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毅今天离岗,不是时间已经到了,而是县委组织部找他谈话说,因为书记不占领导职数,市委组织部要求变更缩编,所以给大家一个出口,允许行政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不管有病没病,可以提出因病的申请而提前离岗。书记不是不设了,而是由局长兼任。正科级待遇车补都不受影响,保持不变,一直到退休。这,曹毅早都想明白了,只是以有病的理由提出申请他不情愿,最后他提出的理由是,按照县委组织部降低领导职数的要求,本人愿意提出提前离岗的申请,只字未提病的事。
主要是他能吃、能喝、能睡,工作不知道累,壮得像一头能拉车的驴子,能踢能跑,能咬能跳,一年到头,很少生病。所在的支部年年不是县上表彰或农业党委表彰,就是市上奖励,曹毅本人还当过两届县党代会代表,被县委三次表彰为优秀党务工作者。五十三岁离岗虽然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最丰富的年纪,不是无能,是有点可惜。这完全是曹毅自己出于自恋的想法,其实多你一个不多,差你一个也不少,单位离了谁不行,往大里说,地球离了谁还不照样转。他本来就是一个如尘埃似鸡毛像草芥无关轻重的角色,可有可无的摆设。想想也是,有什么可留恋可惋惜的,只是工作权利被剥夺还是觉得有些亏得慌,一直的闲职总觉得学了的一点专业毫无用武之地,每月到了领工资时节,总觉得愧对一个月的工资,愧对党的多年培养,愧对过去的少年壮志。不是不想干,也不是没本事干,更不是违纪违法被处理而被双开干不成了,这不怪他,是组织不让干了。你说这人贱是不贱?让你提前离岗回家享福养生还有啥不受用的?
曹毅经常扪心自问,经常思考人生价值,他想实实在在做些对社会有用的事。他向往工作成就,羡慕风风光光的晋升。但这些幸运的事总没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头上,只是落在思想的念头上,就是现在离岗了,偶然的一瞬间,头脑里还有再给我五百年的闪念,这种虚幻与妄想有时使自己的情绪出现低落郁闷,仅仅只是一个闪念,总觉得自己像是白白的在工作岗位上混了几十年,毫无建树,毫无成就感。然而,事实上,确实是不用再去单位了,房子的报纸让办公室的同志清理送去了废品收购站,这个废品收购站就在单位办公楼的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祭祀大道。卖了钱又买了瓜子香烟,散发给大家,他就在大家不在意的那个中午下班的空挡,开着自己的车,装上自己的两箱子书,悄悄驶离了单位。把酒欢送早些天已在一个农家乐饭桌上进行过了,走时还专门让财务室出了一式两份的公物清单,与单位会计一一交接说明,并把两把钥匙放到会计手心。从此,曹毅的生活形态变了,从被工作牵扯安排,变成了擅自做主,逍遥自在,独往独来。
一天,他想起曾在一个县级单位工作过的同事小健。他爸原来是地委组织
部副部长,因为要回原籍养老,就申请回太古县这座古老小城任了一年县委书记,后转任了调研员而退休养老,职务虽然没有了,但官威还在,关系还在,经他老人家考察提拔推荐的干部,有的职务现在都比他高,所以他老人家如果愿意给儿子小健寻关系寻门子办事肯定是手到擒来,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可他老人家是个从来不求人的犟脾气,他认为工作成绩是干出来的,职务的提升是组织对干部能力和工作实绩的肯定,寻门子寻出来的官,当起来不踏实,会招致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老人家脸贵,从来不求人,过去叫干工作,不是叫混工资,老人家的本色依旧是传统的老革命,性子依旧是耿直的无私,哪怕老伴叨叨地求他,儿子时时抱怨,他全不当回事,依然是吃了饭,在不大不小的城区独自这里走走那里看看,问一问聊一聊,那怕是遇着清洁工、卖肉的屠夫、赶集卖菜的农民,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会上前攀谈嘘寒问暖,他从没有县级领导官架子,他曾给县委写过几万字的城市建设、社会管理的带有思考意见建议,受到地委的表彰奖励和省、地委老干局的表彰,他硬是直到去世也不曾为儿子的提拔求过谁。
本来小健是个有背景的人,又是大学毕业,可却弄成跟曹毅一样的没有靠山,凡事同样要自己寻人送礼,这样他才从一个像养老机构的县级单位调配到主管煤炭的局任了副局长,干了没有几年。这个小城是个煤城,县财政的收入主要来自煤炭,所以煤炭管理局是个红火单位,社会上认为的有油水的部门。为了给一个想到煤炭局这个红火单位的有来头的只有小学文化的人腾挪位子,他又被毫无来由地调到一个五人组成的小小的科室任了个正科级主任,不是他的本事大,而是要担任的科级正职的诱惑,不过这个科室不是一般的科室,是县纪检委的反贪科。
不知哪一天,曹毅上班的路上遇到小健,小健说他新买了一套功夫茶具,邀请曹毅到办公室喝茶叙旧,曹毅一直没有时间践约,他是不想去,不敢去,他怕去纪检委谝闲传,他怕被人误解。这回离岗了,有的是时间,也不需要避嫌。一个万里无云,天空锃蓝,阳光温暖的深秋,午后小憩起来,就想起和小健约好了去喝茶。曹毅见小健,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喝茶,而是要告诉小健,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曾问了曹毅几次,可曹毅没法给他说的小健认为的秘密,因为所谓的秘密并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够说清的。
曹毅虽是个能够隐忍,善良可堪重用的人,但他性格缺陷就是根本不知道人与人如何相处,他是诚实的直杠子,忠实而没心眼的傻子,他往往把人想得跟他一样善良地道,他从小到大根本没受过挫折,他是家里晚辈中的长子,在众星捧月的大家庭中长大,他根本不知道过地雷阵和上刀山下火海是什么滋味,他有时把美丽的陷阱都可能想当然地想象成花的海洋。其实,曹毅是天然的纯净善良,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肚里藏不住话,他不可避免地就成为尔虞讹诈中的失败者,成为虚妄幻想的可怜虫。只是,这些他始终没有意识到,经常不知天高地厚地还保持着一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乐于奉献、努力上进的积极姿态。
那时的县级单位就是县上的几套班子,小健虽比曹毅提拔配出去晚几年,可小健进步很快,曹毅却在一个单位原地踏步始终再没有多大进步,他一直在一个具有行政职能的事业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任上虚晃到提前离岗。虽然学的是中国人民大学财政系的财政金融专业,可在这个果蔬局狗屁都用不上,太古县这座黄土高原上顺着沮水两岸由西向东逶迤铺陈十余里的川道小城,机关干部的调配早都不考虑专业对口了,专业在这个看似交通四通八达的小城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这里只有人情世故和谁都离不开的金钱才是最重要的原则或叫敲门砖,所以所谓的好单位或吃火部门的关键岗位,常常让有权势和财大气粗的人永久把持。所谓人情,无非就是请客送礼、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半推半就、骨酥情迷,总之都是为了各取所需。
那时的小城,提着收录机穿着喇叭裤招摇过市的风气刚过去没有几年,舞厅歌厅像瘟疫一样遍地开花,不管县城与乡镇华丽的蝴蝶翩翩翻飞,惹人好奇,吸引眼球,大家都在长久禁锢后的空气里,松驰放纵,舒心活络地接受新鲜事物的兴奋中无法无天地纵情歌舞,透支春情。比如如饥似渴的弟兄可以同在一个包间抱着舞女各跳个的舞,不顾人伦的父子可以同在一个歌厅的不同雅间搂着三陪女曼舞k歌,不管脸面的甥舅可以同处一室看三级片,难于规避、不可启齿、心照不宣地都是为了大开荤腥,撕扯社会固有的礼仪。甚至有妻弟给姐夫看守舞厅,等姐夫回来,妻弟偷了姐夫舞厅的钱,带着舞厅的头牌舞女一起人间蒸发,几个后,舞女腆着肚子回来生了孩子,结婚典礼与孩子的满月同时在一个豪华酒店举行。种种稀罕有悖常理的事在那时简直就是稀松平常,见怪不怪。疯狂的年月,堕落的世事,当时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超级夜店。一如这里的唯一的宾馆有了专属套房,高大威猛标致潇洒,又梳着一丝不苟有光大背头的书记就是王者,只要有姿色有条杆的舞女决意要在小城从业赚钱,消息灵通的招待所所长和贴身司机,这两个殷勤的眼路活泛的皮条客就会早早将其锁定,规矩是,只有这座城的王亲自过目,亲自抚慰,亲自鉴赏后,才能正式上岗营业,像盖上钢印的执业证书,这便畅通无阻。这是小城大小几十个舞厅开办者不成文的潜规矩,想赚钱的哪还敢不循规蹈矩?
