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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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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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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高处走连载

今年,客商比较多,没有十多天功夫,秦山村的嘎啦就收不到了,只剩下晚点成熟的红富士苹果和一些秦冠。 秋季的富士苹果还在袋子里套着,像高贵的少妇藏在不透光的缎锦缦帘里,晒不到太阳也吹不着风,更没有病虫害痴情骚扰,渐渐养得越发晶莹透亮。没有着色的苹果,振财曾经给她起了个文雅尊贵的名字叫“水晶富士”,虽然箱子上打过“冰糖水晶,甜心自然”的字样,但广告还是没有打出去。 为了果形的好看新奇,能卖上价钱,喜欢琢磨的振财老兄,又设计出用透明塑料做成球形的罐罐,等到套袋的时节,把罐罐套在选好的幼果上,到成熟,既无污染又果形端正,个个一般大,着色也不受影响,一盒装六个,还配个小巧的刀片,吃时轻轻地划上一圈,剥去塑料壳,无菌无污染,不洗就可入口,据说在一些超市里可卖到一盒100多元呢,只是因为成本大、劳动量大、成功率低等原因,而不了了之。 这个结果,丁灵早就预料到了,他曾对振财说:比你能的人多着哩,苹果又不能当饭吃,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个水果么?人老几辈哪敢丢了粮食,等树栽得多了,苹果卖不出去,迟早也要喂猪垫圈。往往振财也不抬杠,只是微微一笑。丁灵与振财是同龄人,他从镇上一回来就在振财家厮磨。 丁灵老家一半是四川人,一半是秦山村人。那一半是五几年落难到秦山村的。她当时毕业于四川省一所卫校,被分配到成都市一所医院,因为还没有报到上班,就和三个男同学相约坐汽车北上,来西北找一个在煤矿上工作的同学玩,谁曾想,人没找到钱却花得所剩无几,三个男同学去煤矿干活挣钱,想赚到钱后再想法回家,女同学矿上不要,几个男同学把兜兜翻了个底朝天,一共凑了八块钱,全交给那位女同学,让她自己买车票先回成都。 出了矿区来到一个小镇,吃完一碗暖暖的热汤面,好不容易找到车站,买票时,一摸剩的七块五毛钱,不知是自己弄丢的,还是别人偷走的,反正是找不到了。眼看,天快黑下来,她急得躲在墙角,低头无助地抽泣起来。

那个四川女学生就是丁灵他妈。丁灵他爸弟兄四个,在方圆几十里长得一个赛一个俊,一个赛一个精,大人托媒人说了好些个女子,可人家都不肯跟,不是哪个女子不怀春,而是大人不让跟,一打听,这家人老几辈会过日子倒是真的,但小气是出了名的,怕自己的女儿嫁到他们家受委屈,所以四只虎都打着光棍,丁灵他奶奶像老保姆一样养活着几个老小子,把丁灵他爷爷已熬煎死了,如今只剩下他奶奶也干不动了,丁灵他老舅也替他姐发急,偏偏这时天上掉下来了个外甥媳妇,让他老舅喜出望外。 他老舅在车站看大门,慌忙把小女孩引到房子,洗干净,亮灯下一瞧,脸色粉嘟嘟、头发油亮亮,一定是没病没灾的,十有八九是个大姑娘,他真是乐在心头。 不等丁灵他老舅问,丁灵他妈就说:叔呀,我是四川人,丢了钱,却不认得路,回不了家咯,你就收留我吧,我给你当女儿,给你洗衣、做饭,只要能给我点回家的路费就成。说着说着跪在地上就磕起头来。她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有了一线求生的希望。 他老舅欲擒故纵的吓唬着说:你起来说话,那可不行,政府查得紧,如果知道你是盲流必定会抓起来被关在遣返站里,像犯人一样,吃个半饱,干活改造,终日看得严严的。 丁灵他妈一听,急忙说:那可要不得,我回不了成都,上不了班,可不能就成了犯人么。