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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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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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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冯的理由

老冯,也有人叫老疯子,这个名字自从他离开村子,到王河水库大会战指挥部突击队就开始被人叫了。文化大革命中他当过造反派,打砸抢首当其冲,后来,他姑父怕他弄出人命案子,就托人把他及时调到县革委会管灶。他姑父当时在县革委会大院里看大门,经常给办公室主任家干诸如担煤、劈柴、挑水的私活,所以有时还是能办了事的。

他管灶像变了个人似的,人粗心细一点也不马虎,见人嘻嘻哈哈,嘘寒问暖,尤其把县革委会主任伺候得服帖舒服,主任的需求,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如大到看谁不顺眼半夜拍砖,小到倒洗脸水、端洗脚水、倒尿盆,他无所不仔细到位。这样,县革委会主任就把老冯记在了心里,他在高升前就给了老冯一点回报,把老冯调到一个说忙不忙说闲不闲的单位。

老冯去的单位是刚刚从司法局分出来成立的法制局,那时法制局没有办公室办公,司法局给腾了两间房,领导和干部几乎就在一个大房子里办公。局长是一位北京插队知青,他老爸刚刚恢复职务,很有权。老爷子听说儿子没有办公室,就想帮一把,但又不能直接帮,后来就有了县里找熟人上京要点钱来修建办公室的意向。经主管县长同意、县革委会主任首肯,胆大敢为的老冯接到通知,由一个副局长带领,兜里揣着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地址,就去北京找局长他老爷子帮忙去了。

老冯和那位副局长到了北京,拿着地址东问西问先找到老爷子的家,得到守门的当兵娃通报同意后,就把老冯他妹子精心用石碾子碾好的金黄小米送上30斤,汇报了他儿子的工作和身体情况,说了说老区的贫穷与拮据,尤其把刚刚恢复的一些单位办公条件差,财政紧张等闲话说了一箩筐。老爷子见到儿子单位的同事,像见到儿子一样乐呵呵的,格外高兴。老冯示意副局长把介绍信和要钱报告给老爷子看,老爷子坐在宽大的藤圈椅上优雅地摆了摆手,嘱咐让明天到单位交给他的办公室再给他转呈。

事情进展很顺利,老冯他们回来没有多久,北京方面就拨了100万来支持老区建设。这件事当时在县上很是轰动,为县上争取回来100万元可不是个小事情,当时干部的工资却只有四十多块钱啊。这老冯就把功劳归到自己名下,不自觉地飘飘然起来,逢人就夸夸其谈,吹得日狮子打老虎。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是老冯要的钱,觉得他本事够大够神的。

司法大楼顺理成章建起来了,只是建起来后,一楼及门面房全给了法制局,司法局占了二三层。关于这座楼的建设,老冯始终认为他是有功劳的,但眼见楼分完了,却没自己的份,他理气壮地去找当时的县长,想要一间门面房以作上京跑项目要钱的补偿。可当他去时房子已分完了,对外讲没有钱付工钱,把五间房估价全抵给了工队,实际上工队只是挣钱,并不会要门面房,这样不到半天就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给工队把钱出了,房自然就到了他们的名下。他去问工队,工队说是已卖完了。老冯成了人家踢来踢去的皮球,来来回回的,都扑了个空,他觉得被人利用了,他心想,给单位要钱没人去,要回来钱修成了楼,看门面房有利可图,不相干的领导就来了,都是些啥弄法?随即他想了个办法,买来五把大铁锁子和铁链子,趁下午下了班,院子里外没人的时候,他就把五间门面房挨个锁得牢牢的,从第二天开始,他又每天搬把椅子坐在县长办公室门口堵县长,县长没有良法,经不起缠磨,就把法制局局长叫来商量如何解决此事。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把一楼最东边的一间房子分给他宿办合一,这样才把他安顿下来。那买锁子链子的钱法制局也一分钱不少的给报销了。