这个背景与潮流,让曹毅始料不及,难以适应,失去了方向感,如此颓废的形态,让曹毅只能毫无底线地随波逐流。他大学毕业时的勃勃雄心,想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大志,瞬间土崩瓦解,一地鸡毛。每年过年送吧,人家都送,你不送,领导没有印象,不送,你想进步就根本没戏。比如送书记,送主管组织副书记,还要认得人家,更重要的是人家要认识你,你才可能进一步拉近关系,求得记住自己,然后再希望有了提拔机会时能想到自己,这何其难啊。
对于这样的事,曹毅考虑送礼,至少得给z主任和主管主任两个大主任送,还有科主任,再加上办公室副主任刘晟。因为也怪,办公室主任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办公室副主任刘晟,他不喜欢伺候人,喜欢上班约上单位的几个副主任在二楼西头专门设立的棋牌室下象棋或打麻将,干部们听到楼道上传来麻将的哗啦声,就如猢狲围着一棵大树聚拢来,围在麻将摊子周围学习观摩,中午不下班不休息,谁赢了钱,往桌子扔上五十或一百,派一名干部去卖肉夹馍,至于喝有的是茶。后勤上的事他怂管,落得个清闲。但也有不清闲的时候,一次,曹毅在办公室值班,将近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常务主任在原上老家盖房子,跑材料,不小心把自行车骑到水壕里去了,栽得皮青面肿,嘴唇都变肥厚了,老腿一瘸一拐,腰上跌撞得青了一大块,几乎站不起来,一米八的大个子,肥胖臃肿的身体,这回看来跌得不轻。办公室副主任刘晟不在,主任接的电话。曹毅在桌前坐着整理完报纸,拿出通话记事本,准备记录常务主任可能要交办的事项。办公室主任站着接的电话,声很大,说,这都快下班了,你叫我到哪里给你安排车去,车上午都派出去下乡了。好像常务主任听后发了火,话可能也说得很难听。平常不发火温和圆滑的办公室主任突然没压住也火了,嗓音提高了好几度,突然激动地说,我跟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我又没挖你家祖坟,也更没把你家孩子摔死,你跟我发啥毬脾气。说着,脸色苍白,有些战栗地咔嚓一声放下了话筒,扭头便走。这种场面教科书上没有,社会上也很少见。曹毅目睹了一场私情和公理的较量,私心与公允的搏杀。最后不知道大小主任之间是如何和解的,反正肯定彼此存了不愿言语的块垒。
一个单位的行政正职始终是权威,是唯一,是单位的至高无上者,他有推荐干部的生杀大权,有安排各项事务拍板定案的决定权,谁胆敢挑战权威,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但撼不动z主任,敲打敲打唯z主任是从的工作人员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天晚上,又胖又矮,有些秃顶,上嘴唇右边上有颗紫色的痣,痣上弯弯曲曲扎着三根白色细毛的单位会计,来到曹毅宿办合一的办公室,曹毅正在独自一个人右斜卧在三人沙发上看着十八英寸的黄河彩电屏幕,左手夹着吸得剩下的半截金丝猴烟,伸着的手臂刚从茶几的烟灰缸上弹完烟灰收回来,《三国演义》第五集的片头已开,杨洪基浑厚有力的声调,把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都快唱完了,会计推门进来,曹毅慌忙起身敬烟泡茶。他以为又叫去凑摊子打麻将。
曹毅的孩子刚过周岁,跟着离城不远,在一个乡镇上班的妈妈,曹毅实际把家安在了乡镇,虽然有保姆,但每周总要回去招呼两天,尤其到冬季,每周要把一周要烧的煤提够垒好,还有一周的衣服也要帮忙洗了。所以曹毅平时白天上班没有私事,晚上通常要顶个人数和家住在一栋楼上办公室的几个同事打麻将,一打就打个通宵,反正单位白天也没多少正事,去二楼综合办公室签了到,回到自己三楼的办公室,把门一关,即可蒙头大睡,这是曹毅的生活常态,无聊空虚无所事事让曹毅只能与大家一样来消磨日月。曹毅一直想把妻子调回县城,诸多努力都化成泡影而不了了之,为此曾给人送过五粮液茅台酒和红塔山三五希尔顿,均无济于事,撂了,收了礼的人没办事,看见躲着走是脸皮薄的,看见不理你装着不认识那是最不要脸的。一个因犯了事东躲西逃一年多回来后的站长,执法执纪部门再没追究,可老天爷似乎没放过他,他还是落下了口歪眼斜,走路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的中风后遗症。还有一个局长,开车去外县舞厅玩乐,酒后开车翻到桥底下,虽捡了条命,但舌头险些被自己咬下来,缝了十五针,曹毅到医院看望时嘴肿的像猪嘴,伸出的舌头像被羊肠线捆扎着把口腔塞得满满的,无法咀嚼吞咽,只能靠一个柔软的橡胶管子从鼻腔通到食管往胃里推送流食。看到二位的惨样,曹毅还能说什么呢?可是那时就是没有想到请他们任何一个进舞厅,由舞女代为疏通关节,兴许妻子早就调回城里了。实际上,那时单位招待客人,私人办事,已经流行吃、喝、玩“一条龙”了,可曹毅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会计有点谨慎,他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深深地吸了口烟,起身把留有一条缝隙的门关死,就差反锁了。转过身坐下拿着遥控器把声调高了一些,又深深吸了口烟,抿了口茶压低嗓门像蚊子叫一样,凑到曹毅的耳旁神秘地耳语,常务主任对你印象不错,说你是个干部苗子,可造之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好好表现,他考虑把你找机会调整到综合办公室,这样接触面宽,能力也容易被领导发现,以后前途无量啊。这只是序子话,曹毅如在雾里看花,既兴奋又糊涂,但还是听出来要好好孝忠的意味。接着话锋一转,你来单位也两三年了,可能也看到了,有些人瞎得很,独撸,谁都不认,只认一个z主任,吃得牙齿都渗出血来了(有些恶狠狠的),你知道这次半年考核吧?文件上说是末尾淘汰,谁得分倒数就把谁待岗。曹毅说,听说了,不一定能执行到位,恐怕只是吓唬吓唬。好像这类事与他毫不相干,曹毅只是随声附和,并没有往心里去。会计又进一步说,几个大主任心里有数,想换出纳,只有利用这个机会了。曹毅一下子觉得会计这个人不简单,虽然平时打麻将聊天,很随和,很懂礼貌,似乎很有修养,可他的意思一出来曹毅就觉得他是一个很事非的人,心里有些诟病,不以为然,一下对他的人品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曹毅还是一个中庸的人,他本来谁也不想得罪。就是因为耿直而又缺乏戒备心,在一次与办公室副主任刘晟的闲聊中透露了个中信息,只是哀叹人心薄凉,只是感叹,只是分享,一个单位上班,他只希望大家和谐相处,他并没有拉帮结派反映问题告状的意思,更没有意识到这是大主任之间的一次较量的开始。平时,他把办公室副主任刘晟当老哥看,如写的材料,刘晟主动要曹毅拿来给他看一看改一改,这个小小的副主任往往能提出一些有益的修改意见,每次显得都很诚恳,这让曹毅感动,两人之间看似没有秘密可言,但刘晟这时是如何想的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县级机关办公室的副主任,其实,背后干部并不叫刘晟副主任,大家称他“刘捣鬼”“笑面虎”。
