的平局”呵!不,又何尚不是不露痕迹地让老子“体面的败去”?想到这,他浑身一阵燥热……一阵秋夜的风徐徐地吹过来,背心又开始渐渐发凉……让他改任技术总顾问,难不成也是让他“体面的老去”?对了,那天在会议室,总经理好象对他透露过一句:你这总顾问还是盛浩在董事会上力争的呢。只是他当时心里很乱,没在意……他眼角竟有些湿热了。

秋风弄夜,让迟桂花的花香一阵又一阵的袭来。老盛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沁入心脾。他明显感到这迟桂花的花香比那株老桂更浓郁、更宜人。他心底慢慢开始释然、敞亮……他于是站起身,做了几下扩胸动作,胸中的那郁结多日的情绪也随着起伏的运动,悄然地消散而去……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行,明天等亮亮放学回来,得找小东西问问,在手机上怎么看“孔明棋圣”?哪天得找小东西大战“三百回合”才行,不能让小东西小瞧了他这老太爷了……他猛一下又意识到什么,他被自己刚才的念头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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