这样,老冯就越来越有名。他所到之处,人们都不敢惹他,一些领导把他当神来敬,他到谁的办公室谝闲传,临走时领导都会给他几包好烟,像硬盒红塔山、玉溪牌等这些寻人办事的好烟,他常常会拿出来显摆,把领导送的盒子已揉得有些皱的好烟拿出来,放在手心亮一下,赶紧装到上边的左兜兜,还特别强调说是谁谁送给他的,他们之间关系有如何的铁,如此这般地吹嘘一番。落个满足,赢些唏嘘,他以为大家真把他真个当神敬了。然而不论是他抽,还是看似大方地发给大家的烟,往往是很平常窄版猴。

每年的三干会、人大政协的换届会议,他不是代表或委员,也不是列席人员,更不是办会工作人员,可每到招待宴会开饭的时节,他总会准时如约来吃饭,反正位子也坐不满,一顿顿剩的饭菜可惜的都倒了,喂了猪。他是出于可惜浪费了粮食才来蹭饭的,往往他拿着熟人给他的饭票给服务员时,人家服务员却不收他的,让他留着下一次再用。他没有饭票时,常常溜到一个角落,服务员就知道他没有饭票,这时,服务员反倒跟他要起饭票来,不是真要,是故意难为他、逗他乐。办会的没有不认识他的,把他当老玩具来玩。

老冯的家在五十公里外的冯家峁,说是峁其实是很大的原,自从给大儿子娶了媳妇,他的老婆就与他分居了,他老婆要在老家伺候大儿子媳妇的月子,老冯就带着二儿子和小女儿在县城单位那间房子里开始住。农活老冯是不干的,他已抽惯了好烟喝惯了好酒,这些好东西他略施小计就会手到擒来,为啥要去下那个死苦啊。县城住的房子也太小了,一张单人床女儿住,他与二儿子住一张加了一块木板的单人床,加上锅锅灶灶、碗碟筷子,办公桌,房子挤得挪不开脚步,老婆来了也没有地方住。老冯只好既当爹又当娘,上班拉扯儿女两不误。

大儿子一直呆在村里,他老婆已习惯了老家的日子,只是每到过年他们才能一起回到老家团圆。就是老冯的老二高中毕业没考上学,待着没有事干在城里待业,小女儿高中毕业出嫁到七十公里的外县,床空着了,他老婆也不愿意来县城住,主要嫌憋屈,熟人少没人唠嗑,没处串门子。现在二儿子成了老冯的心病,有顶替的政策,但自己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要提前退休,这占的房子就要交回单位,况且提前退休暂时还没有相关的政策。

知青局长已经调到外县当了常务副县长,干了不到一年又高升到省政府当副秘书长去了,这实际就是老冯的后台,这已是后话了。当第二任法制局长上任,老冯缠住他硬要把他二儿子安排到他们单位,每天吃了饭就耗在局长办公室,新局长啥也别想干,很是无奈,他把自己的资历给新局长说了又说,好像是完成老师每天布置的家庭作业一样。把局长缠得没有法子,只好出了个主意,你找县长去,我再给县长汇报你这个老同志的困难,看是否能安排到乡镇让孩子锻炼锻炼,父子两在一个单位我看不合适。老冯一看有了门,就趁热打铁想把这事很快地办了,随即屁颠屁颠地应承着,好好好,感谢局长操心,感谢局长费心,我这就先寻县长去。