半年考核结果出来,可想而知,会计倒数第一,曹毅正数第一,曹毅被确定为有潜力科级后备干部的培养对象,并以文件的形式报到县委组织部备了案。这看起来很诱人,一有机会首先要考虑把曹毅推荐出去任职,似乎对曹毅很有利,但其实大家有意无意间对曹毅存了戒备之心,凡事遮遮掩掩,避之不及。曹毅被经常派去下乡蹲点,什么农村后进支部整建,农村第一次第二次的社教运动,还有村级换届选举等等,以各种名头到农村下乡的工作,没完没了,安排时,领导谈话几乎都是一个口吻,你作为后备干部的重点培养对象,有机会必须要下到基层好好磨练,不然,今后难以担当重任。言之凿凿,冠冕堂皇,理所当然。这其实是主要领导对曹毅考核第一名的一次次奖励,也是对善良多嘴、毫无政治敏感性,幼稚的曹毅的惩罚。曹毅无意的善良泄密实际已葬送了他的前程,那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
这一届快届满的时候,机关推荐出两个干部下乡镇任职,本来非曹毅莫属,可却配出去一个学历不高的老干事和一个年龄比曹毅大,资历比曹毅晚三年,从教育系统转行来的综合办公室的文书。宣布之前,曹毅领着儿子去刘晟房子聊天,他神神秘秘,遮遮掩掩,悄悄地说,这次推荐有你,主任会上已通过,刚刚报到县委组织部了,上了常委会通知就下来了,你悄悄等着,不敢声张。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曹毅相信了刘晟老哥的话,暗自还高兴过一阵子。实际上,刘晟和文书是师范同学,为了稳住曹毅,怕曹毅找领导闹出岔子,他编出的是完全子乌虚有的谎言。
直到这位z主任换届退位,曹毅还是科室里毫无起色的一般干事。而在那个z主任退休之前,他把拿单位经费给他周到服务的刘晟毫无悬念地推荐配备到前川一个乡镇当了乡长。从这位z主任墓地往回走的路上,曹毅听到路上有人在他后边议论说,z主任给自己人把事都办完了,他的三个女婿,一个外甥,三个侄子,还有两个小舅子,一个侄女,都因大z主任的亲戚关系先后被安排到合适的岗位,其中虽然没有一个当上县长的,但都在实惠而有权的单位当领导。在z主任墓地里见过的,有的曹毅认识有的根本不认识,但曹毅终于知道z主任还是能办事的,关键是为谁办,他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
事有凑巧,换届后的新班子,县委书记兼了人大主任,常务主任是曹毅原来的主管主任,姓c,这时曹毅虽没有被提拔,却被安排到机关家属院的二楼,是两个套在一起的驳壳窑,可以算作一室一厅一厨,虽没有卫生间,但有公共厕所。厕所夏季苍蝇嗡嗡乱飞,蛆虫拖着尖细的尾巴出了粪坑,到处乱爬。虽然屋顶的油毡龟裂破损,遇着连阴雨滴滴答答,一直能湿到墙角,但曹鹰一家三口在城里终于有了落脚之所。
c主任当过兵,是正团级转业来小城当副县长的,后来退到有监督职能的这个县级单位,任副主任多年,由于他的资历高,高职低配,其他由科级转任提拔的副处级副主任都比不得,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被地委推荐为常务副主任人选,主持日常工作。其他副主任服与不服他们都得服,因为上边还有个县委书记罩着,他才是正主任。
一年后,第二次代表会议开幕,第一天上午县长作政府报告,下午讨论。第二天上午是常委会和两院的报告,下午讨论。曹毅在大会秘书处,负责决议草案的起草工作,一切已准备就绪,他正无聊地靠在床的靠背上看电视,拿着遥控器把频道换来换去,找不到一个喜欢的节目。突然通信员推门进来说,c主任叫,有事。曹毅进去时,看着c主任很气愤,他手里晃着六七页的报告说,简直是瞎胡闹,这怎么能叫报告呢?起草人电话打不通寻不见人,不知谁说他喝醉了,不省人事,被司机送回家了。c主任又让通信员叫来会计,抬头给会计说,给曹毅拿条红塔山,晚上加班必须把报告起草、打印出来,我就不看啦,明天早饭前,由通讯员把打好的二百四十份报告摆到会场代表的桌前,再拿一份送到我房间。实际上是命令,像团长下达的军事行动命令。曹毅确实扮了一个救火的角色,这样才保证了第二天上午大会的顺利召开。说不定,当时可能就有人准备看c主任的笑话哩。
曹毅没有背景,只有靠自己的工作作风和工作实绩给自己积攒资历。
不知道书记和县长有多大的芥蒂,第三天的决议草案表决大会上,曹毅虽已经起草好了决议草案,实际就是个与往届大同小异的,代表习以为常的决议草案,只要代表们象征性地,习惯性地,满怀善意地举手表决同意就是了。会上,几个决议,宣读一个表决一个,宣读一个,表决一个,等四个决议草案宣布完,代表们也很自然地就表决完了,一般没有弃权,更没有反对,代表们往往都很宽容,很本分,很感恩的一群人民代表,毫无悬念,毫不迟疑地举起右手,全票通过,小城的会场当时只有原始的举手表决,还没有现代的表决器。这种形式是人民代表多个届次形成的陈年习惯,是必须例行的神圣义务,叫表决权,他们谁听清内容了?谁认真看过每人桌上的草案了?肯定没有,会上的时间是充裕的,代表面容是严肃的,可他们没有仔细看的习惯。他们都等待着大会闭幕后会餐的美食与酒香,都急着回家。谁也没想到自己已经举手通过的报告,是这个小城的县委书记兼主任,字斟句酌一个字符一个字符从唇齿间蹦出来。在宾馆书记的豪华套房里,分管大会秘书处的委员会女主任在场,帮助曹毅一字不落地认真记录下来,又复述给书记才定的稿,等于曹毅原来精心准备好的预备通过的政府工作报告的决议草案已经作废,这时,书记兼主任的权利已完全确实凌驾于人民代表的意志之上,成为至高无上决议。这个决议的通过,意味着人民代表对政府一年来的工作极端不满意,甚至是一种决绝的否定。需要检讨整改的工作决议草案上共列了八个方面的内容,几乎涵盖了本届政府一年来各项工作,也相当于给了县长的一次严厉的警告,更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县长一记响亮的耳光,或可看作把县长剥得精光示众于人,这比质询都严厉,等于是县长睡了一年的懒觉,曹毅都觉得荒唐。这样,就要延迟时日,另择日期重新审议。
这个政治事件,在我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历史上恐怕都是极其罕见的,惊动了省地高层。不然,半个多月后的一个礼拜天上午,省委书记兼省人大主任会同地区人大联络办负责人怎么会借周末,前来小城召集县委人大政府三套班子成员,座谈讨论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历史渊源与发展?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这是对那种用个人的恩怨来挑战一个制度的合理性、科学性、权威性的最高最严厉的狙击。然而,这种把书记与县长的个人恩怨提高到制度的层面来对决的勇气与决心,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被激发出来啊,这是对制度的蔑视还是对地方政权的践踏?只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县委书记自己知道。曹毅当时只是个懵懂的小卒子,他不可能有多么深入的思考和胆大的阻止,也没有任何不服从的理由,简直就是糊涂的走卒,就是身不由己的帮凶。