说着,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呜呜咽咽就哭将起来,好不恓惶可怜。 丁灵他老舅哄着说,我不敢收留你,让人看见报告给政府,就把我看大门的饭碗打咧,不过你先别着急,让我给你想想办法吧,谁叫我们有缘分呐。丁灵他老舅心善要救她,早已谋算好:他姐年龄大了,家里又定了富农成分,几个外甥的媳妇越发难说了,四根扎眼的光棍早就是他的心病,如今,天开了眼,能给姐姐白捡个帮手,不论给哪个外甥做个媳妇,可就救了一大家子人。 想到这儿,丁灵他老舅说,先给你找个住处,你不敢声张,悄悄地,人乱眼杂,千万不要与生人说话,我们这里土匪多抢人哩,狼多吃人哩。 丁灵他老舅几句大话把娃唬得不敢作声。接着又小声宽慰,这年月,只要有口饭吃,就算沾天光享了福咧。 容不得四川妹子辩解,连夜就往他姐家赶,五十多里路抹黑走了一个晚上,天麻麻亮到了秦山村,街巷空荡荡的飘着一缕缕浊雾,村里的公鸡叫过三遍已趁机歇息了,看家护院的狗咬着尾巴也悄无声息。两人刚进巷口,墙根一只翘着长长尾巴的大黄猫,受到一老一小突如其来的惊吓,“跐溜”一下上了墙头,墙壁刷刷地落下些土渣子,“喵呜”一声回头望了一下一高一低的人形,又拖着粗尾巴跳下墙逃走了。大黄猫把他老舅可惊吓得不轻,他像做贼背着偷的东西回家一样,左右看了看,没人,便轻声叫开了他姐家的老柴门。 丁灵他爸那时二十六岁,是老四,与丁灵他妈二十四岁很般配,就先于三个哥哥悄悄住在了一起,串门子的碰着了,只说是一个远路亲戚的孩子来走亲戚。当生下丁灵的三个姐姐后,想回成都已是不可能了,她离不开自己的娃儿。此后由自然灾害引发的四川、河南大逃难,她写了几封信因为查无此人或地址不详也被退了回来。几年后,丁灵他妈因为计划生育就再生了最后一个孩子丁灵,单传的独苗,尤其娇惯,丁灵那时就是一大家子的玩具、宝贝蛋蛋和希望,全家把心全操在了他身上。 随着日月更迭,丁灵他妈把回老家成都的念头慢慢的淡忘了。在农村,过去识点字的当妈的不多,大多是文盲或半文盲,上过中专的妈妈更是个奇迹,丁灵有一个上过中专的妈妈就是个奇迹。 可能是地缘遗传的优势,丁灵和几个姐姐都很聪明,尤其丁灵既遗传了妈妈的好学,也遗传了他老爸的奸猾和富农的自私自利。那个年代,孩子管父亲都叫“大”,唯独丁灵他们几个孩子把他父亲叫“爸”,听起来很洋气,让人觉得丁灵家不是一般的家道。 联产承包制推行前,队上栽的十几亩苹果,主要是清香蕉和黄元帅苹果两个品种,不是为了卖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后成熟,采卸下黄的黄元帅、绿的清香蕉分给社员,算是队上多种经营带来的福利。 联产承包刚到户,群众的温饱基本解决,但手头还是紧巴巴的,一天天等着在鸡屁股掏蛋吃,看病、上学、娶媳妇、修房子,一趟跟不上一趟,一茬接不上一茬,都等着钱来支应,手里没有积蓄,群众的日子过得恓恓惶惶、捉襟见肘。队上按乡政府的计划,要先解决群众缺钱花的问题,号召栽种烤烟 。 这时,振财当了队长,他家住着县上烟草公司派来的技术员,开了几次群众大会,把种烤烟的好处说破了天,可报名育苗的人仍是寥寥无几。当年栽烤烟的几户群众在技术员手把手的指导下,卖了烤烟后一合计,比种庄稼划算,可受的累、动的脑子是种庄稼的好几倍。栽种了几年,后来主要是因为烤烟的技术掌握不好,出现黑炮烟太多,品质不好,等级上不去,效益不高,宣告了一个为民致富产业的失败。 丁灵他妈没有积极种烤烟,她老人家精得很,下不了那个苦,早看透了那不是好玩的,却省吃俭用把高中毕业三年的丁灵,又送去报名考了高中、初中专,目的是要考初中专,考上了就能跳出农门,谋个好工作,有个盼头。结果他只考上高中,与初中专失之交臂,高中两年毕业后因为英语没学过,到了高中赶不上,考大学和高中专时,靠抓阄填答案,可想而知,肯定是名落孙山了。而一同与他返回来考高中、初中专的宏泰意外地考取了省农校,学的是果树园艺专业。同村的振财没有报考,他家是地主成分,他知道政审一定过不了关,只好乖乖地呆在村里干自己喜欢的事。