局长早都嫌麻烦了,想趁早把老冯支拨远点,叫住他顺便给他安排了工作:来了文件,县上抽你去蹲点住队,明天要到队上报到。另外,娃的事,你问好了给我打个招呼,你下你的乡我给你负责办,你看如何?老冯觉得新局长这样看得起他,他也要听局长的,不然成了一钱不值的老无赖了,所以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老冯到县长办公室,县长看到老冯以为又是浑闹闲谝来了,就撂过来一包烟支应他。可他这回没有高兴地把烟拆开来自己划火柴吸,而是一脸的严肃,涎着脸又说着这辈子的功劳,说遇到了自己办不了的难事,只有县长帮忙才能解决。县长与他是乡党,过去在水库一起滚过。县长故意与他周旋:这事难办啊,可以让孩子参加招工招干考试,这个口子不敢给你开,开了,老干部的事都不好办啊。老冯有些怵,又不便发作,只是楞了半响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疯劲又上来了:你不给我办也可以,那这几年调里来那么多外地人,有识字的有不识字的,有放羊的有拾酸枣的,有七姑姑八姨姨,有娃他大舅娃他二舅三舅,社会上号称空降部队,还有领着工资上高中的,有给相好的二奶办的,他们可都是通过正式考试进来的?县长没料到老冯看的事都在点上,便拦住他的话说,老冯你咋老疯了,净说些疯话,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像你说的,不全乱套了吗?哪有的事?县长拖着长腔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愿再听下去,可县长心里明的跟镜儿一样,社会是透明的,谁也难以遮盖得住啊,可这错综复杂的人情谁能得罪得起哦,能进来的都是些有背景有码子的人。那你解释一下吧,他们是咋办进来的?太古人民的血汗钱就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吸取了,我们本乡本土的倒成了不相干的货!不行咱们上大街让群众评评理去!走到哪里我也不怕,不信人民都不讲理了?老冯不依不饶地逼县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看似鲁莽,实际是颇费了些思量,甚至粗中有细地反复拿捏过的,他不怕县长犯病不给他答应办理,他不断追问逼着说的都是实情,可这实情并不是只对县长,而是对当时的社会现象,办事方式而言,所以,老冯再怎么大声胆大地叱问,县长也不会生气。这时,县长只好压低嗓门,几乎是悄悄地说,这样吧,我给人事部门打个电话安顿一下,你是个案要特别处理,你去看着按程序办吧,有啥要帮忙的,绊到哪里再来找我,别到处乱瞎咧咧,闹得沸沸扬扬的对谁都不好,听清了?老疯子!老冯一听县长答应了,便暗喜,应诺着满意地呵呵地去了。县长倒不是怕他,但就怕他乱讲乱嚷,败坏了政府的形象而得不偿失。

没有一个月光景,老冯顺风顺水地把孩子的事给办了,被安排到一个乡镇当了司法协理员,那时几乎没花啥钱没送一条烟一瓶酒,连抽的烟也是领导们给他发的。这又给老冯增添了胡吹冒嘹的谈资。同事们愈加觉得老冯神了,连县长也敢敲诈,大家不得不佩服他,对他另眼相看。现在看来,那些中规中矩的老实人,为党和政府兢兢业业、勤恳工作一辈子的人,子女安排的也不一定比老冯好。

老冯下乡蹲点是熟门熟路的行家里手,下去开个社员大会,把县上的精神一传达,屁股一拍就揭瓦了,等下乡办快检查时他却老早地就等着了。该学的学了,该办的也办了,该处理的也处理了,他又不会写,说也是说不到正点上,总让人觉得疯疯癫癫,不在犁沟踏,谁把他也没办法。他在单位啥也干不了,领导也不指望他能干啥,只要不生余事,不闯祸不乱讲不闹事就算沾了天光。

可老冯对商机好像天生的敏感,他住的队刚好就是交流挂职吴县长包抓的后进村,吴县长是山东人,山东是全国有名的装备制造业基地之一,那里的装载机全国有名,质量稳定可靠,操作灵活耐用。老冯的太古县是一个产煤大县,他想让吴县长给他搞几台装载机放到煤矿赚点钱好贴补家用,但办手续是以帮扶村级壮大集体经济的名义办的,经办人写的是老冯,到时支配权和负债肯定当然也是老冯。吴县长是个学者出身,他对人的了解和要求理解很肤浅,可人很善良很客气,没有官架子,有求必应。于是老冯通过吴县长搭话从山东一个厂按出厂价赊回来两台铲车,一台高于出厂价的30%卖给了与他亲戚合伙开办的煤矿,赚了二十多万呢,又把留给自己的那台承包给另外一个矿给拉煤车装煤赚钱。