当时,主管大会材料签发的委员会女主任,书记承诺是要推荐为下一届副主任人选的,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搁浅了。曹毅这个卒子理所当然地被内定为办公室副主任人选,主管政务。但因为一个有不同政见的常委会副主任在办公室闲谈中的故意泄露,被那个写了六七页常委会工作报告的文书闹吹了,因为他在市上有一个可以说得起话的地委常委亲戚,活该曹毅倒霉。
任何领导或以组织的名义都一直没有给曹毅谈话或通气,他只知道可能被任命到企业去,可笑的是,曹毅只知道认真工作,只知道乖乖等待好事情从天而降,他并不知道寻谁可以确认。一个周日的下午,曹毅他三妈和他一个高中女同学寻到家里来,担心地规劝,不敢到县副食烟酒公司来,公司己濒临倒闭,你来能干啥?连工资都发不了,趁还没任命赶紧找人调整一下。她们是听社会上说曹毅要去她们公司当书记才来相劝的。
曹毅只想干点自以为正经的可以发挥自己才能的人事,而机会却总是失之交臂。已在这个县级单位工作十余年没有进步的曹毅,依然早出晚归,即使单位没事,独自一个人仍坚持守着寂寥冷清的办公室读书看报,他怕别人说三道四,对自己进步不利,他始终在严格要求自己,就怕领导找他办事时,人不在岗,耽搁了单位的事情。终于单位的推荐,县委五人领导小组研究通过消息,被一个县委组织部曹毅的同学的电话所证实,这次干部任命名义上是为了培养国有企业厂长经理,振兴县域经济,将要调配出去的都是些县有企业的党支部副书记。曹毅证实了他三妈和那位女同学的忠告,他相信了她们说的是实情。
第二天刚上班,曹毅就撵到c主任办公室,敲门,没有动静。他估计c主任还没来单位,急忙撵到常委家属院c主任五单元二楼的家里,曹毅进门时,c主任正端坐在餐桌边端着一碗稀饭吸喽喽地喝,餐桌上只放着一碟咸菜和剥的鸡蛋皮,早餐简单至极。c主任温和地问,有啥急事吧?曹毅直接说明原委,表态,坚持不愿到企业去任职,就在单位当一般干事。c主任听着,放下碗筷,抽了一张餐巾纸,起身,说,走,咱们去办公室。c主任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有军人气质,刚跨进办公室门,即刻抓起老板桌上的电话给主管组织的副书记打电话,黄书记吧?原来推荐我们单位任职的干部就不用提了,留在机关算啦,我这人老粗一个,没啥本事,好赖一套班子,听说你们要把我们的干部安排到快要倒闭的企业,我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人家还是个大学生,在机关也是年年考核的优秀干部,给我们机关留着用,提拔就算啦!c主任用的是免提座机,操的是大多数人不太好听懂的河南腔。那个黄书记只是嗯嗯的听完,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不去就不去,你说的也是,这次人事安排没有好岗位。他顿了顿又说,这样吧,你稍等一阵给夏部长打个电话,我先给安顿一下。c主任说,好,如果还有合适岗位,再考虑吧。就放下了电话。约摸等了十分钟,c主任拨通了夏部长的电话,还用的是免提,响了一次铃就接通了,c主任好?夏部长先问的c主任。哦,你好?夏部长很虚假地,还有可能是皮笑肉不笑玲珑地说,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就打过来了,哎呀,都怪我没考虑周到,这样吧,不去企业就不去了,你让他本人现在过我办公室来,看他想到哪里去,过来再定吧。c主任说,那就让这位同志现在过来。好好,一会儿见。
其实,夏部长的老婆是曹毅上中学的数学老师,他当副部长的时候,曹毅就拿着红塔山烟五粮液酒拜过年,当了部长,夏部长可能早把曹毅忘记了,也难怪啊。来到县委三楼夏部长办公室,这个曹毅觉得似乎已消除了忧虑,他只期望不去企业就好,至于别的单位,只要是能正常领工资的行政事业单位都无所谓,哪里敢有什么专业对口,和干一番为人民服务的崇高而奢侈的想法啊。错就错在曹毅欠考虑,如果他拿上少说得有一千元的信封去见面,说不定就专业对上口了,甚至有前途的单位都有可能去,可他没有拿,他穷,他一个月只有三百多一点的工资,要养家糊口,要抽烟,要打小麻将,要应付人情门户,每月还要给儿子买奶粉,平时只有老婆接济才能挨到下一月工资发放的时日。可是他终归是没有那个心机,所以就把他安排在既没有办公场所又不专业对口的果蔬局,任了一个党支部副书记的闲职。
十五年后的一天,曹毅找毕业证要复印,无意间拿出了复印的任命通知,反复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熟悉的,比如那时任命的铸造厂的副书记,企业破产改制,自己早已无可奈何地办起了食堂,他如在党校继续当副校长,不去当那个副书记,至少已经评上了副教授,而工资一定是很高的。还有粮站,电厂,露天煤矿,药材公司、农机公司、水泥厂等等企业,都改制的改制,破产的破产,只在留守处领一点生活保障金勉强维持日常生计。一个在好端端的单位待着,好好的一个人,偏要当什么官,这下好了,上当了,受骗了,人生从此改变,命运从此改变,为了一个所谓的官衔葬送的不仅仅是前程,实际充当了权利游戏的炮灰,官僚机器生产所剩的下脚料,高尚谎言崇高骗局的牺牲品,现在看来多么具有讽刺的意味。
曹毅到果蔬局任职的第二年,从陕北新调来的县委书记把干部正从办公室统统往出赶,很自然推高了小城的房价和房租。这时,曹毅住的原单位的家属院就有人眼热起来,在职的那个县级单位干部职工也面临着搬离。租房,虽然曹毅给当时的新一届常委会w主任做了承诺,住到年底,买的单元房不管交没交房都一定搬离,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新上任的w主任,其实他是由县政协主席的岗位转任的,原来两个单位同在一幢四层的楼上办公,他也认识曹毅,所以他很理解很仁慈地同意了。
可是,还没过一个月,住在家属院一楼的会计却急不可耐起来,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像吃不到挂在树上一块肥肉的疯狗,上传下跳,跑前跑后,遍布蝇子屎的一张脸整天涨得绛红,嘴唇右边的那三根弯弯曲曲的细毛竟然端端紥了起来,他要给相好多年的老同事办事,他把那年中秋节前曹毅带着他们几个去果蔬局的果园,每人给自己摘了两蛇皮袋子苹果的事忘了个精光。在一个礼拜一的早晨,会计亲自上到二楼,亲自把三家共用的自来水龙头用一个铁桶套起来,下边穿了一根铁棍,给铁棍头头吊了把大铁锁子,锁死了。曹毅住在中间,两邻居有钥匙,曹毅知道会计是为了锁他,他也没有想要的意思。实际上,曹毅早已看好要租住的房子,交了定金后,只等看好的搬迁日子到了后再搬。下午的半后晌,两个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小健和另一个同事,手里晃着钳子改锥敲响了曹毅的家门,他们看到曹毅,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单位叫过来掐电,没有办法,你要理解我们的难处。曹毅说,没事没事,应该的应该的,迟早都要搬,我房子早已租好了,老婆有事回不来,我明天就可以搬走了。那我们就掐断啦,你晚上要摸黑了。有蜡,晚上将就一下就过去啦。那两个同事走后,曹毅觉得极其可笑悲凉,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的逼迫确实有斩净杀绝,扫地出门,墙倒众人推的味道。
