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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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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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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族谱手记

我快离岗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修编族谱上,这个事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像钻到了一个尘封了半个多世纪巨大的露天仓库,埋头、凝神、翻寻太贤孙氏高祖筚路蓝缕来到黄陵以启山林沟壑的片言只语,以及艰辛与无奈,这种打捞与梳理,似在族亲的记忆里,但又在大家的记忆之外。口口相传的族亲都说,听老一辈说有那么回事,可又说不具体道不明白,那些根根蔓蔓需要仔细地考据于印证,不懈地调查与确认,因为这是在追寻祖宗的足迹,我们后世只有敬畏和感恩的份,万万不可有虚意的构思,理想的虚化,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要以历史的审慎态度,尽可能地“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寄希望以未来。”

缘起

一天,我回老家太贤,我的父亲拿出几页稿纸,上面认真仔细地记录了曾祖父以来的世袭信息,曾祖父祖母生育了我的爷爷,二爷,还有个老姑,没等他们的孩子长大,就先后亡故。那时我的爷爷才刚刚十三岁,他带着二祖父去了阿党孙村的娘舅家避难度日,我的老姑被迫给太贤的邻村程村刘姓人家当了童养媳。

曾祖父以前的先祖信息,是父亲从爷爷奶奶家一个条形带推拉盖子的黑色盒子收藏的一叠泛黄的契约里搜寻到的,在那些流泻着岁月印记的买与卖的契约之间,在生与死的烟火之中,在借与还执约人画押的指印转换时刻,一个家族从清康熙年间的沉浮困苦和喜怒哀乐中一路走来,在中国的汤汤历史长河中,这个家族既不是王公贵族,也不是商贾大亨,它只是一个寻常的家族,如岁月长河里的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浪花,自生自灭,随波逐流,冷暖自知。父亲把契约按年干顺序粘贴裱糊在大约折叠成比十六开大的旧挂历背面,并用白线绳像线装书一样连缀成册,一共两本,翻阅方便,不易损坏。那执约人肯定是我们南窑窠前疙崂支系的一个个先祖无疑。折叠泛黄的时空里,脉络清晰,祖影绰绰,可往前只能追溯到第四代。

我当时并没有细看父亲勾画的谱系图,只是翻了翻,想都没想是不是应该给打印一下,或再搜集添加些照片,加以充实活化,但没有。最后打印可能还是八叔父过年回来看望父亲时拿去延安打印的。

一个清明节,四叔父从西安回来给爷爷奶奶扫墓,从墓地回来,午饭前,父亲把打印好的家族谱系资料递给他,他看了说,这个好,这样咱们一大家子就清清楚楚了。又停顿了一会儿,面对父亲说,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探寻与商量,关乎太贤孙氏族群的从哪里来的话题。最后,四叔父说,我考虑,看能不能把咱们孙氏族谱重新修编一下,起码给后辈一个交代。父亲说,有难度,老族谱有的说“破四旧”时烧了。有的说,五十年代的一个大年三十,联庄二老份族亲走二十多里路来太贤家庙祭祖,抬来十多坛酒,晚上的宴席上,他们故意把太贤族亲灌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神案上卷起族谱揣在怀里,连夜摸黑翻沟越梁逃回联庄,那时叫侯家庄,从此以后,联庄族亲就再没有回太贤村祭祖。反正咱们村是肯定没有了。四叔父听后,却不以为然地露出信心满满的神情,但又有点委顿地说,我们先商量,看看咋弄。他说的我们,我知道,实际上就是他和族亲旭叔他们两个,他们是同龄人,七十年代,他们那一帮子族亲把村里弄得很红火,比如在冬季农闲的时候,排练的秧歌、秦腔、眉胡、歌剧等,屡屡在全县文艺汇演中获奖。我当时只是跟着四叔父他们玩耍看热闹。今天,我端详着父亲修编整理好的我们一个支系的谱系简单信息,虽然懵懂无知,却感觉到父辈似乎突然醒悟了自己的家风传承责任和义务,也有了反思和重建家风的冲动与兴奋。

启动

一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族亲旭叔打来的,他说他到我办公室来,有事要说。他是刚刚届满离职的县人大主任,之前曾担任过县委宣传部部长,县纪委书记等职务。心想,虽是族亲,红火的时候连我理都顾不上理,从来没有问过我对工作有何想法,这时退了,我也快离岗了,不知有什么好事能轮上我?

