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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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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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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守望

每周礼拜两天由小妹陪护,我返回县城家里休整两天,周日下午再接替小妹,因为她要上班。这样循环陪护已经近两月余,我实在有些支撑不住,只好与兄妹商量,四人一人一周轮换着护理,陪护的日子像嫁接到父亲的生活里一样,需要耐心适应,长远驻守,我们的努力终于使父亲一天天有所好转。

父亲的生态自然由他来做主,比如看电视只能由着他把音量放到最大,即使你被吵得快要吐了,他也不管不顾,只要他能听到,我们只能高兴地忍受,心里不断感谢上苍让我老父亲还能享受到一点点现代文明的信息。

父亲本来不是固执的人,但,现在只认得自己的地盘,按部就班是他的生活节律,两孔老窑是他坚不可摧的城堡,他老人家现在谁家也不愿去,即是万般无奈的去了也待不了多久,一遇机会或借口他立即选择逃离,他急着返回老窑,投入自己的常态,以便满足地经营自己熟悉的城堡,安度属于自己的日子。因为他无法把自己的日子融入到子女的生活中,疾病使他的适应力逐年衰弱。

父亲的城堡,其实就是两孔老窑和栽有三十多年的一颗柿树、一棵虬枝纵横老杏树,和围成的一小片菜园子的不大的小院。本来是一个六孔窑的大院子,是爷爷1972年在世时修建的,父亲弟兄三个,爷爷给他们由北到南按大到小依次每人分了两孔。父亲是爷爷的大儿子居北头,退休回到老家一直住着;二叔父家居中,他另新修一院,把他的两孔老窑易主他人;四叔夫父虽家居省城,但于心不弃居然投资将他那两孔窑原封不动地照老样子翻新了一番,不仅给院子铺上石材,还请专人设计了新颖的花坛和龙门,其实四叔父是不常回来住的,他是为了纪念,纪念已故去多年的爷爷奶奶而留个念想才翻新的也纪念他们父辈和祖辈曾和泥倒砖,烧窑箍窑,安门搬家,逃离窑廓。我回到老家陪父亲,常常把车停在四叔父的院子里,厚重的院子倒成了我的车库。

买二叔父家那两孔窑的六十多岁的男人,听说是个有钉鞋补鞋手艺的安徽人,在临县一个小镇摆摊时,结识了一位胆大的当地婆娘,这个婆娘抛夫弃子跟手艺人私走果区,她撂下前夫和一个有点傻的小儿,与手艺人合伙搭灶过活承包了几年果园,小有积蓄。买到手的第二年,这安徽手艺人便急不可待地请了泥水匠大兴土木,先是处理了窑背,接着给下院盖了龙门,连着续了三小间平房,平房与窑面子之间又用玻璃瓦连接搭成棚子,平房对面靠界墙又盖了一间水泥瓦房,挨着水泥瓦房又扎了两层鸡舍,院子转着圈儿盖满了大大小小的房舍。地面打成混凝土,滴水不漏,像是给自己扎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结实的笼子。

过去几年,每周我都要回老家看望父亲,家人说邻家婆娘的二儿子来啦,偶然撞见,看他个子高挑,显得很殷勤唯诺的样子。因为在邻村找了个媳妇,为了安家才买了两孔老窑。对我而言,这一家像是忽然飘来杵在你面前的物件,他们的枝枝枝蔓蔓根根由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其他人完全说不清,也少有人探究。

今年,我守着祖屋和家父他们过年,才听说邻家婆娘的二儿媳妇腊月已离家出走,不搭眼邋遢的小媳妇竟然独自去闯了广州,撂下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孩。村里有人说是被网恋拐走的,玩够了自己就会回来。过年前后,几天也没见到邻家婆娘的二儿子,隔壁院子静静的,偶然只能听到鸡笼里的公鸡不识日月地打鸣,或几只小狗的轻吠,月尽和大年初一也没听到颠狂的鞭炮声。串门的村里人说,年前去西安的是她二儿子,媳妇跟人跑了,他没处寻又没脸回家过年,只好在省城当了保安。安徽人包的果园人手不够只得把婆娘生的大儿子叫来过年,预备开春让他一起干果园的活计。这正月的一天午饭后,我在大门外遇到过,只见他歪着头一边夹着烟品咂,一边看着手机在南巷道溜达,后边跟着他弟弟的女儿,她无忧无虑地一蹦一跳,险些把前襟湿漉漉的沾着的米粒抖掉。