丁灵没考上学,却赶上了县上招收农村户口的合同制干部,报名的不多,高考差一点就录取的同学根本看不上,大都补习复读了,全县二十几个乡镇,每个乡镇有两个名额,大点的乡镇三个,报了五十多名,录取了四十八名,丁灵凭本事理所当然被录取了。 临上班前,丁灵叫上宏泰去公社供销社买了几瓶罐头,有午餐肉、黄桃、梨、鱼、葡萄几种,拿了两瓶黑腰带寻振财去了。他们三个是穿着齐尻子袄、打着瓦、滚着铁环一起耍大的,一个比一个大不了多少,算是同龄人,平时喜欢凑一块谝闲传抡天花,虽是有辈分差别,但彼此没有忌讳,很能谝得来,不论喜事好事难过事,找机会就在一起喝上两口,或庆祝放肆或安慰探讨一番,就算是一句话不说,相对无言,也是此地无声胜有声的默契。 宏泰用牙咬开瓶盖,给每个人倒了多半玻璃杯,三人端起轻轻地碰了一下,算是开始了所谓的丰盛酒宴,但谁都不想先开口,大家心情很复杂,尤其是振财。 宏泰上了中专,三年后毕业就可以上班了,完全跳出了农门,是个响当当让人羡慕的国家干部,好像一脚就踩上了天,上到了另一个层次,必然前程无量。丁灵考上了合同制干部,是长期合同,也是旱涝保收,冬冻不着冷夏天热不着,与正式干部也没啥两样,只是缺个文凭的光环罩着,也便理所当然地跃出了农门,再不受农村的苦了。唯有振财自己还在农门里头,村里人虽对于他无师自通学会的木匠技术极端羡慕,但长远地看,毕竟是体力活,不如上班清闲自在,宏泰和丁灵为他不愿报名考初中专和合同制干部确实感到有些惋惜,因为他比他们两过去都学得好。 振财是他大的二老婆生的,在旧社会他家有粉坊、油坊,存粮的砖窑里光发霉变黑了的粮食就有一尺多厚,不算农忙时雇的短工,长工就有十几号人,骡马十多匹,牛羊一大群,房子有三进两院,秦山城墙里边都是他家的资产,甚至方圆十多里地都是他家的土地,在全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地主老财。老辈人说,振财他爷过去救过两个受伤的红军战士,当时证人还健在时证明的,所以才没定上恶霸,不然可能就被清算枪决了。振财没见过他那当地主的老大,是遗腹子。不久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贫协的批斗、忆苦思甜陪站,多次的折磨羞辱竟把振财他亲大送上了吊索,他“上吊自绝于人民”,送葬时,儿子振财戴着孝流着泪,左手拉着送葬的绳索,右拳头举一次喊一下口号,沙哑的嗓门不断发出“打到反动地主老财***”的口号,村里人都觉得很滑稽太过分了,可工作组不让省略这个环节。振财边走边喊,有气无力地一直喊到坟地,直到入土为安。后来,振才他妈当然就成了挂牌子接受批斗、早请示晚汇报、不许乱说乱动的唯一继承人。其实乡亲们是同情她的,过去糟年景,她常常周济上顿不接下顿的乡里和青黄不接的宗亲,没落下瞎口碑,但这种形势下谁敢为她说情啊,他们都怕引火烧身。 三个人在一起,还是大宏泰和振财一岁的丁灵先打破了沉默:振财,凭你的聪明好学,我俩都不如你,你就是个能怂犟怂,给你说一起考初中专你不去,叫你报名考干,你还是不去,不论考学考干我看你肯定都没问题,不知你葫芦里到底卖得啥药?如果你还顾忌成分,那你就想错了,现在什么阶级、成分都算个屁,早都不管不提咧,我家还是富农哩。丁灵话虽说得婉转,但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丝被录取的兴奋和洋洋自得,也有恨其不憎的意味。 宏泰接着说:你今后打算就待在村里一直当队长吗?村里就那么大点天地,那么多事,能干出些啥名堂?不知后头昨弄哩?看来你农村的苦还没吃够。 听到同村两个发小善意的埋怨,振财有些尴尬,微微笑了一下,红着脸颊端起将近一满杯酒说:唉,不要说了,我跟你们不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们有了自己的路,我为你们有出息感到高兴,条条道路通罗马,一人一个命,一羊一草地,我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也有我的打算,感谢你俩晚上来看我安慰我,还是喝酒吧,来,咱干,都在酒里!说着,振财红红的眼里挤出了一滴倔强的泪来,盯着酒杯里的酒看了一阵,似在下一个决心,忽然一仰脖把酒猛地倒进嘴里。