旭叔,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考上大学的,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先教书后转行任职从政,一路靠自己的才学走来,是经多年来全县上下无人能比的“才子”。我高中补习时,给我教过语文课,他是我们晚辈学习的榜样。

见了面,他说他跟我四叔父商量了准备修编族谱,考虑了一圈人选,就看我合适,要我担纲扛鼎,主笔。我楞怔了半晌,但并没有怯场。说,我先考虑一下,看敢不敢接这个瓷器活。可他急,他在西安常住,说完事可能急着又要回西安。

随后,他从手机上找出在县城工作的太贤孙氏族亲的电话号码,要我一一通知。当天下午,借用我单位会议室,就修编族谱动议第一次与族亲们见面协商。其中,有老学究的群财爷,有多才多艺的春生哥,有不爱言语的保仓哥,他们都是年近八十多岁的耄耋之年老人。还有杜生,百强,红元,伟国,敏龙,以及荣禄九叔父。大家一听要重修族谱,都如沐阳光,兴奋异常,一拍即合,万分期待。可我默默地看着大家,递烟倒茶拍照,心里根本没有底,一种半推半就不可推卸难以逃避的那种气韵已经摄住了我,真像命中注定,就等着主笔修谱一样。我知道这是一个残破的如一地碎片的似有似无的系统重建,像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呆滞的脉络,需要技术和药物来疏通与复活,我虽不是医生,却胆大地肩负了父辈的重托,头顶似乎出现了先祖神明的召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一个不太远古的四百多年的先祖们生活世界。

没有多久,我们一行三人,由春年联络邀请,一个上午在联庄村的队部,与七八个知情的年老族亲座谈,旭叔说明动议,希望重修族谱,让后代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一个馍馍是蒸,一锅馍也是蒸,太贤族亲想给先祖一个完整的族谱,想给祖先一个后世子孙功绩的完美呈献,希望联庄族亲积极参与,共同完成这一善举。

寻谱

反正,在有过家庙的太贤村是无法找到老族谱了,上了年岁满面沧桑的族亲众口一词都说,偷了偷了。是一个大年三十的祭祖礼成的聚餐之后。那年祭祖,侯家庄族亲拿的猪肉和酒比往年多得多,酒一直喝到半夜,当时已是盘杯狼籍,只有太贤的族亲东倒西歪趴在桌子上,或溜在桌子下,简直是灰头土脸,一塌糊涂。不知道候家庄族亲何时连夜已经回去了,天明有人醒来,突然发现用红布包裹的放在供桌上族谱不见了,惊呼,族谱不见了!族谱不见了!酒醒的族亲忽然像是被谁按动了按钮的木偶突然都摇动起来,但谁都没有去追去寻的力气和愿望。自后,侯家庄的族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太贤祭祖。

偷就偷了,反正都是自家人,也都是为了祭祖,他们只是嫌路远,也情有可原。可每年祭祖挂在家庙正位的影族(描画先祖影像的谱系图)总还在,谁知“破四旧”的运动中,这个纪录先祖唯一信息的影族竟然也被放在污浊的涝池水里濯洗去了孔雀绿藏青蓝朱砂红,成了一块不很干净的用来当作排练或演出样板剧的幕布。那时,清洗之前,完全可以偷偷誊抄一份啊,比如藏在担子上,或塞在墙缝里,反正放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但人人都不愿倒霉,只知道自保。芸芸子孙,憨厚,直率,善良,隐忍,坦诚,义气,本分,信用,吃苦,耐劳,乐观,开朗,大度,开明,这些词汇对于先祖,虽都是闪亮的精神状态,可骨子里还是有着胆小怕事、软弱妥协的性格。

好在,黄陵太贤孙氏的一世祖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一世祖的老大生活在太贤村,叫大老份子。一世祖的老二,又叫二老份,他生活在仓村的侯家庄,后来更名为联庄,他的二儿子的第十四代孙,也就是春峰他父亲运来,七十年代,曾当过村里的队长,党支部书记,运来他三叔是五保户,整理运来他三叔遗物时,发现存有民国银行存单和族谱的黑匣子,冒险藏于板柜最底层,才得以保存下来。春峰父母终老,春峰行大,黑匣子自然落到了春峰手里。我和春年,红元前往联庄村调查考究,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和周折的。