可曹毅命中注定是不可能轻易地死去,他租住的房子在黄花峪商业一条街的后三排一个独家院里,住了不到一年就又搬走了,不是预购的单元房修成交工了,而是他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商机。那时,卖瓷砖等建筑材料的商店不多,可人来人往,三天一大车两天一小车地在一个叫省八建的建材商店门口经常卸货,曹毅每天上下班都路过,他看在眼里。他的三叔父在西安的建材生意做得很大,进货都是用集装箱从广东厂家发货,有的直接就卸到工地,根本不用进仓库。曹毅与妻合计,还就把建材商店办起来了,这个西安金城建材经销部一办就办了十五年,还确实发了点小财,收获过第一桶金,至少比贪污受贿踏实,不管风吹草动,觉睡得踏实,从来都不怕半夜鬼敲门。从机缘上说,瞎事里有好事,福兮祸所依,还真是有一定道理的。大主任是大肚量,他答应住到年底。小人只能是小肚量,一天都不能等,会计前一天中午,竟然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满口喷粪,像是农村目不识丁的波妇骂街一样下作。曹毅不愿搭茬,做个弱者又能如何?这样的态度曹毅心里清楚,都是那个办公室副主任、现在的乡长老哥给曹毅种的毒,他更感觉到被出卖当枪使不仁不义的屈辱。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会计同志,其实还有越来越尖声的办公室副主任,也就是曹毅的乡长老兄,合谋共同逼迫他是为了让他走上一条致富之路。实际上,政治算什么,小小的办事员,哪来的政治一说,充其量就是让人不齿的龌蹉算计,鸟都不是,有钱花才是硬道理。忙碌的生活使他从心里早都不恨谁了。他还对朋友说过,他感谢那两个曾经被他认为的小人和不义的朋友。是他们把他逼到黄花峪商业一条街才做起生意的。
此时,那个刘晟老兄,虽然早已成了能扎势、很武断、极霸道的乡长,但他调任了几个乡任乡长,跟书记竟然都不和,所在乡的班子是小城挂上号的内耗班子,跟他搭班子的几个书记都先后上了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或其他副县级,而他却被安排到一个不显眼的小小的事业单位,一直干到离岗。但刘晟的人生还是非常富有非常圆满的,虽然他与原配名义上还是夫妻,实际上已没有夫妻之实了,他两处都跑,也可以理解为他有两个家。那是因为他的大儿子身体不好,一米七八的个头,不论冬夏喜欢提着一个喝了一半的绿茶饮料瓶子,一摇一晃走出城西独家院的朱漆大门,他会突然停住左右张望,似乎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体,忽然又折返回来去相反的地方看,巡视,不断地巡视,不断地折返,似乎事情很多,很忙碌的样子。有时褪下裤子露出白亮的胖屁股蛋子,一手握着自己粗大的物什不避门口来往的男男女女,对着独家院外墙底下的花草树木无所顾忌地撒尿,像是标示地盘,完事后,笑嘻嘻的,一副不好意思舒服的样子。他人长得标致壮实白净秀气,嘴角已长出微黑的茸毛,还没去上学,是学校没法收,所以,就只能与他因病提前退休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儿子的生活由刘晟的妻子照料,像全职保姆一样。女儿已经出嫁,刘晟给买了一套房子已安顿好。而曹毅这个刘晟老哥是个特别传统的人,他觉得有后人跟没后人一个样,儿子结不了婚生不了孙子,有绝后之虞,这个暗伤让他一直抬不起头来,一直是一个不可告人的心病。
这事还得从那个县级单位说起,当办公室副主任时的刘晟,主管后勤事务,那时打字复印社已有人开办起来,单位的打字员已不再设岗,只要把签发的文件草稿交给打印社,就等着人家打好通知校对了,所以省了很多事。这个生意对开办打印社的竞争也很激烈,要揽上哪个单位的活儿,没有扛硬的关系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样的关系一处就处了十多年,曹毅这位老兄走到哪儿,她的生意就做到哪儿,直到她帮刘晟生了儿子,曹毅才知道刘晟是一个非常有内涵非常诡秘的人。如果说刘晟做过男扎手术,输精管往出拉都没拉,更没有剪断或结扎,其实只是在小肚子的表皮拉了一道一寸多的口子,就像身上划了一道血痕,然后贴上胶布,当时主刀的医生是刘晟的表叔,他怎么会让自己的表侄断子绝孙呢?如今的刘晟也等于包养着原来的打印社的老板,她叫王艳丽,其实也不叫包,王艳丽也是有实力挣了不少钱的老板,她买了四百多平方的商用房,租出去办了影楼,一年收入也相当可观。而刘晟给二奶王艳丽买的商品房也在离影楼不远的小区紧锣密鼓地装修中。从此,刘晟又有了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听说,这孩子已上了大学,小刘晟二十多岁的女人王艳丽,也就是刘晟现在实际的娇妻,生的儿子,果然聪明伶俐,基因优良,足可以完成刘晟传宗接代的大任。
原来,打印社老板王艳丽,原来在剧团工作,是个旦角演员,身材虽然有点变形,但姿色犹存,特别是矫情的嗓音,一声就使她有求于的人骨酥腿麻,咽喉干渴,动弹不得。她本来在剧团呆得好好的,就是因为坐了一回一个开大货车的司机的顺车,她便与司机搞在了一起,逛搭了半年后想回到剧团,回不去了,她被开除了。这个叫武富贵的司机就成了王艳丽的合法丈夫,武富贵三天五天回来一次,有时遇着麻烦事耽搁,有可能一月半月都回不了家。办公室副主任的刘晟开始本来是能一次付清打印费的,但他偏偏不一次付完,而是想让王艳丽隔一段时间来要一次账,不是难为她,也不是单位没钱付,而是他天天想听到王艳丽的声音,时时想看到她毛茸茸会说话的眼睛。王艳丽当然也知道办公室副主任刘晟家里有个病怏怏的老婆,还有一个脑子混沌不明事理脑瘫的儿子。一天,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干部陆续拉门回家或去县委职工大灶排队吃午饭去了,可能整幢办公大楼就只有刘晟和王艳丽是一对活物。半开着的门突然被王艳丽从里边关上,反锁死。两个热切的湿唇悄无声息地黏在一起,刘晟的右手不停的慌乱地在王艳丽的身上摸索,每个隐秘的地方都没放过,左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倒在一张单人床上,王艳丽老板眯着含情脉脉的毛眼眼,仰望着刘晟急不可待的发红的眼睛,愉快地呻吟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要给-给-给-你生一个-个-个儿--子。
那时,没有手机,传呼机也刚刚在社会上流行开来。一天傍晚,王艳丽的男人武富贵给六十吨的大货车刚刚装好煤,把车停在黄花峪环城路的路沿下,甩了门子锁好,一身烟火色,一脸疲惫容,一双油腻手,一副饿肚皮,他上到二楼租住的带套间的门外,捅进钥匙拧不动,他以为钥匙拿错了,拔出来仔细端详,自言自语地说,对着里么。他又捅进去拧,门却打开了。冰锅冷灶的,连冷馍都没有,只有床上的被子散乱摊着,两个枕头上还有睡过觉的两个凹窝,他没有在意老婆跟谁睡的觉,只好又下楼去了一家羊肉泡馍馆,美美咥了一碗优质羊肉泡,回去,倒头便睡。醒来后,他还要在凌晨四点前把煤运到炼钢厂卸到位,这种订单的煤,不敢耽搁,耽搁了账都急忙结不回来。两口子都忙,为了挣钱,为了幸福的生活起早贪黑,没黑没明。中午是最安全的,所以,办公室副主任刘晟有时在办公室等他的打印社老板王艳丽,有时像贼一样溜到黄花峪王艳丽的租住房里寻他的老板。怎么方便怎么隐蔽怎么来,这一切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反正刘晟已不管不顾了,他只想要儿子,只想要能够延续香火的儿子。儿子生出来后,武富贵咋看都不像他,而且越长越不像,他不敢向王艳丽求证,一直在心里犯嘀咕。