这家人平时很忙,因为果园里的活儿一年四季都有,平时难见安徽人,而这婆娘倒是经常在家接送孙女上幼儿园。在院里没处泼污水,她便提个恶水桶在院外乱泼乱倒。从她家串门出来的村里人曾说,她家乱糟糟的没处下脚,吃过的碗筷扠了一锅,吃的没碗筷才清洗一番,夏天屋子里有一股恶水缸发酵的酸臭味。

她家曾喂养了一条黑母狗,这狗极通人性。我的车最初放在院外,给它喂过几次鸡骨头和羊排骨后,好像知道了我的诉求,晚上竟然卧在我的车前,一有人过往,它便大吠不止,好像一定要让我知道它是多么的守职。早晨打开大门,它依然嘴咬着尾巴不动,但眼睛明亮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看我拿着碎骨头前来,它便立即窜跳过来,摇着尾巴滴着哈喇子。我去散步碰上它,它就尾随着我,兴奋地蹦哒,翘起美妙的带白点的小尾巴,机灵地跑前跑后,极像我家养的那么的自然地跟着我。一天上午,一声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我看到大门外停了一辆小型货车,货车箱里装着一个铁丝网笼子,一位壮汉手执一柄钳扠夹着那只乖巧的黝黑色小母狗的脖子从院子一直拖到车后,又使劲一提一抡便捉进了笼子,车子启动扬尘而去。后来才知,婆娘用那条俊俏的可怜黑母狗仅仅换了二十块钱。被带走的黑母狗一共生了四只毛茸茸的小白崽儿,在寒冷的冬季,卧在院外楞上由干枯的乱草、揉皱的废果袋、撕扯下的玉米杆枯叶子,还有细碎的鸡毛团成的窝里,这个窝像有生命的一团棉絮悉悉索索。婆娘说她已把三只小母狗送了人,留了只孤独的小公狗。这小崽子被拴在铁炉圈上,说是留着养大看家护院。说是养,其实只是饥一顿饱一顿喂点残羹剩饭,有时听到小狗吱吱吱叫唤不歇,想着这小不点一定是饿了。它的命运真是凄惨,刚熟悉了土地,习惯了阳光,突然就既失去母爱又失去姐妹,它撒欢的童年和撒娇的幼稚让人剥夺无几。院里让房子盖满了,阳光泼洒不进,洗的衣服没处凉,竟挂在院墙外风景树的枝丫上,大门口的生活垃圾鸡粪炉灰肆意抛撒,极尽龌蹉肮脏。

我实在看不下去,用了一个下午和一个上午才把整条南巷道打扫干净。第二天,那婆娘在门口又圈起一个粪堆,她碰上我愤愤地说,我的门上以后你别管啦,你这外头的干部一点也不讲理。我说,这是巷道,咱都应该讲点公共卫生啊!那婆娘翻了两下白眼吱吱呜呜,像挨了闷棍的癞皮狗,吱吱吱不满地扭着厚实的腰身溜回院子。

我四叔父家老窑以南的另一个邻家窑面墙已全无颜面,那是我书生叔家的三孔窑,老汉去世已久,大儿子另买了村子族亲一个院落,做事霸气的婶子随大儿子过活,老院子给了小儿子,这小儿子叫明明,我已一二十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他在村外的世界有何贵干。她家院子和窑租给一个做泥水活的河南匠人一家住,因大匠人没有例行压窑背的承诺被婶子赶了出去。现在住在这里的是他们本家一个侄子媳妇的五老子,也就是他侄子的五丈人。这人勤快和气,是延安以北安塞县的,一家原在荒芜多年的杨庄河的川里包了台地养牛牧羊,如今想返璞归真住到塬上,一亩地二百元还包了门前楞上毛子的三几亩嘎啦幼园,他是要转型了吧。

