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暖的时日,陕北之南的原上,一望无际的原野曾经被返青的麦苗覆盖,末锄净的荠荠菜夹杂在麦苗间,出了苔,苔稍顶着淡紫的花朵,不大却很招摇。
七十年代的乡亲还在年复一年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困苦、青黄不接似乎始终与天年无关。过去家里有粮吃就算是会过日子的人家,不管粗粮还是细粮,只要有就不需要腋下夹着口袋出门借粮,更别说吃水果,或因果木而脱离贫困。
说到果木,厚重的黄土地上除了苹果,倒还生长了些如李子、杏、鸡腿梨、杜梨、大枣、酸枣、核桃、水蜜桃、老桃、水桃、红果、柿子等果木。队上偶然务作的瓜园,香甜的小瓜和西瓜,只能给乡亲解解馋,并没有使集体壮大,也没有使一家一户富足起来。沟沿或山洼里的崖畔上偶然抬头还能发现一两棵凌空的木瓜树,我们孩童往往可望而不可及。
爷爷善嫁接果木,当村里三队生产队长时,曾把从富平由卖瓷器的商贩带来的柿树眼子嫁接到队上果园的软枣树上,培育苗木,希望到冬月里有剥了皮的又红又软的柿子拌着炒面吃,指望致富同样是不可能的,只是家家户户院子里几乎都栽了一棵两棵柿树,仅能用来招呼年节来的客人或哄哄孩子。
困苦与时间对等,天年与富足似乎无关,人的脑子有时老转不过弯来,只知道要果腹,怪只怪饿得时间太久了,因为惯常,想都不敢想富足是什么滋味,只知道白露种小麦谷雨种玉米,不是不计较丰与歉,而是只能听天由命。面朝黄土的人们像一群等米下锅,鸡屁股等着掏蛋,刚刚熬过寒冬,面露菜色的石雕群像,眼光急切而无助、面容沧桑而灰暗、性情木讷而质朴、精神疲累而萎靡,乡亲们太需要指点和引导了。
终于,在一个深秋艳阳高照的礼拜天,村里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技术人员,把村民召集到家庙祭祀大殿改造的小学大教室,其实其中有一位来自西北农林学院的教授,乡亲们并不认识。这可能就是那次最早的共同致富的启蒙教育,乡亲们明白了什么叫经济林,如何才能共同致富。致富的路线图得以勾画,就看走与不走,如何走了?这只能靠自己的判断,完全相信且脑子灵光的精明人一次将自己的责任田全栽上了政府补贴几乎白拿的果树。半信半疑犹豫不决自以为聪明稳妥的人只栽了一半果树。认为纯粹是扯闲淡而保守固执的人,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栽苹果树的动静对这些人没有诱惑,如身在世外。第一年栽的树慢慢缓过性,长出了细枝嫩叶。第二年栽的树,已开枝散叶,日渐繁盛。第三年果树已有零星的花开,苹果好像快随手可及。第四年就完全春花秋实了。这时,村里洋溢出喜悦的气息。有欢欢喜喜数票子的,有眼红心动的,和跺脚后悔恨的。
其实,种粮与栽植苹果树之间,还在另一条路上探索过致富的可能。广袤的土地上曾大面积推广种植过几年烤烟,一个个村子建有几个烤烟楼是常有的事,日夜炉火旺势,烤烟飘香。烤烟是个技术活,稍有不慎就可能烤成了黑炮烟,缴不上等级,有时就是烤得再好,你不给验级员一瓶酒两盒烟,也交不上好价钱。人人已习惯悄悄塞给验级员一点东西,你不送,人家说你不懂规矩,不言而喻的压级压价会弄得你一肚子气。验级员只红火了两三年。
这时,父亲还在县法院上班,种过一年烤烟后,我们兄弟三人先后考上大学中专跳出了农门,母亲和妹妹也农转非成了城市户口,但我的家还在老家,土地交回队上,连自留地都没留下,我们家实际成了乡下的城里人。自从有了助推致富的免费苹果树苗,乡亲每年都在无度扩张,把能栽的土地,不管是原还是峁头沟边,只要是自家承包的,无一遗漏地栽上苹果树,绵延的黄土地如星火燎原,没有几年黄陵的隆太、田候、康仓三大原区的土地便被遮蔽成荫,尤其是道路两旁。大家只一门心思扑在果园上,盼望有个好年景。而我家没有土地,也理所当然没有果树,没有果园,只有父亲一点微薄的工资维系着一家六口的生活。
父亲退休后,我们子女虽都上了班,成了家,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可他闲不住,在老窑廓废弃的土窑院子,挖地三尺,捡拾干净深入地下的酸枣刺根,还是拾掇成了一个大约一亩多地的微型果园,栽了三十几棵富士,四五棵嘎啦树,在父亲精心伺弄下竟结了果,果子因为干旱虽小却很光趟脆甜,每年除留些特别好的给我们分着吃,还能卖点给果商。他老人家曾满足地说,这回你们也有苹果吃了。