振财只能把自己的家族屈辱理解为命运,怨天尤人能解决问题吗?怨天尤人能使我昂首做人吗?现在不搞运动了,社会慢慢会承认有本事的人,他觉得自己有本事,他坚信,国家以后要叫人慢慢富裕起来,他要跟着形势走,他要慢慢洗刷家族过去所受的屈辱,他咽不下那口气。想到这儿,振财又咬掉了第二瓶酒的盖子,顺势给三都添满。 这时,振财他妈颠着三寸金莲,左手端来一盘拌着红辣子丝的油泼咸菜,右手端着冒着热气的热炒干洋芋条送进来。看他们端着玻璃茶杯喝酒,吃惊地说:有你们用这么大的茶杯喝酒的吗?你们慢点喝哦,都是些二杆子,喝得快了容易醉,快吃些菜吧,千万慢慢喝,把谁喝醉了可不是耍的。 振财又一大杯喝下肚后,脸已红到了耳根子,好像很兴奋放松,一改平时话不多、闷闷不乐忧郁的样子,象换了一个人。他把他妈抱起来,紧走了几步又慢慢放到窑门外说:没事没事,你先回去,我三个谝闲传哩,没事,妈你放心好了。 回过头,振财好像又回到刚才自己的思路上:他家是栽了,历史不能重演,坚决不可能了,这些年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受够了,如今不再论成分,他看清了形势,农村一样能干一番事业,哪里栽倒哪里爬,振兴家业的重担落在了他肩上。他寻思,有国家好政策,饿不死就有致富的可能。振财暗暗地笑了,他坚信天不绝人,自有鸿福。 振财闭了窑门,取下墙上挂着的二胡,惺忪的酒意飘飘然胀满脑壳,就着一盏十五瓦白炽灯泡昏黄的辉光,三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背影投射在发黄的报纸糊的墙上。你俩吃着喝着,我给你俩拉一段西游记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振财说毕调了调弦,“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辛酸、苦辣------”如泣如诉的悠扬旋律,就在初春星夜的暖风里不紧不慢地飘荡起来。 西游记那时正在热播,拍一集播一集,一直吊着观众的胃口,而不变的主题曲集集都播,连续剧里唐僧师徒历尽艰险寻取的是济世渡人的真经,而对此时的振财来说,该是寻找致富的真经了。振财明白,只有再次致富才会有尊严,只有再次有了钱,才能洗刷父辈给他带来的耻辱。那一个个飞翔的音符,似乎也饱含着奋进中的辛酸和感慨,渗透着振财压抑良久的悸动。宏泰和丁灵只碰杯喝了一小口,没有动筷子,默默地在二胡的旋律里各自想着心事。

当时,村民的观念一时还是改变不了,在黄土里刨食而穷怕了的乡亲们都很现实,人老几辈相信“囤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古训。村里出现了一部分人又回到种粮食的老路,一部分人种一些粮食,又留出点地栽种烤烟。一听栽苹果树要三年,第四年或第五年才能初挂果,第六年进入盛果期,这就是说见效慢。加之谁也不知道到时候好卖不好卖,有人要没有?诸多疑虑使大多数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觉得见效太慢,耽搁种庄稼,很不划算。政府虽然无偿提供一些品种不纯、长短不齐、粗细不等的苗木,还是硬硬的没人应承,急得大队长振财陪着县上的技术员和公社驻队干部,象关在圈里的野猪转着圈儿没处下蹄,找不到逃脱的突破口。 土地一分给各家各户,队上只是引导,不能硬来,种地的自主权归了个人,不能硬打硬楔地强迫,上门家家做了一圈工作,还是谷堆两碗平两碗,跟没说一样。最后,只有丁灵他妈挒住他爸硬是在公路边上自家的八亩半的责任田里栽了秦冠树苗,群众中就他一家。无奈,又动员队干部几个签字画押,除过口粮地,在责任田和承包的机动地里必须栽树,任务还是完不成,县上不上树就换人的口号,把各级大小官员震动得摇摇欲坠,心慌毛乱。迫于形势的压力,振财跟自己刚结婚的媳妇芬儿顾不上商量,悄悄把自己的五亩麦地和挨着的六亩油菜地,还有四亩要倒茬的玉米地,与别人兑换成连片的紧邻机井的十五亩地,全栽上了果树,这才勉强完成了公社下达的任务。实际上,振财不是莽撞蛮干想表现,他是一个有头脑,胆大精明的人。