转让得到的钱,除了给人家厂里交了一个铲车的钱外,还给自己留的那台一次交了二十万的预付货款,也就是说老冯现在还欠人家铲车厂四十多万呢。这个钱数在八十年代末也是个不小的数字,尤其对一个家庭。那时谁致富了被评上万元户,从县上领奖回来都是披红戴花的坐着大卡车、敲锣打鼓的、仰着头被送回到村上的,没有外快的干部都很羡慕他,何况这四十多万的债务,一般人心里更本承受不了。可老冯没想那么多,他把那剩余的货款,打心眼就没当回事,好像不存在似的,毫无负担。吴县长在时人家厂里每年年底打电话来催款,他有时不接电话,或者接了也说人不在,胡乱地支应过去。等吴县长挂职期满回原籍后,人家厂里每年派两个人来要一次账,第一次给人家写的是还款计划,可他打心眼就不想履行承诺,只是例行个程序。第二次给人家写的是保证书,也每次都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没有下文。还款计划和保证书都是他拿着纸和笔,求爷爷告奶奶让同事给他帮忙写的,同事等着看他的笑话,也想看看他到底还能神到哪里去?

这样挨着过了五、六年,那个铲车厂连续几年也再没见来找老冯要货款,后来听说那个厂改了制,那样的赖账、烂帐、死账多了去了,他那点还算最少的,根本划不上算。看来是老冯活该有发财的命,同时越发觉得老冯是个真真的现时代的神了,疯人有疯命呢,他也把他的狗屎运归结为祖上积的阴德,可谁又能弄清那些古怪的缘由啊。

别人下乡蹲点小心地按计划要求、老搭老实在村里蹲着,生怕弄出点纰漏而耽误了可能被提拔的机会。有些不会住队的干部喜欢扎势管闲事,不小心把村上的宗派是非给搅动了,或者沾上了点腥气,便会五颜六色的不得安宁。有一位地级领导曾经在他住的那个村上也住过队,听说时间还没到,叫来北京吉普车,半夜拉着铺盖卷卷偷偷离开了。有的平稳却无建树,有的连队上都不来,乡镇派个干部支应着也能了事,可谁能赶上老冯的实惠和运气呢?

老冯现在也算是少有的先富起来的人了,可他不知道包他铲车的矿因为管理不善,瓦斯监测不到位,巷道线路老化,一天晚上突然爆炸了,死了两个工人,矿长吓得跑得没影了。

这个矿是通过关系刚刚复产的整改不完全到位的矿,只留着管生产的副矿长在,由于煤炭进口价格比国内市场价低,煤炭市场出现了积压滞销,乌亮亮的煤把整个场子堆得满满的,只等到了冬季行情好了卖个好价钱,然后过年时发给大家全年的工资,可这一阵矿上哪里有钱安排赔偿人命和丧葬费用啊,矿长只好玩起了躲猫猫。死者家属没人管在一边晾着,晚上烤火时把媒堆不小心点燃了。煤堆的火是后半夜人睡着了烧旺的,滚腾的黑烟搅着大火烧到天明倒是扑灭了,可紧挨煤堆停放着老冯的铲车,已烧得只剩下四个轮毂支撑着一堆烂铁架子在那儿瘫着,老冯没有与矿上签啥合同,只是凭熟人关系口头协议每年到年底,由矿上给老冯付三万块钱铲车使用费,油钱修理费由矿上负担。

他给人家铲车厂把账没清,人家就没给他出厂的一切手续,像合格证、保养保修证、发票等,所以他的铲车是黑户,保险肯定没上,找谁要去?算下来他已经挣了十来万块钱了,给二儿子结婚花的已所剩无几,心想撂了就撂了,反正也是骗来的,没啥损失没啥负担,说归说,但还是于心不忍,是个揪心的疙瘩,欲哭无泪。因为这戳心的事,老冯忽然也老了许多,像有人抽了他的老筋,心里钻心的疼,但毫无办法。