煤矿停产检修的一天,这个男人没装上煤,车放在煤矿坐了辆便车回到小城,刚到打印社,孩子就跑过来了,他想高兴地抱起来亲一口,孩子嫌他臭,他抽烟肯定臭。孩子嗲声嗲气地说,爸爸臭,叔叔不臭。武富贵气得一下把孩子重重地杵到了地上。进来的一个单位打文件的同志可能认识他,开完笑说,这孩子肯定不是你的,不然他怎么不见你亲呢?富贵只是傻笑,慌忙递上去一支烟作为回应。他愣在那里,思前想后,总觉得这孩子还就是和自己不像,气味都有些不同。晚上,他想与老婆亲热,老婆始终背对着他,搂着孩子装着睡着了,身子扳都扳不过来。武富贵虽然早早在澡堂子洗了澡,也挣到了钱,但他老婆的心完全变了,好像两条铁轨好久都没有交叉的时候。突然王艳丽打开床头灯坐起来,给孩子掖好被角,不敢面对武富贵会,看着床下的凳子,似在道歉地说,对不起,富贵,儿子不是你的,你也别管是谁的,咱们离婚吧。武富贵听吧,光着身子起身下床,重重地扇了王艳丽一个耳光,王艳丽捂住半边脸,并没有嘤嘤地哭,她心硬,他能跟着武富贵跑,她也就能跟着刘晟混,反正谁体面谁有权势她就跟谁过日子。武富贵看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穿好衣服,来到客厅打开电视,点上烟,边看边抽,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一个人在烟雾缭绕的客厅,似看非看,像是要做一个伟大的决定,决心下了推翻,推翻了又再次狠下决心,一晚上踌躇不决,一根接一根抽烟,烟蒂把烟灰缸堆满后的黎明,鸟雀也刚刚苏醒,开始上到树梢鸣叫了几声,有点凄厉。武富贵推开门,什么也没有多拿,下楼走了,这个常年为了小家能够过上好日子而不分昼夜拼命的司机,就是打字社老板王艳丽的男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刘晟从一个小单位退休后,他的脾性并没有改变,尤其是鸠占鹊巢的高明与时髦,使他暗自张狂喜欢吹牛的德行更加肆无忌惮。诸事顺遂的他,打篮球虽然不会三大步上篮,却张狂地喜欢上了扔篮球,投篮,不中,再投还是不中,一般都在三分线之外,球往头顶上使劲举,双手把球都快拉到后脊梁了才用力弹出去,十有八九都投不中,常常边投,边糟贱自己。日---,我十瓦瓷八瓦瓷,还不信打不中一瓦瓷。唉,老咧,老咧,我这逑都不顶咧。有时,投累了,就坐在场地边的凳子上卖嘴,拖着越来越尖利的嗓子,抡屌他日狮子打老虎的能耐。其实尖利的嗓音是计划生育因为防止超生在名义上挨了一刀子后才开始伪装出来的,一不小心,时间一长,竟然越装越练声音越尖锐,富有穿透力,虽指头夹着雪茄像个男人,但无论如何都像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的太监。他说起了他死去的原来在一个单位的同学,就是那一年提拔到乡镇的师范同学,他说,他一个党委书记,不应该太认真代理局长,人家新任的局长来了就应该让位,不该想不通而抑郁。曹毅说,只是暂时空缺由他临时主持工作么,他以为局长非他莫属了,唉,官瘾太重,幼稚啊。
曹毅觉着与应付多年的刘晟摊牌的时候到了。突然,曹毅话锋一转,说,刘晟老哥,不过,你也不是啥好东西,你以为你给我办了事了是不是?你是给你的同学办事么,我只配你出卖。曾经的“笑面虎’乡长刘晟没想到曹毅如此说,愣了一下,瞪着眼睛,眼里雾气腾腾的,没有了原先的犀利明亮和精明,但还是装着没反应过来。曹毅又说,我憋了二十五六年了,一直想向你求证,那时有人要换出纳,活动干部要把出纳评为工作不合格,我只无意识地在你房子感叹了一下,你却小题大做,把我当成炮弹塞在炮筒子,给z主任报告了,你就是个老驴锤子,还能算是个人?刘晟脸红着慌忙掩饰,说,唉,你先别乱骂,你可能记错了,我那时早调到乡镇去了,我可不记得有那件事。曹毅说,你承认,我仍把你当老哥尊,说明你敢做敢当,还有点人气,像个大丈夫。你若不承认,只能说明你做了亏心事,虚伪下作,是个驴逑,连个人都算不上。话毕,刘晟的脸立即红到脖子根,逼到墙角无法辩解,慌忙站起来,像遭遇砖头的一条脱毛老狗,夹着尾巴就要撒腿逃跑。刘晟在前边走,曹毅在后边追着说,你就不像个老哥,你就是个老驴锤子,十足的大瞎怂!二十多年能认识你这么个大瞎怂,对我来说,也值了。
曹毅给小健说了这个细节,小健终于明白,他在西安陪护那个掉到路壕里的常务副主任时,听到常务副主任说了几次,曹毅那个人不行,意识不好,政治上靠不住的真正含义。
曹毅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说,听说,那时的月供(由单位每月提供给领导的招待烟茶),一个常务主任和其他副主任待遇是一样的,只有z主任抽的是软中华,喝的是特级茉莉花茶,过冬给单位拉十吨煤,要给z主任家卸三吨,要担到位垒好。当然,办公室副主任刘晟和其他副主任的待遇肯定是一样的,反正烧煤绝对不要自己买。而副主任虽然有一个月一条软盒红塔山,一斤一级茉莉花茶,但家里生活用煤却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有时,常务主任常常把会计的账要去看,他贼得很,当过纪检委书记的人,心里有底,他也想享受与z主任一样的待遇。其实,他并不是把问题看到了似乎在巴结领导的出纳身上,他是想杀鸡给猴看,那小猴就是主管后勤的办公室副主任刘晟,老猴就是常委会的z主任,即,机关一把手。出纳只是执行办公室副主任刘晟的安排,领的人情却是刘晟的。
只是曹毅无趣而幼稚地泄露了天机,招致了前途的没落,暴露了会计的人品,招致了种种刁难,怪只怪他自己交了不诚实不地道的办公室副主任刘晟,也就是后来的乡长老兄。
所以,听小健一说,他陪护的常务主任,因直肠癌,在临死的前几天,嘴里还念叨,那个曹毅政治上是靠不住的。这话就是有道理的,很自然的了。
一般来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个常务主任性硬,没达到目的,其言不善,也是能够理解的。有人说,他是被曹毅活活气死的,但现已无从考证。
后来的兼人大主任的小城的那个王,即原县委书记,因为女人,开始尤其是喜欢舞女,后来王怕得了性病在主席台上坐不住,又特别喜欢上想提拔想调整岗位干部的老婆,想办大事,就得把自己的老婆低头奉献给王,这是当时一段时间里升官调整岗位的秘诀。再后来王退休了,没有多久就坐上了轮椅。请医生看病,知道情况的医生还不敢说肾虚,只能说腰肌劳损,在家里理疗、按摩、拔罐、针灸慢慢调理就好啦。可不管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治疗手段都用上了,仍然不见好转。
终于,有一天,王的讣告贴到了广告栏的墙上,围观的一位不相识的人悄声自言自语地说,在太古县当县委书记的人不少,大多都不是当了副市长,就是当了市人大副主任或市政协副主席,升了半格,而只有在太古县耍了辣子伤了元气的王没有高升,年龄不大就死逑了,唉,纯粹是自己把自己给弄死的。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笑出声来,问,怎么自己能把自己弄死?除非上吊喝毒药。那位不相识的好像知根知底的人急忙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嘴边,嘘---又摇着手说,都不是,天机不可泄露!