四十多年前,人们之间的见面,一般都问候,吃了没有?那时是个短缺年代,能不能吃饱是个问题。因为是旱原缺水,到了年关更因为担心水,家家都在储备,见面往往会问,水绞下了没有?当时没有机井,人老几辈都在几十丈的深井里用辘轳和绞索往上绞水。八十年代初有了机井,机井旁有水塔,人们拉着架子车,车上放着开了方口的铁油桶子,在水塔放满或用桶倒满,然后拉回家倒入水瓮,这时人见面会问,机井水还有水没有?九十年代初自打自来水入户,没水的人家就问,你家还能不能放下来水?有了自己的果园,果农相互见了面问得就更多了,比如春天里就问,肥上了没有?花(果)疏了没有?套袋的人寻下了没有?夏季里就问,枝拉了没有?水浇了没有?秋季里问,袋子卸了没有?反光膜儿铺了没有?苹果卸了没有?而最最重要也是一年里最具温度和挑战的问候是,苹果订出去了没有?尤其到每年秋深或年底或春暖的销售时节,能装载四十多吨的前四后八,或能装载八十多吨的拖挂大货车,停靠在公路边上或果库的院子,蓝色的三轮蹦蹦车或灵活自如的叉车,把订走的苹果往来穿梭像蚂蚁搬家似的装上大货车,个大色艳甜脆端庄的延安苹果销往广州、福建、上海、杭州等地,甚至还出口到“一带一路”沿线的国家。全球最佳苹果优生区的渭北高原,已从国光、元帅、红星、秦冠、金秋等品种中衍生出以晚熟红富士为主和早熟嘎啦为辅的适合本土的品种。果农因为有了防雹网和防止倒春寒的烟剂而已不怕冰雹、霜冻,可以说旱涝保收人定胜天了。前些年,世世代代的“皇粮”国税在我们这个时代终结了,没有多久果农要缴的农林特产税也免了,黄土地上的乡亲们高兴得像花一样。
村里的老砖窑每年都有家户在不断翻新或新建,龙门修得挺括大气,熠熠生辉,幸福人家、耕读传家等吉祥的匾额或凸釉或镌刻让人眼前一亮。摩托车自不用说,越野车、卧车已开进寻常百姓家,外出旅游常常安排在秋冬之交苹果销售或入库之后。一位身兼技术推广员、销售信息员、网店老板的三十多岁亲戚,尤其到中秋节和春节的双节忙得不亦乐乎,辛苦却快乐着。
一个民族的贫困是一切苦难中必须首先要根除的苦难。“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了钱,供孩子上学不愁,治疗疾病不愁,娶媳妇更不用愁。我们孙氏族谱的续编,已使家风高则子孙贤的共识深入人心,新编祖训逐渐成为族亲的行为规范,以德育人、敦亲睦邻让人刮目相看。
据卫星数据制作而成的世界夜晚亮度比较图得出,越是经济发达的地区,夜晚灯光越是明亮,越是贫困地区,则越是黯淡。在全国的亮度分布图上都难以找到我的微不足道的家乡,它是小之又小,微乎其微,如尘埃漂浮在金色的阳光里。
一个季春,回到家乡,来到我家曾经耕种过的田地散步,想起刚分产到户的土地,舅舅和大姑夫赶着牛来犁过地,耧过麦,他们已届年老甚至耄耋。麦黄的时候,往往正是我学习紧张的时候,我在凉爽的教室,我体弱的父亲和上初中力单的三弟却在头顶烈日挥汗如雨,我放假只能赶上晾晒和交售公购粮。
午后,笼盖原野的苹果树,如铁的枝干已生出温柔嫩叶,叶间的粉红泛出嫩白的一撮撮苹果花在春风里轻摇颤抖,不知名的鸟雀在树间浅吟低唱穿越疾飞,嘤嘤嗡嗡的蜜蜂时飞时落在花蕊,阳光橘黄而富有质感,方圆百里的土地上再也看不到凉拌或下锅的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的荠荠菜,只有苹果树下一堆堆白蒿芽或成片成片即将盛开黄花的蒲公英,一个个整齐壮实的苹果树方阵里,万千盛开的苹果花如仙子舞蹈,如天女散花,吉祥欢乐。
人类发展史上有三个著名的苹果,一个让亚当夏娃偷偷吃掉了,被赶出伊甸园使地球上从自有了人类的繁衍。另一个是树上掉下来的苹果砸中牛顿砸出了万有引力,揭示了一切物体,不论是什么,都被赋予了存在相互吸引力的原理,当然也包括了太阳月亮地球的相互作用力及海洋的潮汐现象。第三个是被咬掉了一口的半拉子苹果成了风靡全球的著名商标,正是乔布斯的iPhone,开始真正将互联网带到每个人的身边,开启了移动互联网的序幕,改变了人们的现代生活方式。而这个来自北方黄土高原的苹果与世界其它地方的苹果一样,又不一样,不仅满足了人们对美味营养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它改变了贫穷与困顿,而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我说这是人类发展史上的第四个伟大的苹果,即属中国黄土高原上的“脱贫致富”具有人类生存发展意义的实实在在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