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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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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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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草木

如今的老家已从南窑廓搬到原上四十多年了,水泥路也打到了老屋的院门口,丢掉泥泞,迎来光趟。开春还在每家的院墙外栽植了几棵叫樱花的风景树。树下被老爸整理出的两绺土地,播撒的三叶草已露出三片小叶,浅浅嫩嫩的绿,不久就会绿油油、枝枝蔓蔓地爬满一地,为了迎接新生命,将会开出攒成的一柄柄密密匝匝球样的白花,自由而欢快地在微风里摇曳。

在通往庄稼地的路边,如果打了水泥路,两边也会不急不燥地挤出几颗蒲公英、车前草、灰条条、马尔菜、燕燕草来,而少年时很难见到,早被拾得喂猪了。那去上坪里的小胡同是经年已久的车轧马踩、牛羊践踏、雨水浸蚀冲刷而形成的,往往会发现路边半墙上挂着一挂蛇蜜果,绿叶上点缀着些红红的形如桑枣、味如草莓的果子,夏季麦收的时候,看到会眼睛一亮咽着唾液直把红透了的蛇蜜吃个精光,大人一般会留下枝蔓等下一次来吃;可拾猪草的孩子只图一时痛快擦着根一镰就砍下来了,提着蔓子你抢我夺、边走边吃,没红透的蛇蜜还结在就要枯萎的藤蔓上被丢弃道旁的荒草中,那蔓上的刺会扎了手指,生疼生疼的,却不见血出来也找不着刺儿。砍过的地方,第二年准还会生出两个或三个蛇蜜果的幼蔓,一个夏天,半崖上又会蓬蓬勃勃地占据一片崖壁。秋季,崖底还有拉麦子播撒的籽粒生出的一堆堆绿油油的麦苗,小松鼠偷藏的玉米粒儿不小心从墙洞里跌落,生出几棵幼小的玉米苗,它们也希望长大结了棒子,只可惜长错了地方。那头拉粪车的骡子不留神踩到路中间的一捧马莲垛上滑了一下,打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响鼻快速走了几步才缓过劲儿。马莲长在地塄下向阳的路边居多,偶然路的当中也会冒出一两窝,春夏交接,它会开着淡蓝紫色的花朵,有人又叫马兰,像秀丽女子的芳名一样淳朴,其叶纤维柔韧,是帮扎黄瓜、西红柿架的好材料,叶子不能直接拿来用,如用鲜叶子绑黄瓜豆架,到干了会很脆易断易散,只有把割回来的马莲叶儿阴干后扎成一捆捆保管起来,用时放在热水里浸泡几个时辰,扎粽子煮不断,绑架杆风吹日晒也不会断。我更慨叹它的生命之顽强,不管是面对挥着锋利无比的镰刀利刃、还是接受夏伏天窝在烘热的淌土窝里炙烤、也不管是寒冬腊月经受三九严寒的彻骨封冻,它的根都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每到夏季依然以灿烂淡紫色花朵奉献给阳光。

原上的冬是极其冷酷刺骨的,少年时家家都是穷愁兮兮,老爸的工资除了养活我们一家还要贴补给爷爷一家,而我们一大家子还是过得去的,可要再匀出多余的钱来买煤就不可能了。于是,跟着父辈或者三五成群的同龄伙伴,拿着镰刀和麻绳,下到沟渠斫柴是常常的寒假作业,在台地洼地能寻找到和着死了几年的黄箭老草地块是最好的,实际这样的草地已经不是很多了,灵巧的人会攀爬到人迹罕至的崖洼,那里黄剑草茂盛密实,像芦花一样的黄箭稍子上白花花的绒毛还没有褪尽,一脚踏下去不是抖动了稍子震飞了绒毛,就是把一窝潜伏休歇的一对野鸡惊得呱呱呱地叫着飞向另一个山坡。现在想来那只公野鸡拖着长长的翎羽振翅奋飞是那样的靓丽威武,紧随其后的是飞得不太高的灰不拉塌又小又丑的母野鸡是多么低调淳朴。上到高处的人把柴很快就斫好了,用麻绳捆上两道便从高处滚下来。在沟低溪边走不了几步,就到坡底,歇一下,攒足劲便背着柴毂辘,,低着头喘着粗气,一脚一个脚印像辫着蒜辫一样往坡顶攀爬,心思里只有坡顶,当时啥也不会多想,等爬上长长的坡就汗流浃背腿软虚脱了。这种柴煨炕烧灶火是上好的。冬季的沟沟岔岔放牛羊的牧者其实早已溜过一遍了,我们去已是他们的遗留搜集。近处的硷畔、碾场边、土窑背上长着的不知名的浅草和着树叶,被勤快的人早已刮扫得白光白光的,如秋风扫落叶般干净利索,高大的树木愈加显得冷峻干枯铁青,连小小麻雀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了。一场很合时宜的纷飞大雪就是大地最温暖遮丑的棉袍,没有雪的日子让一个偌大的村庄会在凌烈的寒风中裸露着,显得十分的寒碜拘谨。而今,家乡谁还会去斫柴刮柴草呢?沟渠里茂密的黄箭草在年复一年的轮回里,长出了数不清的飞播的有两人多高的油松,那些白光光的草地早已丰腴了起来。