据传,那天武富贵从租住的黄花峪房子出来后,来到环城路边,很快挡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来到那个县级机关原办公室副主任,即当时已经担任一乡之长的刘晟所管辖的前川这个距县城四十多公里较为偏僻的乡镇,踩好点,中午在街边食堂要了一盘牛肉,一碟五香花生米,半只刚出锅的烧鸡,喝了半斤轩辕老窖后,来到乡政府所在的街道上唯一的一家两层楼的小旅社二楼,一觉睡到月落星稠的后半夜,他神不知鬼不觉,从二楼轻声翻进隔壁的乡政府院子,把从装了汽油的两个啤酒瓶子里引出的棉线点燃,一个飞进乡长办公室,一个砸进套间的卧室,撞碎窗玻璃后的两个啤酒瓶子,随着哐、哐两声的沉闷的爆炸,像太阳砸落在大地,摧毁世界的爆炸,迅即,火势骤起,烈焰突然充斥两间房子,从破碎的窗户吐出的火舌,照亮了乡政府半条院子,映红了半条街道和乡政府对面的山峦松柏。燃烧使没有破碎的窗玻璃一会儿就丝丝拉拉地爆裂跌落,碎了一地。武富贵,像要彻底摧毁他认为的这个龉龊的世界,他一门心思地想要报销这个缺德的畜生刘晟,然后死心塌地去自首,去赴死。
可那天晚上,并没有听到一身流火般的乡长刘晟的惨叫。那天,乡上一个村的村长儿子结婚,乡长刘晟去随礼,宴席上你敬他斟,从中午喝到下午,不觉酒喝多了,晚上便睡在了那个村子的村书记家的客房里,所以才躲过一劫。
过去几年后,打印社老板王艳丽的丈夫武富贵,也就是那个可怜的司机,因纵火谋杀未遂刑满才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他已经没有家了,只有独自一个人在社会上四处打工游荡,儿子是人家的,媳妇也成了人家的,见了人目光呆滞傻傻的。最后,听消息灵通人士透漏,武富贵一年四季在一个距县城六十里远的煤矿上开铲车装煤,但有时还回到小城。
回来,还找妻子王艳丽,他不在乎孩子是谁的,何况他多年挣的辛苦钱三十多万全交给了王艳丽,他进去的几年没有花一分钱,他在里边倒学到了法。王艳丽通过法院给他递送了几次离婚协议书,他都没有同意,拒绝签字,他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家还是他的家,他刘晨把他没办法,他要慢慢折磨刘晟,他把刘晟吓了个半死。
平时,回到王艳丽身边,住在刘晟给王艳丽买的房子里虽觉得恶心,但也觉得解气,毕竟刘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单元房里幽会,他怕碰着武富贵。武富贵每次回来也没闲着,经常故意到刘晟家去帮忙,不管刘晟在不在,他都视刘晟为空气,比如提水,破柴,扫院子,他从不言语,不坐下,就是在院子里不停地摸索,刷存在感。他摸索够了,再去王艳丽的单元房。他曾经给刘晟的老婆说,刘晟和我把老婆换咧,你既是刘晟的老婆,也是我的老婆。你家这个独家院以后就是我的家,我想来就来。你这憨憨娃是刘晟的儿子,也是我的亲儿子,我认咧。刘晟的老婆张着嘴,瞪大了眼,吓了一大跳。
一天,武富贵刚下出租车,看着刘晟迎面准备往王艳丽的小区走,快到武富贵跟前时,武富贵装着弯腰系鞋带,故意把一把带有血槽的匕首从袖筒甩出去,扎在刘晟的脚背上,没扎深,又歪倒在路上,咣当一声。刘晟不敢吱声,他怕人围观,他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即就是退休了仍是个有身份的人。武富贵盯着刘晟躲闪的眼睛说,咱们把老婆换咧,你今后再敢回你独家院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信不信,你再回去,我敢把你狗日的子蛋割了喂狗吃,叫你生不如死。刘晟毕竟是当过领导的人,胆子虽然有点,但他做了对不起人的勾当,有些战战兢兢地说,你想咋?如何才能了结,反正事已经出来了,你出个价吧?武富贵不说话,捡起带血的匕首,搀拉着脚上流血的刘晟就往王艳丽的单元房里走。
王艳丽找出几个创可贴,贴在坐在沙发上的刘晟的脚背上,三个创可贴叠加贴着就止了血,刘晟肯定要瘸上几天了。武富贵厉声,王艳丽,你给你爷立即!马上!炒上三个菜,我爷孙俩要喝两杯。王艳丽战战兢兢扭头就去了厨房。武富贵笑眯眯递给刘晟一根烟,给自己嘴里叼了一支,掏出打火机先给刘晟点上,又把火苗移到自己的烟头,吸了一口,灭了打火机,看着有点诚心诚意。接着,他吐出冉冉的烟圈,又很劲吹了一口,刚形成的烟圈突然变成了四下逃散的缕缕青烟。刘晟说,我还有急事,你们吃饭吧。说着就要起身走,刚要起来,却被武富贵立即重重地按在了沙发上。
说这是两个男人喝酒,不如说是对决或决斗。很显然,刘晟是天然的胜者,他在乡镇练就的酒量无人能比。而武富贵常常开车,不能酒驾,肯定是弱者落魄者,但武富贵已见过了世面,他知道如何拿捏分寸,他知道在法律的刀锋上如何游走而不至于伤了自己。
晚上,他们两个喝了两瓶白酒后,王艳丽劝,不要再喝了,再喝会出人命的。可武富贵已拆了第三瓶,还是不断地与刘晟斟满碰杯,斟满碰杯,菜几乎都忘了吃了。眼看三瓶酒下肚,像骑着自行车的醉驾,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兴奋,两人惺忪着眼,忽然就称兄道弟起来。武富贵说,老哥你是当官的,咋就看上我的老婆了,还如漆、漆似胶、胶、胶地给你生了儿子。刘晟一听到儿子,兴奋啊,脸已红到脖子根的刘晟这时就肆无忌惮地吹上了,他爱吹。不是我给你兄弟吹,我除了那个独家院,我在西安红火地段还有三百多平方的门面房,三套商品房,租两套住一套,县农贸市场还有四个门面房,不算工资,就每年收的房租够养活你们俩了。嘻嘻的笑,涎水挂在嘴角,还是歪着只有几根白头发的明显用脑过度秃顶的头不停地嘻嘻傻笑。又说,你老婆就是、是、我老婆,我种、种了一料庄稼,收了,地不还是你的,可庄稼是我的,我给你承包费,咋样?但我偶尔、偶尔、来、还来、看地里还种了些啥,总、总、总不能不让我看吧?你是我,我是你,其实你、你、你、我、我、我、我俩人就是同一个人。王艳丽在厨房里只是低声嘤嘤地哭,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来到餐桌前,说,你两喝!喝死算咧,反正我也不活咧。说着她要收拾酒杯子、酒瓶子和菜碟子,却被武富贵没轻没重的一巴掌扇得列列趄趄地,扇倒在厨房门口,一定把腿撞伤了,她是爬进厨房的。