那时,我想,如果没有老族谱支撑,修谱就仅仅只是对当代最多五代的梳理,那就连最基本的代次排序都做不到,修谱就显得意义疏浅。可是,偏偏杜生哥带来了柳暗花明。他是一个义气好酒,喜交朋友的人,过去与联庄的春年族亲义气相投,他说,春年知道他们村一个叫春峰的家里有老族谱。我们三个即刻圈定了春峰一家,攻擂。果然春峰嗫嚅,春峰妻言辞闪烁,眼神飘移不定。不是说春峰去店头了,就是说,出门好久了。骂骂叨叨,诉说春峰为了寻找先祖的信息把几双鞋都跑烂了,为了查找资料不分冬夏,去宜君县档案馆好几次,没黑没明地奔波,弄得工作单位连工资都给停了,所以也就不再上班。后来才知道,春峰是过去的工农兵大学毕业,学的是畜牧专业,在县养猪场待过,机构改革又进了县畜牧局。他年龄大,新来的局长照顾他,说,你可以回去,工资待遇啥也不少,每月来单位领一次工资就行。他可好,回到连庄,地里的活基本上不干,早上步行下七里坡去店头镇的街上找人摸花牌(一种牌戏),不管输赢,每天晚上回来总是酒足饭饱,像活神仙一样快活。到了年底,畜牧局局长到家里慰问,他提了一根棍子要打局长,说是局长不让他上班。有理不打上门客么,何况来的是送米送面送礼金的局长。年后收假,就通知他回去上班了,他还是不回去,局长动了真格的,把春峰的工资停了。原因是财务上有些手续办理必须要身份证,他一直忙,没时间办,人家一代都换成了二代了,他连一代的都没办。直到他住院他都没有身份证。可他能跑,找到一个主管农业副县长要求解决他的问题,副县长在他写的报告上签名,写下,请农业局会同畜牧局调查酌处。他拿着就回去了,一拿就拿了好多年,领导换了好几茬,写报告的纸张都变黑了,折痕也快透了,问题还是没解决。他实际就再没领到过工资。

第二次去,给拿了一条金卡延安烟,两口子倒茶让座热情有加。这回说有谱,只是没找到。我们只是闲谝,才知道,两口子生育四子,80后仨子,90后一子,都没有结婚,光棍四条。说是在等,等煤矿地质灾害治理补偿款到了盖新房子,地基都划好了。我们答应给他找人,看用族亲旭叔的关系与威力能不能解决春峰那张已由副县长批字的有关工作的条子问题。

第三次去的时候是一个下午,我们三个又驾车寻摸去了,春峰妻在家,春峰又去了店头镇。这回见到了油黄柔软的族谱,是春峰妻从炕的角落里摞着的不同颜色的被子里,真不知她从哪条被子的夹层里抽出来的,忽然就出来了,卷在她手里闪着幽暗的光晕,神秘而静默。当我接到手里,轻柔的像一团棉花,像一根羽毛,像一团云彩,不,是一个个先祖经历几百年风霜雪月风干的灵魂。我看着一世祖和一世祖二儿子及其后世的名讳排列,似乎已进入到他们的烟火岁月。可真是没有,不就多记一笔吗?确实没有,没有一世祖大儿子,也就是太贤大老份一支的先祖名讳。由此可见,老谱肯定是被偷了,他们只抄写了二老份的信息,与之无关的大老份就懒得去记,或本来就不想记,那个曾供奉过的老族谱还是没有着落,一定是在“破四旧”时给烧了,或悄悄剪了鞋样子或抹了袼褙。历史之所以叫历史,本来可能就应该是不完整的吧,不然怎么能叫历史呢?我们的老族谱同样没有逃出这个魔咒。