他估摸了自家的存粮,预计刚建园的头三年还可以种些象小麦、油菜,豆类等低杆庄稼,完成公购粮是没问题的。 社会已慢慢开放,南方没有苹果,培训班上的果树专家曾说过,渭北旱原是世界最佳苹果优生区之一,比一些适生区,不论从降雨量、海拔、温差、光照,还是土壤有机质等项指标,都是极具优势的,这样好的天然条件必然会生产出既好看又好吃的苹果,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好东西示人就不怕没有销路。专家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没有根据的话人家不敢乱讲来糊弄老百姓,振财心里明得跟镜似的,但给大家反复讲,他们就是听不进去,他们习惯了刀响就要见面的已有思维,只有事实的教育才能解放农民的思想。大家一看队长振财给自己的责任田都栽上了苹果树苗,一些没栽树的人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说风凉话:这回有好戏看了,地主老财家到振财这一辈准会没粮食吃了,不借咱们贫下中农的粮,也会把他狗日的饿死,不信咱就等着瞧好吧。 三年很快过去了。第四年的秋季,苹果熟了,振财把成熟的金黄色黄元帅,猩红的红星,绿里透红的秦冠几种苹果分门别类进行采摘,装好箱用钢笔在箱子侧面同一个位置上注明品种,刚堆到地头点数,就来了广东一位姓黄的老板,他打开三箱不同品种的箱子拿着苹果转来转去验看了半晌,草草交了三百块钱定金。说:这货我全要,下午装车。下午,村里几家的苹果装了两三人高的一康明斯车。队长振财家的苹果才挂果,拐蹋裂枣,大的大小的小,果商一点也没弹嫌,总共过了四万多斤,一斤一块五,黄姓客商在地头给振财数了六万多块现钱,便扭头上了车,赶黑慢悠悠地开走了。振财看着放在草帽里的六沓多崭新的放射着蓝盈盈迷幻光晕的人民币,与老婆芬儿相视而笑,幸福地拥抱在一起。芬儿的热泪唰地流了下来,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那些钱就那样用草帽没遮没拦地提回了家。这个消息象炸雷一样在秦山村引爆,土乌罩山的,不亚于沙尘暴突袭,把不想栽树的人呛得昏头昏脑,羡得垂涎三尺也不一定能挡得住,有些人的肠子都悔青了。丁灵他妈的主意看来也是对的,他爸也很服气,那年他家虽只卖了不到两万来块钱,但一只脚也算踏上了致富的快车。 秦山村的苹果发展在县上属最早的,过去县招待所招待贵宾用的苹果就采自秦山南队的果园。队上栽果树的苗子就是宏泰他爷在一棵棵杜梨树苗上嫁接的,难怪宏泰学了果业专业,据说那树眼子是从河南那边辗转过来的,那个大国光、小国光味道都有点酸,果个扁平、颜色翠绿不太惹眼。现在的黄元帅甜而黄、酥而脆,就是放不了多长时间容易面。红星颜色艳丽抢眼,熟得早象美国蛇果,能早早地抢占市场,但只是销售期短也是易面不耐储藏。秦冠颜色好,味道香得像小香瓜,耐储藏,可是因为皮厚也不为经销商热捧。

第二年正月县上的三级干部(县乡村)会上,振财作为致富带头人得到了奖励,奖了一千五百元奖金,当时刚毕业的学生参加工作的定级工资也就只有60多块钱,已相当于两年的工资收入了。 他披红戴花站在一辆小嘎斯车箱前头放置的一个长长的花杆椅子上,半个身子露在外边,红红的大绸子花把振财那酱红色的脸盘映衬得通红,进一个村就站上凳子招摇而过,车速慢得出奇。路上振财自然坐在凳子上养精蓄锐。虽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可振财心里热乎乎的,他觉得终于给祖先长了一次脸争了一回气。如此,被公社敲锣打鼓地在全公社二十几个村转了个遍。车前悬挂着:祝贺田振才荣获县苹果状元、致富能手称号。车帮两边各贴着三个大字:想致富,栽果树。红纸黄字鲜艳夺目,车上架的高音喇叭里,《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人心飞扬,心胸开阔,斗志昂扬、人心思动。这个阵势着实给没栽树的群众触动不小,跟着跑、看热闹的孩子在烟尘绝处收住了脚,围观宣传车的人散开时,不管与振财熟悉或不熟悉的都在啧啧称叹,秦山村的振财还就是能行。