九十年代末老冯退休了,与他熟悉的县级领导退的退调的调,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的知青老局长也多年不联系,据说,已是一个省的副省长,离他越来越远了。同龄人有的已经退休回乡,承包点土地栽果树去了,有的在城里引孙子逗孙女,享受天伦之乐。新上任的第三任法治局长对他也好,没有难为他,他仍然坚守在那间房子里一个人过着,觉得这间房子就是单位对他的奖赏,是他没有房产证的私有财产,他不想回老家干活养老,他喜欢城里的生活,五颜六色的让心年轻,让人舒坦,让人想如菲菲。

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上任后,看到县委大院宿办合一的现状很是恼火,比如上班时间咣咣铛铛的炒菜声,刚刚时兴的高压锅熬稀饭的嘶嘶排气声,小孩子不懂规矩的嬉笑乱跑的踢踏声,办公场所不像个办公场所,机关的形象荡然无存。由此而引起每个单位的电费水费居高不下,办公成本增加的问题引起了县上高层的注意。

全县召开领导干部会议,会上安排动员清理宿办合一的有关事项。随后,每个单位都行动起来,老冯单位的年轻人跟其它单位一样,按时限要求早早地搬到租的房子或者自家的房子,把办公室腾出来了,办公房成了功能单一的办公用房。只有老冯无动于衷,他没地方去,也不想去,也不能去,他要看看谁能把他怎么样?老冯知道动向后,及时把他刚刚盖好的柴炭房和住的那间房子仔细地用大铁锁子锁好,闪回了老家。

等他过罢年回到县城的家,单位的水房上了锁,电也让人从电表箱外边齐茬给剪断了,撂在地上的两根黑胶皮线松皮来嗨地连到老冯的屋里,像被晒干的超长的蚯蚓死得僵僵的。

听说,县委政府干部带头,年前,蓝色三轮车进进出出各个单位,搬家搬得火魔魔的,没有一周时间,宿办合一的问题就基本得到解决。可这项整治活动撬动了物价,推升了房租,激发了房地产的开发热潮。

县上96年修建的几栋安居工程就四套班子和一部分需要照顾的关系户就分得差不多了,老冯单位按文件规定只分到了一套,当然是局长莫属,谁也别争争也白争,领导向来是享受在前指挥在后,那是级别的标志,也是不可争的特权。局长已答应大家,正在跑一个国民法律培训基地建设的项目,一旦项目获批,单位干部可以集资一部分,项目再贴一部分,房价比安居工程还能再低点,按在岗人数应该可以每人分到一套。

为这事,老冯去寻了局长。局长给他解释:你已离岗,这主要是解决在岗干部的住房困难问题,所以已不在考虑范围,你还要多谅解哦。老冯一看没招,就提出,那把我过去要钱修的办公楼隔壁一间再给我,给我办个房产证,也算我要钱的一点回报了,我按市场价也掏一部分钱也行。这不行吧,你要的是国家的资金,是给国家修的办公室,你据为私有可能不行,如果十分想要,那你去找县长吧。老冯知道,如今的县长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年龄都比他儿子还小得多,谁买他的帐呢。那单位起码给我把电和水接上,我还可以看看院子打扫打扫卫生发挥一点余热么。局长一看老冯没有耍过去听说常耍的疯,暗自庆幸,便爽快答应了他的要求。其实一个人一个月能用多少度电啊,只是理不顺。估计宿办合一全县的大清理工作总结时,就漏了老冯一个人。

老冯就那样一个人坚守着那间他认为是他应得的房子,不管春夏秋冬,早上吃了饭,他常在政府门口的花园边上,要么坐着看熙熙攘攘、急匆匆的行人,要么甩甩手跺跺脚算作晨练,脑门上油光光的紥着几根稀疏的白毛,脸色红堂堂的有点肿胀,眼光也雾雾的,精神明显地比过去木囊了许多。大儿子劝他回老家与妈妈和他一家一起生活,他拒绝了,他要适时地再要隔壁一间办公室,打通,好好装修一下,把水电都改好,像现在单元房的一室一厅,把那个相好偶然接过来偷度晚年,岂不快活。这是他的心底不敢叫人知道的心里话,一直没有动摇过。