在春峰家,我如获至宝,把泛黄的族谱放在棕色的椅子面板上,一页页翻一页页拍,拍完,驾车去店头镇一家打印社,又复印了几套。这才放心,肚子也饿了。吃晚饭时,打电话把春峰找来一起吃了顿蘸汁裤带面。送春峰回家,后备箱放了一箱给春峰买的酒。

寻亲

在联庄村调查,信息反映出联庄的三份子并没有绝户,指向就是现居住在隆坊镇白村的一支孙氏。去隆坊马塔和富县丁家原调查确认两个族亲信息后,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了白村。我们来到春年认识的一位孙姓人家,说明来意,他给我们泡了茶发了烟,就出去找能说清来龙去脉的人了。一会儿,进来三五个中年人,个个神神秘秘讳莫如深的样子。我说,听老人说,你们也是太贤孙氏的后代,不知道是太贤的还是联庄的?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人上前,言辞灼灼,急说,我们比太贤还早,太贤应该是从白村分出去的。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谁都没吭气。他又说,过去先人要吃西安回民街上的牛肉包子,他们是骑着麒麟去买的,返回来时,包子还是热乎的。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无法言说。我又说,就是这么一个心意,太贤孙氏正在编修族谱,你们如想认祖归宗就参加,不愿意也不勉强,联庄就缺了个三份子。

我和太贤、联庄的年老族亲都探讨过,他们确实是那个不愿承认的二老份的三份子的子嗣,是犯了家法家规被驱除了吗?几百年过去了,难道还是不可告人,无颜认亲吗?无奈,我只能在族谱里留了一页空白,题字,联庄村三份子先辈后世均无法考证,故留一空白页以示纪念。

呜呼,生者生矣,逝者逝矣,能坚守几百年的仇与怨,不知有过怎样的忤逆与不孝,这比死了还难堪,以至于使子子孙孙也得不到灵魂的救赎,这背负的孽债不知何时才能清偿。

大会

确实是大会,太贤、联庄两个村子的族亲在县轩辕宾馆六楼会场,300多人召开的族谱编修动员大会。会前,即2014年10月29日,一行七人前往蒲城孙镇寻根问祖,与年在世年长者座谈话亲,虽然之前都未曾谋面,谁也不认识谁,但一说起到陕西的一世始祖,人人心底里就涌出不可遏止的亲热温度。联庄族亲发怀说,父亲大人一直要他填表格时,一定要把籍贯填成蒲城孙镇。这是一种对先祖的认同,一种缅怀一种向心。据陕西蒲城县志和蒲城孙镇孙氏始祖陵大清乾隆十一年整修纪念碑记载,先祖明初自湖北武昌至山西洪洞大槐树下,继迁至陕西蒲城县孙镇。碑载,“分派别族列七户”。一年长孙镇族亲解释说,过去老一辈人说过,始祖的老大老三老五世代居住孙镇繁衍生息,老二老四老六老七分别迁居白水、礼泉、金锁、黄陵,至于谁在哪儿?行几?就说不清了。铜川金锁镇仓窑村的族亲还专门来黄陵寻亲,席间,元凯族亲曾激动地说,黄陵高祖大,仓窑高祖小,兄弟俩原来一起可能是从蒲城孙镇往北走,半路上,弟弟内急去了地塄下方便,兄长说他前边慢慢走,让弟弟后边赶来。谁知,弟弟方便完紧赶慢赶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右拐就定居在现在的铜川金锁的苍窑村。兄长可能等没等上,肯定又返回来找也没找着,只好一个人继续向北,一直走了百余里,就定居到黄陵的太贤,不知那时叫不叫太贤,也不知道高祖还有谁和他一起同行。是不是一家几口,忍饥挨饿,或酷暑或严寒或风雨雷电,踽踽而行。是否筚路蓝缕,肩挑背驮,沿路也可能乞讨也不一定。如果那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安居乐业,谁还会外出逃命?