方圆几十里从此都知道了秦山田振财的本事和能耐。 宏泰中专毕业后,他爸完小的同学已当了副县长,因为这个关系,他没分配去基层锻炼,直接进了县政府办,当了农业副县长的秘书。那时恢复高考制度没有几年,单位多年不进年轻人了,死水一潭,来个新人大家很稀罕。宏泰是一个心眼细密、善察言观色、责任心强、文字功底较好的人,伺候人有一套,没干几年就配到由公社改成的乡镇当了主管农业的副乡长,他要求回自己的乡镇秦山乡任职。他过去在村里放过牛羊擀过毡、压过铡刀溜过秸、担过窑塇倒过砖。他爸教书转了行后,一家都转了商品粮户口进了城,责任田全交还给了队上。 塬区的群众争相大上果树建果园的时候,红富士品种已落户秦山村。在宏泰指导下,振财从山东一个贩苹果眼子的商贩手里买了不少。枝条宏泰认识,咨询宏泰他也说没麻达。况且人家几个人,包嫁接成活,不活不要钱,不是富士不要钱,头年接树第二年付钱,就是零风险。人家山东苹果发展得早,原来上的杂树已经全部高接换头换成了富士,还背来几个刚结的富士苹果,让人品尝。那些贩子贼精,既赚眼子钱,又赚嫁接钱,不坑不骗。振财想得也透:要始终敢尝鲜,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强。这个聪明的头脑总想占有先机站在高处,把自己放在有利地位。 清明刚过,果树快萌芽,山东来的几个贩子,在振财家的园子里就忙开了,隔一棵树嫁接一个,一个树上留三至四个侧枝,侧枝上插着叶芽饱满的富士短枝,塑料条缠得紧紧的,不露一丝破绽。振财聪明,隔着一棵树换头,看起来产量降了,但三四年后随着富士的挂果,品质的提高,价格也会提高,效益不成问题,三年后,园子就可以更新完成。他预计苹果市场一定是富士的天下。 秦山村是秦山乡的所在地,刚上塬,一条横跨东西的国家二级公路把塬面切割成南北两半,临近乡政府的东头,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古牌坊巍峨高耸,“秦山雄踞”的匾额字体突兀苍劲,据传是明朝秦山村出过的御史题写的,这似在诉说着秦山的庄严与厚重。不远处一棵几搂粗的参天老柳树枝桠繁茂,枝条飘逸微微泛着点点绿芽,几经冬季用度的涝池快干涸了,露出乌黑的泥巴,以往夏秋夜里的蛙叫声从此成了绝版,洗衣姑娘与凫水小伙的打水仗逗乐、农人饮牛牧人饮羊的热闹场面已定格为永久的图画。牛卖得差不多了,手扶、四轮拖拉机村上已有好几台,大家畜在果园里派不上用场,卖给了收牛的。封山禁牧使羊也进了圈舍。 丁灵他爸舍不得卖他家的那两头老黄牛,吃了早饭,卷曲着腰身,夹着把铁镰,袖着双手,慢腾腾地赶着快脱毛的老黄牛从大柳树底下走过。时常嘈杂的鸟雀快活地在树梢跳来跳去。他想到北沟里去放牛,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丢不下牛。 丁灵的媳妇小翠姓张,她已是干部家属,平时高高在上,不与凡人搭话,喜欢穿着,一天三打扮,描眉粉黛、花枝招展、顾盼留情,如粉蝶般曼妙多姿。她不爱劳动,天生就是一个享受型的美人坯子,刚生了一胎,是光葫芦,一岁多刚能走路。只显着成熟少妇见过世面的韵味和不羁。一家三口在丁灵上班的乡镇享清福过小日子,家里的那八亩半果园,就只靠丁灵他老爸老妈伺弄,不用想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的效益。

丁灵在乡镇上,是一般驻队干部。原先他字写得好,笔气硬朗,一笔一划都透着可憎与不屑,书记估摸他有两把刷子,想把他留在镇党委办公室办公,一考察,不是党员只好把他放到镇政府办公室让熟悉日常工作,送报纸、抄抄写写打杂,欲加以培养,希望能接替预备提拔的办公室其他同志。这时,他老婆小翠就不愿意了,唠叨个不停:天天钻到那办公室,忙七忙八的,伺候人有啥出息,把她留到空房子没人管没人陪,一个人引着娃转里转出把门板都快踢掉了,怪无聊的。她硬支着丁灵给书记镇长说,弄着要下乡驻队,待到队上自由散弹些,只要把中心工作搞好了,没人管没人问,一分钱工资少不了,多好啊,把人都瓷死了。 