武富贵虽然有点醉,有些迷离,但没有刘晟醉得深,他和刘晟说话时,他的手机录音一直在录音,虽是醉话,却是很重要足以致刘晟于死地的导火索。
这天晚上,武富贵把刘晟留在了单元房里,他拿走了所有钥匙,把一对狗男女反锁在单元房里。这单元入户门是两道门,一个木门靠里反锁了从里边可以打开,厚实的防盗门隔音防盗防火,你在屋子里唱戏外边人都听不到,而且从外边反锁了,贼娃子也进不去,就是从窗户进去,想从门里出来,也出不来。这个顶楼的房子一般就没人上去,拔了电话线,切断电源和天然气的房子跟荒山野郊的洞窟没有啥两样。
一周后,实际是五天,武富贵从矿区回到小区,打开单元门房的防盗门,把提着的一捆十瓶的啤酒往餐桌上一墩,说,这回咱弟兄俩一人再喝上五瓶,不多,限量,你看咋个样么?没有人应声。他打开大卧室的门,揭开被子,只见赤条条的两个大活人还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气息奄奄,眼睛惊慌而呆滞,气若游丝,一幅行将就木的死样。武富贵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把撕了塑料包装的面包故意撂在脚底下踩了两脚,又拾起来,掰成两半,像喂狗一样给一人扔了一块,两个人没穿衣服,趴在被窝里,争先恐后地只管往嘴里塞,剧烈的咀嚼使苍白的脸都脱了形。
很显然,这哥俩再没喝成那捆啤酒,虽然瓶子里的啤酒还冒着细微的小气泡,但肯定不会爆炸,也绝没有做啥手脚,武富贵是真心诚意地来喝酒的。只是刘晟有气无力地穿好衣服,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直视着餐桌上的一个个啤酒瓶子,啤酒瓶子反射的亮光也像瞪着的眼睛怼视着他,他有点软得立不起筒子,惊讶自己靠着的门框怎么是一捆啤酒瓶子,就像电影《地雷战》上的日本鬼子小队长靠着的一个不断变大的丝丝冒烟的地雷,地雷在升腾,变大。在眼前呼呼地掠过,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停歇。他的头大了,懵了,不知不觉倒了下去,他被王艳丽掏空了。
被武富贵囚禁的几天里,快六十岁的刘晟,前两天和王艳丽一天竟能做八次爱,反正是一死,他一定想,就是死,还不如当个风流鬼。谁知,饿得实在不行了,下身热不起来,根本再没有劲头做爱,晚上只好就不停地做梦,一闭上眼,梦就来了,净是和王艳丽一人骑一个啤酒瓶子在没有天日的天空飞,飞着飞着冒着烟火的啤酒瓶子就突然爆炸了,往往裤裆炸得没了影,放着亮光的透明身子,胳膊还在飞,像空降的杂乱的鸡毛在空里飘,始终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又如风里的一群虚幻的萤火虫上下翻飞,飘飘不止。
小健给曹毅让茶,小健说,听说,武富贵把录音制作好交给检察院反贪局时,只说了一句话,刘晟捞了政府的钱,钱买了不少房子。不过,此后,还是纪检监察先介入调查的,被双开后,交司法按法律程序处理,最后给判了十年。
小健说的与曹毅知道的没有什么不同,社会上也是这么传说的。而且,曹毅还给小健说了小健不知道,又令小健惊讶的事。
刘晟进去劳改的第二年,刘晟的老婆突然在一个晚上心脏停止了跳动,猝死在卫生间,倒下时手里还紧紧捏着洗脚的蓝色塑料盆,她一定是慢慢倒下的,不然怎么还留着少半盆水。
那一天早上,武富贵从矿上回到小城,先没有去王艳丽的单元房,而是先来到刘晟的独家院大门外,敲门,敲了老半晌,不见应声,明明看着门在里边反锁着,说明里边有人,可就是敲不开,他打电话给刘晟的女儿,她说,叔,你等等再敲,她们起床晚,一会儿就开门来了。接下来,富贵就等,靠着大门蹲着,抽出一根烟点着,连着抽三根也没见门开。这时,武富贵慌了,刘晟一身病的老婆一定是出事了。他掏出手机给她女儿再次拨通了电话,没有半个小时,刘晟的女儿回来了,她选择了报警。
给刘晟的老婆把丧事办完,问题来了,他的傻儿子没地方安置,要他一个人住在独家院子吧,他生活不会自理,只知道瞎跑胡走,饥一顿饱一顿说不定三天两后晌跑不死就饿死了。他的姐姐已出嫁,有孩子有单位,要上班,再加上管傻弟弟很显然不现实。这个武富贵夹到当中看都看不下去了。
还有,祸不单行,刘晟的老婆去世半个月后冬季里的一天,天上的太阳白茬茬的,照在武富贵和傻儿子的身上一点都不热,中午,武富贵刚与傻儿子吃过午饭,在院子里逗弄从街上拾来的一只白花相间的小狗娃。从大门外闪进两个警察,武富贵习惯了似的,突然站起身,报告政府---他好像条件反射,又很麻利地举起右手示意,看起来不像是敬礼。进来的警察中的一个上前伸出左手,把武富贵的右手拉下来,垂到裤线边。武富贵这才缓过神来,他们中的另一个提着一个白布包裹的盒子一样的东西,很寒碜冰冷。那个拉下富贵右臂的警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展开,问,你是刘晟什么人?武富贵吱吱呜呜,难为情地说,不是一般的朋友,我照顾他的傻儿子,看院子,他老婆刚去世,他还有个女儿,我打电话让他的女儿回来吧。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了。
没有选择,也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刘晟的女儿把娘家的独家院和傻弟弟都托付给了武富贵,还写了协议,县公证处也公正了。
谁知,又遇到了搬迁,一个独家院征了不少钱,刘晟的女儿也没要,可武富贵硬是给转了二十万。
如今,武富贵、傻儿子又和王艳丽就生活在刘晟给买的单元房里,但他们总觉得不像自己的家,王艳丽每天都是可怜兮兮哆哆嗦嗦,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吃饭也不利索,眼睛看人躲闪防备,总怕什么没做好,又让武富贵再扇她一耳光。刘晟的傻儿子既不叫她妈也不叫她姨,看着她只是傻笑,笑得有些瘆人,往往缩在客厅的角落低着头蹲着和那只流浪狗对视。王艳丽被武富贵送到医院时,已是皮包骨头,往病床上抱时,身体像一把干柴,不久就死在了人民医院。医院说了是几个病的综合症并发,也说可能是一种癌,反正她有钱,却没花上。
刘晟买的单元房里,现在只剩下了刘晟的傻儿子、武富贵和那只白中带黑花的流浪狗,还有接下来的清冷冗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