大会邀请了孙镇族亲参加,他们给大会赠送的“功在当代,福泽千秋”匾额贺礼,足以彰显孙镇族亲对太贤族亲修谱的认同,亲情更是溢于言表。

大会进行到第七项,发怀哥刚念完捐款倡议书,主持人民生哥正在征求大家意见时,联庄的族亲李元和春发分别大呼小叫,站起来张狂地挥舞着胳膊,脸红耳赤,含混不清地说,谁也劝阻不住。大意是,用来修谱的老族谱是我们联庄的,不能采用。换句话说,元亨高祖是他们联庄二老份的高祖,不是太贤大老份的高祖。再要往清楚的说,就是老二不让老大尊奉共同的父亲大人元亨高祖。这不能叫瞎说捣乱,自家人要胡搅蛮缠不讲理,能有啥理可讲?只能规劝让步,但谁也挡不住汹涌的捐款认同和支持。会上捐款十九万多,其中我四叔父捐的最多,10万元。再加上族亲旭叔事前协调的五万元,包括会后捐款,最后捐款额达到24万余元。按预算,修谱已经绰绰有余了。

但从功德榜上可以看出,父子们共同捐100的有之,弟兄四个共同捐500元也有之,还有来看热闹混饭的。

会上,联庄的族亲李元和春发虽没有捐款,但发了飙扬了威,又不客气地照了与会族亲大团圆像。会后的几十年来难得的族亲大聚餐,他们谁也没有任何不适与惭愧,而是大大方方展展脱脱地端坐席间,饮酒自如,如居家中。

照相

给谁都是掏钱,找一个开照相馆的熟人来给大会拍照让人似乎放心些。族谱编辑“后世排序”板块的设计中,先是谱系图,下来拍一张参会族亲照片,再接着是各个支系的代次排序,这样就显得清楚而丰满,有生生不息的气象与庄严,这是初心。可很遗憾,太贤族亲每个支系还基本上都有代表合影,而联庄族亲却到会寥寥,只能按四个份子分别各拍一张照片。如四份子仅仅只来了百锁族亲一个,照片中的他不自然地孤零零站着,让人看着单薄而恓惶。

我把族谱编辑需要的照片从照相馆用优盘拷贝回来已编辑完成,虽然有的照片色度不正,但上谱时是黑白的,无关紧要。

去了几次我想看看那张200多人的族人团圆照,放大装好框子后,老板娘从屋角拿出来,我看时,发现人的相貌基本都是模糊的,似乎像素不够,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楚。我说,这怕不行,能不能再处理一下?没有效果,都不想要了。老板娘似乎一下被点着了火,狰狞而大声喊,不能拿走,照了相这么长时间了没给一分钱,还说这不行那不行,往出走!往出走!她的女儿听到吵闹声,也加入到对我的围攻与谩骂,龇牙咧嘴,脏话粗俗。我是为了让熟人赚钱,却讨了个没趣。

后来仔细想,老板娘的气并不在乎我弹嫌照片拍得不清楚,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曾去她家要过账的事,那账是老板经营货车时因经营困难借的我四叔父的钱,说是有老亲。四叔父说让我去催要,要到了先用着。为了四叔父可能借了很多年的不好开口要的账,我去了几次,婆婆妈妈地说了一通,要了一些,没要完。拿到手的钱还没暖热,一次四叔父回老家说是急用,我就给了。账是替四叔父要了,人却是让我给得罪了,这可能才是老板娘发脾气的真正原因。

要账与拍照之间本来没有关系,可能是我过于敏感,如此尴尬惹人嫌的事我就遇上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好心未见得能有好报。族亲旭叔曾专门去问过老板,1300块钱照了30多张照片,装了两个框子,看能不能便宜些?老板没有给面子,说没法优惠。但他这样的服务品质实在太不值了。这个账一直放了半年,框子不想要,账也没给开。到了年底我不想拖着,就让春年和志刚去谈,问老板拍坏的团圆照如何处理,准备结账。老板说,照片放大就虚了,现在已没办法处理了,能给多少给多少算了。我们不算了又能如何?总不能对簿公堂或砸了人家的摊子或口出脏话如泼妇骂街吧。最后还是给了老板五百块钱,毕竟人家给我们提供了服务,但也搭配了恶劣的馈赠,不是正常的买一送一的高兴,而是很神经的买一赠一的恶心与不堪。