丁灵仔细一想,小翠说得也对,反正他是堂堂的国家干部,凭本事考上的,只要工作没麻达,干啥还不是由着自己挑,比那些亦工亦农、临时工优越多了,他书记镇长的话还不是人说的?抽空试着给说说,想着也是会答应的。 从小娇惯大的孩子,目空一切,想事办事不知道深浅,往往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是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如何回头的种。事情要从丁灵开始驻队时说起:书记镇长一碰头,碰上了一个不识抬举的愣头青,看得起你,给你个多少人都想去、进步快的岗位,你却不识好歹,想下乡,好啊,一个不知好歹的干部,不给点颜色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睛。不久,就把丁灵安排到距离镇政府最偏远路最难走的葫芦河村,那个村台地可以上果树建园,让他下去,目的是叫好好抓抓这个苹果发展严重滞后的村子,不然影响全镇的年终考核名次呢。 到村上,早上起来吃过饭,运气好的话,挡一辆顺道拖拉机赶中午能到梁峁村,因为是石子路,坡陡路窄,迂回曲折,上上下下步行要翻一架山过两条沟,再过葫芦河桥,才是葫芦河村。那桥实际是两棵大杨树杆搭在河面上,每隔一节,用八号铁丝拧一道捆着搭成的,胆小的人爬上去只能一点一点往过挪,不小心看到桥下川流不息的波浪会晕,等过到对岸脸也许已吓白了。丁灵到队长家已是快到晚饭喝汤的时节了。 小翠跟着丁灵去过一次,再也不愿去。她这才知道县上还有这么偏远落后、不是人待的村子,路难走不说,水也是苦咸的,出来的人个个呲着黑里透红的牙,柳拐子腿走路一拧一拧的,去了一次就把小翠的毛病给治了。可她也不想回家,不想干果园里的活路,她已是干部家属,镇上就是小翠理所当然的家。 镇长住在二楼,丁灵的房子在三楼,丁灵的小媳妇经常抱着个娃,上上下下、出出进进与镇长碰得咚咚响,镇长早瞄上了,只是没有机会下手,正愁没有个理由把丁灵打发得远远的,好见机行事,这个安排一箭双雕,正中下怀,镇长暗自高兴得不能自禁。 小翠指教丁灵要求去驻队,快一个月了,左等右等还不见回来,晚上,她趁孩子睡了去寻镇长,下午小翠看镇长在院子背着手转悠,想问问看是怎么回事。那时村里不通电话。 镇长是一个多月没回家的公仆,他把老婆的模样也许忘得差不多了,见小翠进房子来,禁不住心为之一热眼为之一亮。镇长忙招呼,快坐,有事吗?小翠说:丁灵不知啥时能回来?这两天孩子有点拉稀屎,不好好吃奶,我看娃是病了。镇长已经有些迷离的眼光,毫无遮拦地投向小翠,根本没听清她说的事,他像一位要检查小翠的奶头是否完好,鉴定奶水是否有问题的大夫。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诊断结果,是想丁灵了,久别似新婚,看你的脸都红到耳根了。小翠挑衅地说:哎呀哦,看大镇长说的,我想你就不想,你见天呆在镇上,怕是更想嫂子了?说着,用她那流盼含情的眼色还击了镇长。镇长身体里似乎起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浑身潮热难当,如那天在舞厅包厢搂着小姐喝了加冰的红葡萄酒,一股醇香沁骨透髓、亦如春风撩拨无痕一般。心想,这送上门来的加冰红葡萄酒,试试她是否有意?镇长起身给小翠倒了一杯糖茶水,当着小翠的面小口尝了尝说:尝尝,看甜不甜。便递给小翠。少有饮料的日子,糖茶就是谈情说爱小情人们之间的说明书,情爱的催化剂。有意无意的小翠接杯子时,碰到了镇长的手指,赶快躲开,低头看着透明的玻璃茶杯里漂浮的茶叶上上下下,柔柔的舒展开,水也慢慢地变得淡绿,不觉又变成淡褐色。小翠一直不敢正眼看镇长。房子静静的,只有时间和着斜阳流泻的声音,好像彼此在期待着什么。小翠秀丽的刘海瀑布般泻下,挡住了不施粉黛毛茸茸的眉眼,还没来得及品尝糖茶的味道,孩子突然醒了,刚刚荡起的春波涟漪,被儿子醒来的哭声像一枚丢下的不知趣的石子打得散乱。小翠慌忙放下杯子,急急出门,上楼看娃,她还没说到啥时能把丁灵再调回来这个主题上,孩子却醒了。 