说起老冯的相好他也是羡的,看他的一个乡党当局长时,突然失踪了近半年天气,县上找不到他,他却把舞厅跳舞认识的艳丽风情舞女带着给跑了,在省城给买了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玩起人间蒸发,听说把肚子也给搞大了,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不认了。这是社会上的传说不足为信。有的单位领导用捞的钱尝试着家里红旗不倒,外边红旗飘飘的游戏,时时让老冯听到,勾起了老冯旧年风华。间歇性的跃跃欲试,老心不顾自己的年龄有些松动活泛,想去看看在乡下十多里地暗恋快一辈子的丽娥。他们是邻村,过去在水库一起做过活,只是人家以后教了书,他趾高气扬地进了县委管了灶,没把人家放到眼里,他知道她丧偶多年,一个人在学校里刁然独居,儿女也大了不在身边。

老冯老来的第一次是夏天,他买了个花皮西瓜,把瓜挂在车把上,骑着自行车,车头也不好掌握,行驶在大路上拐来拐去,给人有气无力的感觉。后来他不知在哪儿弄来辆老旧摩托车,牌子没了,折光镜也没了,交警常常逮住他。他基本上是礼拜天去的,学校里人少对他方便些。每次去,啥都带,诸如米面油盐酱醋菜无一例外。学校成了他俩娱乐享福二度逢春的天堂,不管在床上还是在地上,像一对不甘寂寞的兔子扑朔迷离,如一对如漆似胶发情的脱毛老狗轻狂老练。熟知的人觉得老冯确实又疯了,把老婆撂在村里自己寻乐子,老了老了却风流起来了,全然把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夏天他骑摩托穿着短裤短袖,风风火火的,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而激情四射的年轻人,看他突突突地驶过来,路边的人都觉着害怕,但他从来没出过事。

老冯快活风情的日子正过得惬意、放浪、满足,他们单位搬家了,搬到太古县南郊新修的商业大道。那里是县城南移为产业园区建设服务配套的一部分,所以在那儿新修了司法大楼、计生大楼、民政大楼、人事大楼、公安大楼、文化娱乐中心、帝景公园等,以利于方便为园区保驾护航,这是县委的战略部署英明决策。

老冯那一间房子又没电了,单位搬走时把用电户销了,电力局派专管员剪了线路。水房半开着,里边脏兮兮的,龙头滴答滴答滴着水关不严没人管。各个房子门锁着,透过窗玻璃看进去,房子地上散乱地丢弃了些废报纸、发黄的文件、揉皱的废纸团,啤酒瓶子滚躺在墙角默不作声,墙上冬天搭炉子烟熏的污渍使房子愈加破败难看。老冯只知道剩他一个人了安然,就是点着蜡也要看看到底谁来接手这个大楼,收拾这个烂摊子。

没有多久,来了两个人,一位像是当官的跟他说明来意:一楼包括你这间房子由政府常委会研究,分配给我们单位了,限你一个星期内搬离,请你配合。说着就把一张通知递给了他。他接过那张纸,有点力不从心地摸索到老花镜,戴着才看到上边写的与说的一模一样,日期上盖着红红的章子,单位看得清清楚楚-----太古县矿山执法局。又与法粘着边,一定很麻烦的。老冯自然的想到了。我考虑几天再说,这间房可是当年的县长和当时在任的法治局长给我分的,只差办房产证了,你们不知道这整栋楼的修建资金都是我从北京要的吧,几任领导了,还没有谁敢给我要过房子哩!