打印

我撰写编辑完,就得打印,打印社是县人大机关一个工作人员帮忙找的熟人,又是熟人。

第一次记账我专门特地在首页顶端写了与老板协商好打印一张的价格为政府采购价0.27元。制一个版一张5元。类似于一个简单的协议。等草稿打完,拷贝到我的优盘,打印社基本就不用了。我让老板算一下账,包括动员会的资料打印费,以便沟通安排支付。当时我也没在意,只是请他把所有账单复印一份,准备回家没事时再仔细复核一下。记的账倒不错,印张单价却不对,变成了0.5元,我在第一张账单顶端留的标价不知何时用笔墨成黑点,无形中就多算了1000多元。我又拿了结算单去打印社确认理论,老板拒不说明墨点的由来,也不降价,那只好又搁置起来。

一月后,我打电话给志刚,他在政府采购中心工作,是族谱编修委员会的会计兼出纳,让他去交涉。虽然结算还是按政府采购价结算的,为族亲又省了1000多元,但这种欺诈和不道德好像对我也是理直气壮本该如此的。

事后,我再未踏入过那家打印社,虽然平时老板两口子是和善的,效率也是很高的,如所打印的草稿错误极少,所提意见也有些创意,但有时在路上,个子不高的老板的面影时时闪现到我的面前,等他低头过去后,我只觉得他的心还是很重的。

校对

族谱样稿校对之前,我已在两个村子之间轮番调查,印证确认,忙碌一年多了,确定的印刷厂在延安有个工作间,编辑排版,打印样稿一次完成。第一次与志刚去对接,出了六本样稿。给我留了一本,其它是分别送往西安,延安,两个村子和县城的族亲分别征求意见,本来一个月后应该召开个意见征询座谈会,主要是当时春生催得紧,他说,他有一次住院,晚些就没救了。他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询问进度,又给族亲旭叔打电话催。有句话说得很凄凉,他说,不抓紧写,我还晓得再看上看不上?我知道,族谱对上了年纪的人能见到与见不到,确实是一个心结。那个耄耋老哥曾提过十条意见,我当着族亲旭叔的面都一一作了答复,他也没有异议。比如,他写的一个族亲故事,我问他,这是听谁说的?有没有根据?他笑着说,没有没有,我想的编的。我这人直,就说,这个就先放着,不宜进谱。只是家庙中间高两边低的形制,酷似鬼抬轿一说,他说是贬义,我认为是褒义。你想啊,我们即将赴任朝廷御史的先祖功德才学不仅受世人敬仰,而且他死后,作为神的序列的鬼都来给他抬轿了,你说是褒义还是贬义,这不是很清楚吗?春生老哥可能至现在都没有想通,他可能有点气还郁在心里。

经过四次校对,其实,校对除了我谁也插不上手,我只能坐在编辑身旁,他随时要问。这倒罢了,修改过的电子版,打印出来,我又要拿到宾馆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句过目,颈椎疼痛难忍,头脑浑晕,因为人家手里不至你一家的活,按人家的安排必须完成才能走人,不然就拖到下一批了。我拿的那个样稿,就是把大家的修改的意见在家里集中修改到一本上的那本。实际这也是大家共同修改的结果。可修改通稿的可能只有族亲旭叔和我本人完全看过,听说他看稿把自己都看到医院里去了,你想啊,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

原来跟印刷厂谈的纸张是轻型纸,预计的照片张数也不准,当排完版,我将档次再提了一个格次,纸张变成了米胶纸,彩照能上尽量放到前边,附录的照片如果再上彩照可能还要贵很多。草稿曾在族亲旭叔联系的西北大学出版社耽搁了两个多月,等审稿完,只说了宝贵的一句话,没出版过族谱,不宜出版。只好换了出版社,书号费看似降了,实际上纸张和彩照的费用却涨了不少。这样看起来总费用的确是涨了,超了预算。等我拖着疲惫不堪颈痛头晕的身体,拿着印刷厂开具的发票给族亲旭叔看时,他在他县常委楼家的客厅低着头转了一圈半后,突然转过身子抬起头瞪着眼对我说,谁还拿修谱串钱哩?我知道,他在县纪委当过书记,一定是有了当庖丁的习惯,把我也完全当成可以解刨的贪污犯了,他显然已确认我拿了回扣抬高了书价。其实,我已不管你如何想了,我已没有精力在脸上堆着笑,温和谦卑地跟人说事,谁都帮不上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急了,那天在电话上说,我受够了,如果今天能定就让开票,如果定不了,以后,谁能来谁来!反正我是受不了了。这是我跟印刷厂负责人谈完价格给我旭叔汇报情况时打的电话。当时,我只想是最后的冲刺,只想很快努力到坚持到终点交差,只想回家再换张云南白药贴膏贴在颈椎上,给脖子套上颈椎枕好好睡一觉。