冬天的家乡像苦难慈祥的母亲,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自己的儿女,留给自己的只有心酸的泪水和空瘪的肚皮。一到春天,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太阳愈来愈热、绿的颜色愈来愈隆重时,田野里迎着和熙春风挽着篮子拾菜的少男少女就多了起来,返青麦地里的荠荠菜、沟底闲地里的小蒜、玉米地里的苦菜、苹果园里的白蒿芽和蒲公英一直以来都是生养一方的野珍。下过雨后,潮上一个晚上,肥厚软阔的地软就羞怯的生了出来,现在可能已在大棚里批量生产了,可那滋味远不如从前那般香郁可口。北方的洋槐到处都是,槐花开放的时节,一个晚上就会绽放出嫩白的花苞来,枝头上挂满一串串嘤嘤嗡嗡的歌声,要想吃槐花麦饭就赶快的去捋吧,去的晚了勤快的蜜蜂就全酿成了蜜。

到了山丹丹花开放的时候,放牛养的先折了几支回来,在半路上被爱美的孙女发现争着抢走了,她回家偷偷用花瓣上、花蕊上的橘红色涂抹在脸颊上,顿时鲜亮妩媚。上地回来的妈妈手里捻着一两支,把最艳的颜色点到儿子的眉宇间图个吉利。所以又被叫做“胭脂花”。放羊老人另外可能还背着一小背带着小黄花的柴胡或带着紫色絮絮花的黄芩,不用通知,满山硷洼、沟沟渠渠都能遇到缺钱贪婪的男男女女来挖药材。

我喜欢挖甜甘草,在学校组织拾麦时,它可以泡在妈妈给我凉的开水瓶子里 ,带到麦地里拾麦时解渴 。一天,一帮孩子刚在大涝池游玩毕,在公路下的桥洞里换衣服准备回家,不知谁眼尖看到桥洞顶的公路上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斗装着像是干柴的东西,码得很高,用绳索四下里捆扎着,我们围上去看热闹却发现是罕见的如锨把粗的老甘草,据说是宁夏沙漠里长的。师傅在右边修轮胎,我们在左边偷着抻甘草,等他发现吼叫,我们就拖拉着长长的甘草四散跑得没影了,他谁也没逮住。我偷的那一根细些,如大人的指头粗,盘成圈儿藏在窑里的圆囤里,不能让爸妈知道,弟妹看到了我就分给他们一小段泡水堵堵嘴。现在想起来那老甘草足足有三四米长,估计在泥土里生长了有十多年了吧。

小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住在窰廓,窑脑畔上全长着伸向半空的人胳臂粗细的酸枣树,秋季发红了拿杆子在窑背上狠狠地乱打乱敲一气,噼里啪啦的酸枣如大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往下撒落,捡了装在袋子里捂上一段时间,枣皮沤烂了倒在盆子里淘洗多次,捞出晾晒干,就可以卖给供销社换钱了,我最多只卖过三五斤,换点买蜜枣或水蜜桃的钱,与家人分享。

有些胆大的孩子看到红红而结着甜味酸枣的枣树,会被美味吸引,不顾后果地爬到离院子好几丈的、伸到半空的树上去摘,不小心滑手溜脚跌落到院子是常有的,常常吓得大人端个瓷碗,满村寻找三岁以下小男孩,人家不想尿也要哄着编出尿完了给糖吃的谎言,以极快的速度讨得一点救命的童子尿,给跌落的孩子灌下去,惨白脸上的血色慢慢就上来了,眼睛睁开时,大人才能放下心。仓儿的背现在还有点驼,就是吃酸枣时被闪到沟里落下的,他那时窝在老笼里被吊上来,也是喝过童子尿才醒转过来的。