矿产执法局的两人,把通知送到就算完事了,他们一定执行的是他们局长的决定,抑或是法律的决定,搬不搬就算彼此接上火了,可他们对他再次翻开的老黄历不感兴趣。

一周时间到了,再派人去看时,老冯才起床,起来倒尿盆。他住的房子离公用卫生间远点,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确实不方便,七十多岁的人了,行动远不如从前。老冯回来后跟他俩说,你看我也不方便,你们装修时给我装上一间卫生间,我给你们看门没有一点问题。就是说时间到了你不愿意搬是吗?老冯没有言语,嘻嘻哈哈地给他两发纸烟,就是平常的不带嘴的四毛八的延安烟。两位谁也没接,扭头走了。到了,老冯也没给个是与否,老冯使用的是缓兵之计。

执法局长去政府报批装修设计预算时,把有关老冯的事也给汇报了,主管县长已经从他的原任局长那里了解到他的疯劲,他知道老冯是一个惹不起的主。同时劝执法局长小心从事,那里边是是非非的不好把握,拿不下就别去捅那马蜂窝,避免把事弄大了对谁都不好。那好吧,暂不理他,我们就找工队简单装修一下,实在不行就把那一间给空出去算了。好,你们看着办吧,简单装,节省点费用。县长安顿叮咛着。

工队已进到了工地,先是把旧门窗打下来,换上新买的门窗,用西北有名的王牌腻子粉挑檐。卫生间的墙砖、小地砖,超微粉高档地板砖也已拉回来,分别放在各自要铺贴的房子,装修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地砖没给老冯那间准备,就是说,从开始装修预算就没打算要老冯那间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想弄清历史问题谁脑子一定有病,反正是公对私,谁都不愿因为公事而结了私仇,让自己不得安宁,何苦呢?

一天,不知老冯是看急了还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可能是疯劲上来由不得自己了,他趁工队晚上下班叫来开锁的,故伎重演,把隔壁铺好地砖、换好门窗的房门锁芯给换了,里边放了些他不值钱的家具,像日本、菲律宾、越南占领我国南海有关岛礁一样有理气长、毫无商量余地。这给执法局长出了个难题,也逼到了死角。

执法局长也不是吃素的,他是中国政法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考上省级公务员后,下派到太古县给县长当助理,已是正科级待遇了,只是过渡一下,干上几年就会调回省里根据工作表现另行安排,这次新组建的矿产执法局,县上就是基于他的专业学历的考虑而兼顾任职的,省委组织部有关领导也希望他在矿产大县得到一定的锻炼,他对自己的能力信心百倍,不在话下。可当下这个事,不管单位内部还是社会上,人们都在看热闹,看矿产执法局局长与老疯子较量的热闹。当然执法局长已了然于心了,他不管疯子疯不疯,也不需考虑盘根错节的的所谓复杂人际关系,实际上老冯在法理上已输了好大一截,只是老冯还不知道早已败局已定了。至此,矿产执法局长想好好的调动一下所学实践一把,显显本事,但他也知道这可能有一定的风险。

发生的事,他不能事事都给县长或主管县长汇报,不然显得很幼稚无能。他默默地在考虑方案和步骤,他不信到了如今法治的社会,法律还斗不过一个老疯子。

执法局长孤立无援,只能调动各个法律手段解决,首先不能激化矛盾,尽量做到合法合理合情,这是摆平这件事的原则。

现在找不到老冯了,他又玩起了“闪”,闪就闪去吧,人家执法局不理你了。他们平时都聘请有法律顾问,这回派上了用场。

法律顾问向县法院提出了老冯的财产保全法律程序申请,按法律程序,法院执行局找来开锁匠,把它所占的两间房子同时打开,又另外腾空了一间装修好的房子,把那两间里的东西一一登记、拍照记录在案。里边有搭炉子的火棍三根、煤铲三把、斧子两把,等等,锅灶炊具一个不漏,碗碗碟碟一个不落,连发霉的臭鞋烂袜子也没放过,衣架抹布脚布也历历在目,一个大柜子里有啥东西不知道,他锁着,只好给贴了封条,搬动时觉着好像有瓶子的碰撞声,反正正用的半块肥皂、撕开的洗衣粉在最后也给登记上了,到打扫房子的垃圾时,再也没有看到可用的东西。把东西全部集中起来后,由法院的执行人员给门框贴了封条就算转移封存好了。事后完善法律文书,只物品对应的照片就洗了将近600多张。实际上老冯的东西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估计撂到垃圾堆,那些眼馋的拾破烂的,也检不出几样可变成钱的好物件。