自当我在动员大会上承诺不要编辑费开始,我不仅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而且是又丑又硬的石头。有人对我说,大家的事,下了苦就该要的,不要谁也不会说你好,要了,如果又捐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么,这样,大家才知道你的价值啊。至少得5万元编辑费,一般35万字的编辑费用在8至12万元。我说,我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是给自家人办事,下苦不能说钱的事。我当时只想把族谱做得上档次,努力使大家有珍藏的冲动,因为大家在外工作的族亲多,如果出的谱不打眼没档次,想再好就不可能了。试想,一个动员会一次竟能够吃3万多,一个首发式能吃近万,这书也才4万多么?即就是谁也不掏钱,只我们一个支系就捐了11万,还不够出一本族谱吗?

发票要编委会主任族亲旭叔签字批准后,志刚才能给印刷厂转款。印刷厂做的是款到开印的生意,人家也怕赖账啊。当时定了416本,有整有零,我也不知道旭叔是怎么得来的这个吉祥数字。

首发

印刷出版的族谱拉回来先放在太贤族亲胜强家的门面房里,后移交给了族亲四元叔统一保管发放。

首发式上,面对元亨高祖的虚构画像,昭告了修谱大功告成的讯息。这个重启敬祖拜祖的庄重仪式,虽然勉强再续了血脉,但却失去了安放的载体。家庙被毁,祖先就只能飘在子孙的头顶不愿离去,后世也像是天上的风筝,没有根基没有着落没有归属,即就是如何的了不起,如何的自认为幸福快乐,人生终究心有缺憾,总觉得不够圆满。因为感恩的心无法得到精神表达,只能化为尘埃,化为泥土。到那时,谁敢担保自己的那把泥土上长出来的只有鲜花而不是荆棘杂草?

发放族谱时,太贤村有几户拿不到族谱,因为编委会规定,捐款500元以上者每人获赠一部族谱,不足500元的,补足500元亦可获赠一部。事后,我在村里遇见他们几个,让再补交拿本族谱,族谱上不仅有自己和后代的信息记述,还有父辈祖辈的信息和祖训等,无论如何对教育子孙后代都有重大意义。三年过去了,我问过管理族谱的族亲四元叔,他说谁也没见来。

联庄村捐款的十三户的不足部分,需要补捐的2600元,是由联庄的发怀族亲一次补捐的,一家补捐200元。由春年把领到的族谱负责分别转交给本人,并说明情况。其中,发怀肯定有不认识的族亲,因为他在省城西安工作已经很多年了,父母早已过世,回老家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没有时间和族亲热络。

可如果有了家庙,至少,但凡太贤孙氏后代,为了祭祖,一年或几年总有可能见一次面,谈一回天,说一回地,喝一回酒。到那时,谁还敢说谁不认识谁,那就绝对不会了。

一天,我回太贤老家,记得是二叔父去世的二周年吃过饭后,驾车从巷子往公路巷口走,快到路口,村里的族亲杨拴爷正往回走,我停住车,降下窗玻璃跟他打招呼。他急忙把手搭在我的车顶上说,族谱修得确实好,只是有人还说有点不足。我说,当时催得急,少了一个座谈讨论会,不然就更好了。我又问道,不知还有些啥问题啊?杨拴爷说,都是些闲话,还能说啥啊?我说,没事你说吧。这时他才不情愿地嗫嚅道,就是你们支系的资料上的有些多,比如说文章,照片。我说,都给大家通知过,公开收集老照片,文学作品,到了截至时间也没收到多少啊。更何况,编委会定的,谁捐的款多,就尽量把家族资料应收尽收,这也是一种鼓励。杨拴爷再也没说什么。我问,这是谁的意见?他还是没有说,笑着走了。后来我知道,是春生哥的意见。我觉得他说得也确实对,因为毕竟是黄陵太贤孙氏族的族谱,而不是南窑窠前圪崂支系的小族谱。