夏秋是大柳树最快活的时候,因为雨水丰沛,枝繁叶茂若巨伞一般,把有个篮球场大小的涝池几乎掩盖完全了,倒垂的柳丝在满溢的涝池水面上摇摇摆摆,树身子要六七个大人合抱也不一定抱得住,大人们说这树有300多年的高寿了。据上了年纪的老人讲,自记事起那树和涝池就在那里。一九四七年发大水把沮河大桥冲断了,要攻打延安的胡宗南部队被洪水阻碍过不了河,找遍全县才发现这棵大树可以解板搭桥,便派了一个排的士兵带着斧子大锯来伐,保长告诉他们这是棵神树砍伐不得,谁动了它会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痛苦至死的。国民党士兵不信邪,白天砍晚上就在树下休息守卫,半夜一条蛇掉在一个士兵的脖子上,把士兵咬了一口第二天七窍流血就死了,这样他们不敢在树下住,保长另找了房子。到了晚上,村民有放哨的,有的拿了半尺长的大铁钉、破损犁铧在锯口钉了一圈,又把木渣和了清油朱砂塞进锯口像是流出来的血一样,再给地上淋些鸡血。第二天大兵一看树果然有神气流了血,又想蛇咬死了人,就再也不敢近前砍伐便悄悄灰溜溜撤走了,于是这棵树就一直生长到现在。

树上栖息着叽叽喳喳好几种鸟雀,如红嘴鸦、燕抓啦、麦厥儿、咕咕等、金丝雀等,一到傍晚觅食回来,鸦雀便迫不及待地交流信息、欢呼打斗、追逐嬉戏快活一阵子,到完全黑下天来才能安歇静默。距地面有两米多高的一个小小的树洞里,不知何时安歇了一窝蜜蜂,村里的拐子叔把一个瓷碗铛铛铛的都快敲烂了,也没有把蜜蜂收到他家预备好的蜂箱里 。

给树上钉几个铁环夏天拴上牛,是牛乘凉、反刍、静卧的好去处。等不了几年那些铁环会长到树里便拴不成牛了。可去年春天一场突如其来带着旋风的大风把大柳树的半个树身枝丫拽走了,可能是乡邻都务了果树,没人饲养猪马牛羊,不需要给牲口饮水,涝池已被日日增多的垃圾填平,赖以涝池的大柳树也空了心,岌岌老去。

今年 清明节前的春分回家给母亲上坟,又专门去看望了沟塄边上的大柳树,被大风撕扯而剩下的一半残躯虽空洞而单薄 ,粗糙沧桑的虬枝褐丫竟顽强地泛出新绿。我抚摸着它沟壑般的灰褐色翘皮,沉吟良久,悲惭之情悠然,觉得它好像是被遗弃的不合时宜的耄耋老翁,颤颤巍巍无力少神。让我稍觉安慰的是,我的父辈们可能是相信了那棵大柳树是有些神气的传说,为了再造了一个神树,在那老柳树不远处挪了棵老槐树,已栽扶得端端正正,围了一圈土梁,把水灌得满满当当的,相信它一定会接起老柳树的吉祥神气,护佑乡亲父老安康富裕。

一位老中医说过:“这个世界有多少顽疾,大自然就有多少治愈的良方,药草遍地,只有人没有发现有用处的草,没有治愈不了的病。凡物各尽其性,识草者,乃人之福;不识者,乃人之不幸。我一直热爱着草木,并视它们是人类的朋友。庄稼滋养了亲人的身体,药草救治过亲人的疾苦,亲人连着我的心,植物连着我的肺,失却一种植物与失缺一位亲人一样让我感到心痛。”这几百年的大柳树虽不是药的一类,却让乡亲们也心痛了好久好久。

上了坟,回来的路上,想起那些年妈妈烧热的温暖的土炕,那是用我夏天斫的红丫爪刺晾干后烧热的。上小学初中时,早上妈妈做的早饭,大大的锅里的小米红豆稀饭滚动着热气,热气里蒸着玉米黄黄糜子馍馍,那是用我斫的黄箭草烧的。不管贫与富、官与民、老与少都在一个锅里炖煮着不尽的困苦、希望、快乐。

有一位叫做李建槟的歌手唱过一首《草木一生》的歌,可能是为了祭奠一生的草木:树叶儿落在地上,眼泪儿砸在心上。//悲伤埋在那胸口,岁月丢失在

路上。//草儿长在那坡上,月亮升起在天上。//花儿开在那心上,光阴断送了理想。//醒来的时候草儿黄了,风吹灯熄人儿去了。据说,在阿根廷有许多像一座大楼那么伟岸的大树郁郁葱葱生生不息,而我们村的大柳树,也曾浓荫如盖地在天地之间存在了几百年,然而却不能长久,在最近的三四十年里让人类的生活垃圾围困歼灭了,如同一些令人尊重或德高望重的人不可遏止地垂垂故去。草活一季树生百年,树与人的命运、生存、消逝的规律看是相似的,但又不完全一样,这是树的宿命,还是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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