法院执行人员与矿产执法局的法律顾问拿着法律文书给老冯送达,找不到人,最后在他女儿家找到。老冯知道此事已经这样了,楞到了那里半晌缓不过气来,疯也疯不起来,好像有浑身的劲总使不上力气,又像冬天没保管好挨了冻的倭瓜,外边还看起来硬着实际里边早都软了。他的女婿给来人发烟倒水一点愤怒也没有,好像还很高兴。走时老冯没送,跟在后边的女儿女婿不断的解释,早都该搬了,我们儿女说不下,只能由着他,年龄也大了我们不好照看,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会落个不孝的恶名,这回就好了。他们还偷偷地握着法官的手谢谢法官呢。

没有几天,老冯就因为血压高,压差大住进了太古县人民医院。

执法局长知道此事,就安排与老冯有点亲戚关系的副局长和一个干事,买了营养品去医院看望。老冯说,等他好了要见局长,看看他到底长啥样子,这么厉害,把我老冯一世的英名给毁了。其实我们局长也是很同情你的,不然也不会派我们来看你。老冯有些黯然伤神,默默不语。老冯想,这下不能回去了,那间房子可能早已被装修好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给他住的那间买材料,准备把房留给他住的,可他的疯劲把人家局长逗燥了,这个内情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后悔死的。

执法局申请把保全的物品交付本人那天上午,把他二儿子通知到执法局租借的办公室,说明了意图,请求当事人代理把物品搬离,避免影响执法局搬迁。老冯二儿子提出,可以搬,但暂时没地方,再则老人还在住院,要取得他的同意才能往回搬,这一阵不敢问他,怕气得有了意外。希望执法局能否考虑一下,先把房租负担了。这又是缓兵之计。局长想到了这点,说,可以,房租我们局里出,这点人情还要有,没问题,但是今天下午最好能搬离。老冯二儿子一听房租也不用负担,就痛快地先答应下来,去医院给他老爸汇报去了。

当天下午,法院解除封条时,与颤颤巍巍的老冯及他二儿子一一按登记的事项做了接交,等把开启大柜子封条开启,拉开门子,里边好像有打烂的酒瓶子,酒已挥发的没了味道,仔细才检查出一个茅台样的瓷瓶子上有条裂纹,把酒渗完了。老冯说他这瓶酒可值了钱了,那是那年上北京要钱时,他们老局长的老爷子送的,一直珍藏着没舍得喝,准备给他陪葬呢,你们却把它打破了,那可是无价之宝啊。法院的人员说,你开个价吧,我们再鉴定一下再定价钱。说着就预备做笔录。执法局局长想快刀斩乱麻,给他个碗大汤宽,把这尊神早点送走才是关键。便把做笔录的法官挡住,说:不要鉴定了,协商也可以,你说你的茅台酒值多少钱吧?老冯大胆地说,那是瓶老茅台,已经保管了四五十年了,少说也得给万二八千。给你五千块钱,不少了,谁知道真假呢?七千总该值吧,我把它当宝贝藏着,一直都没舍得喝,不敢再少了。给你六千块钱,你老人家自己看吧,要不就按法律程序走,你看如何?

老冯一想,他当管理员时把县革委会主任招待他亲家的茅台酒空瓶子灌上烧锅罐罐酒,照着原样绑扎好,像模像样的一直保管着,没想到今天竟然还卖了个老茅台价,值了。老冯暗喜,仍装着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老冯就挪了窝,搬到租住房里。期限只有一个月,到时如果还住就得自己掏腰包了。不等一月,老冯的大儿子就早早的开着自家的三轮车,叫了村里两个人帮着搬回老家了。

老冯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不见好起来,县医院就建议往省城转院。

老冯大儿子到执法局领那笔6000块钱的假茅台酒钱时,省城的大医院又诊断出他还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做搭桥手术治疗,这笔钱刚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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