这次可能真弄错了,但已出版,无法更改,无可挽回了,只能留做后来的编修者纠正了。

慰问

那天,是个深秋的一天,族谱首发仪式结束后,大家都在太贤社区院子的一棵叶子快要枯黄的大柳树下,静等收拾好会议室,一起去吃午饭。这时,春年领着哭哭啼啼的春峰妻来到族谱编辑委员会主任族亲旭叔和副主任我四叔父、发怀哥、民生哥跟前,她哭了,哭得恓惜惶惶泪水涟涟,我和春年知道她为何而哭。春年不得不说明原委,族亲们也现出了同情与无奈。春峰,就是那个在动员会上念族谱保护记的族亲,他在年前那次住院后,回去没几天,就再没有缓过来,族谱上的编撰委员会里他的名字上画着黑色的边框,他为了自己的嗜好,撇下娘儿五个走了。

我和春年、志刚给送去5000元慰问金时,她们家已搬到新修的敞亮的有地质灾害治理补偿的新房。我说,跟你商量一下,把那老族谱让编委会收藏了,到修了家庙可以在庙里展览,你看咋样?春峰妻说,那可不行,我还指望用族谱传家哩。她捂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真正捐赠的意思。我故意说,你有了新族谱,要那老族谱也没用了,你不给,那给你的慰问金就没事了。她说,不给就不要了,反正掌柜的为了保护族谱的事操了那么多的心,就是心惊胆战吓死的。看来,她只是贡献出了老族谱的信息,连同族谱柔软的黄色纸张完整地捐献出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她态度坚决,不容改变。

但,春峰的妻子还是理所当然地撕了一绺纸,写了个收条,歪歪扭扭签了自己的名字,志刚一手交钱一手拿条子,等春峰妻子把钱点清,我们就转身出了门。快到车跟前时,不知谁说,那二毬春峰连身份证都没办,不知道医院怎么住上的,连年都没过成,唉,就走了,那四个儿子的媳妇可拿啥给问呀?

回城里的车上,透过车车窗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的秋阳,虽金黄而温暖,但我们三个人默默无语,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

这时,我确实放松下来,总算给长辈交了一个差,也还了一个我对祖先的一个愿。

随着车子的起步,我想起了明末不曾见经传的孙氏先祖御史孙匡仗义执言,嫉恶如仇的传说。

想起《宜君县志》记载的明朝孙英士随洪承畴征战,获“鹰扬课绩”的匾额褒奖;记起其子绳仁厚侠义,为民请命;记起其孙枝秀重友好施,犒赏驻军粮食300石,获“忠义可风”匾得以颂扬。此三代均被县令批准可以入祠供奉。

想起蒲城孙镇孙家的外甥、爱国将领杨虎城与张学良策划的举世轰动的逼蒋抗日的“西安事变”壮举。

想起《黄陵县志》记载的族人润儿,“太贤镇第二保人,国民党陆军十七师九十七团六连二等兵,民国29年(1940)5月在山西抗日战场阵亡,烈士,年发抚恤金50元”。我见过悬挂在门框右侧顶端的革命烈属的牌子,黄底红字。

想起曾跟阎锡山部队作过战的老红军双林三爷,他是贺龙司令员所领导的一个军区的一名英勇的战士。

想起孙氏为宗族做出巨大贡献的好婆婆好妻子好母亲。如族亲春生哥的母亲曾在解放初,以妇救会主任和党员的身份组织全村妇女给解放军做军鞋,为疗养伤员烧汤送饭。

也想起了散居全国各地,卓有成绩在族谱上立传和简介的族亲。

那一幕幕善良、忠义、勤劳、智慧与英武的昭示就是这个族群的基因传承。

实际上,修谱就是在凝聚一个族群的文化精神,提炼生命价值,完善德教祖训,修正自我,并毓后秀的善举。如抢救一棵遍体鳞伤的参天大树,给深深扎根大地的树施肥修剪逮虫去秽,努力使枝桠朝着深邃蔚蓝的天空,朝着金色温暖的太阳开枝散叶,生生不息,世代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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