再往南紧邻的两院,是碎蛋、毛子王家兄弟两家的院子,离老南窑廓不远,一合队,他们相继申请庄基地搬走了,碎蛋买了队上的学校旧址,也就是买了孙氏家庙做了自家的院落,他很有眼光,靠街面修了一排门面房出租,加上果园,生活过得非常殷实,前年给在省城西安打工的儿子买了房,去年全家在西安过的年。旧窑租给李家章一个陪读人家。原来窑背露天,院墙坍塌,柴门腐朽变形,院子杂草肆意旺长,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着的景象不见了。我散步到了院门前驻足,只见一辆红色摩托三轮车停在院落,听说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的亲戚,故自看看。

毛子的老窑租给侯庄一对承包果园的夫妇住,已经多年,听说这家除了作务一家承包的几亩果园外,果闲时常常被人盘上桌下的请着去修剪果树,家里有辆大型农用车,供着两个大学生上学,收入看似颇为丰厚,只是辛劳的回报。

父亲老屋以北的隔壁,最早是南队的饲养室,喂养过驴骡子马牛大家畜,它们专供南队社员的生活生产役使。期间不间断有几户人家你来他往地住过,最终落到了我二爷家,二爷从老窑廓搬上塬住了一年多就去世了,听说那四孔老窑是我一个曾开火车的五叔父掏钱买的,留在家里的六叔父住着可能觉得不美气,申请庄基另修了一院四孔砖窑搬走多年没人住。这些年出外打工者渐多,租出去两孔闲置两孔。其中一个由三十多岁的洛川籍小伙住了两年,他喜欢听音乐,常常把音响放得山响,后来听说被招了上门女婿,不复再住。

常住的另一个是位甘肃老汉,年纪七十有六,在隆太塬果区打工逾二十来年。大年三十放过烟花的墩子,他早些时日嘱家人别撂了,给他留着,他可以当凳子坐。过了年打扫卫生,我把那墩子提着送给他,他很拘谨地应酬,只见屋里冰冷异常,灶火呼啦啦闪烁着橘黄色的光,冒大气的锅里不知蒸了些啥年食,老汉双眼让烟火熏得红红的,旱烟锅子好像都灭了,他却还使劲吸吮,脸上显出一副贪婪的苍凉。后窑掌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垒得有一人高。炕上胡乱摊堆着的被子,像是也被灶火熏成黑乎乎的一滩烂泥。

一天傍晚,我又在巷道散步,昏暗的路灯下也没认出对面来了谁,只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蹒跚的黑影从另一岔路踽踽而来,等走近才认清是邻家甘肃老汉,与他打了个招呼。老汉说,那天晚上你打扫巷子,把我臊的不敢出来,我也知道脏的不能了,可我没铁锨和扫帚,平时干活都是雇主给的家具。我说,没关系,我闲着也是闲着,从巷道来回走,我看着实在脏的不能啦。老汉说,我今年干下来准备回老家啦。你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谁?年纪大了在外不安全啊。我的善意好像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他与我站在朦胧的夜色里拉起了他的家常,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十多年前老婆去世后,那时不要儿子管,来黄陵果区二十多年每年都回家过年,回去给儿子每人一些钱,现在老了儿子不管他,原来说好老二管他,给他钱多一点,前年回去过年,二儿子不管他,还说他媳子病了都没钱看。没办法他只好又来到这个果区,希望多挣些钱好养老。我说,天暖和地开了果园就需要人手了,果园总是缺人的。他无奈地说,只能等了,一天一百块钱,管两顿饭,不论干多久,我手低子有数。我说,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干干地咧着掉了两颗牙的嘴免强笑了出来。

紧邻我二爷老院子的原是一个张姓人家,他是上门的富平人,他家早已老的老逝的逝,院子破落得一塌糊涂,竞然用半个瓮挡着墙的豁口,龙门关得死死的,院里院外一地残枝败叶,好像没有住人的迹象,只有院子西北墙塌处另开的竖着两扇蓝色铁门板的大门,说明这院子还住着人,听说这个租主也是承包果园的,承包了大约二十多亩的台硷地。

昔日的南巷,曾经鸡犬相闻,大呼小叫,你哭他笑,生生不息。如今已灰飞烟灭了,现在真正的土著只有父亲,他是南巷的主人,他老人家退休居家生活见证了家乡的发展和乡亲们的富裕,他像一棵站立崖畔上的饱经风霜雨雪的百年杏树,在属于自己的季节在他的地盘静默地舒展开放。

2017年3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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