小翠的离开在镇长看来像一条粉嘟嘟、滑溜溜的桔红鲤鱼,岸上的一点动静,惊得她一扭光滑柔软的腰身,消失在旺实墨绿的水草里。这个天高皇帝远的乡下,除了书记就他说了算,他想弄啥谁能挡得住,想巴结讨好暧昧他的女同事大有人在,只是没有一个象小翠这样撩心可人,让镇长真正动过心。 第二天是礼拜天,其实乡镇没有礼拜不礼拜,那些催粮要款、刮宫流产的中心工作是没完没了的。丁灵孩子拉稀的屁股还没止住,又发起烧来,高烧40多度。丁灵不在身边,手头看病钱也不宽展,就又去寻镇长,希望能把丁玲调回来,镇长没有理会,却不假思索地顺手从身上掏了二百块钱给了小翠,让先给娃看病。关于调动,说是等一段时间,看工作表现、还要与书记沟通上党委会才能定,不然其他干部会有意见,以后镇上的工作也就不好搞了,安排谁谁还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不到中午,孩子的吊针就输完了,娃也不再发烧,哭着要吃奶,吃毕就安然地睡着了。小翠前脚把娃抱回房子,镇长后脚就上门来探望,孩子睡得沉沉的,安然了许多,小翠给掖好被角,抬起头转身要去给镇长倒水。镇长说,不用,在房子刚喝了。说着镇长已站在小翠身后,准备试试孩子的体温,以示关心。小翠恰好转过身子与镇长撞了个满怀,镇长顺势把小翠拥揽在怀里,嘴就往小翠的樱桃香唇上凑,小翠左躲右闪,被镇长有力的胳膊抱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推也推不动,撕也撕不开,挣扎中,左脚一抬,右脚一踩,镇长“哎呀”一声松开了小翠,痛得镇长慌忙倒在了沙发上,沙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少时,镇长左脚背稍时隆起一个包,隔着雪白的袜子也能看见。女人的高跟鞋有翘臀美体的功用,谁知竟还有如此厉害的防身妙处,这下把镇长可伤得不轻,无意识也得罪了。小翠手足无措,绯红着脸上前急忙搀扶镇长,镇长挣扎着起身甩开小翠伸来的手,尴尬地,一瘸一拐地悻悻离开了丁灵房子,他心里五味杂陈,如鱼刺梗喉,从此对丁灵却存了莫名难忘的过节。 小翠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从来没想过背叛丁灵,他们是一个村的,同村不同族,她姓张,丁灵姓田,他们也算青梅竹马,就在丁灵要上班的头天中午,在东窑廓丁灵家羊圈放干豆秆的快塌的土窑里闻着羊屎蛋味儿偷尝了禁果,后来小翠肚子竟然蹊跷地渐渐隆起来时,小翠家连礼钱也来不及要,只得了二十斤挂着红布条的猪后腿,不出村在村里转了个圈儿日急三慌成了亲,娃的满月和他们的婚事是同一天一起办的,这又给丁灵家省了不少钱,但省下的都是自己的,丁灵就他一个儿子,小翠想得通,反正肉烂了都在锅里。 小翠她妈骂她是个吃里扒外的碎婊子,女大不由娘。小翠记得清楚。她为了跟丁灵,不知承受了多少闲言碎语,她知道他们的结合也是轰轰烈烈了一番的,经得起时间考验,宏泰和振财都给行了门户。想到这儿,她更明白,镇长只是寻求刺激,完全不是真心的,况且,她一个有主儿的村妇如何能配得上堂堂正正的大镇长呢?可在村村都有丈母娘的乡镇,还是镇长说能配上就能配上,自主权不在她这一边哦。 春季大上果树是全县这几年雷打不动的连年的会战,每年都要考核,也是为了配合国家治理每年春季铺天盖地肆虐的沙尘暴,实行封山禁牧、植树造林政策,所以,县上年终考核苹果新栽面积任务的完成情况也实行了一票否决,考核结果也作为考察乡镇一二把手提拔任用的重要参考指标。为此,哪个乡镇也不敢马虎,牵扯到全年的工作成绩与奖励,牵扯到主要领导的升迁与包乡镇县级领导的颜面,可以说与计划生育国策实行的一票否决一般重要,全镇上下谁也不敢马虎大意。县委书记在大会上拧螺丝上夹板,苹果面积上去了人上,苹果面积上不去人下。说白了就是,能干动就干,干不动就滚蛋。然而,领导的脸皮还是最厚的,真正滚蛋了的没有几个,领导模儿稠,主要是会揣摩县委书记的心思,会让书记满意,当把书记用钱和白腿的爱好伺候好了,就是常委会开了就要发文了也还是可以变通的,一旦权钱结了婚鬼都来争着给推磨子。 小翠自经历了那次有品位的骚扰,她再也不敢独自住在镇上,她消受不起镇长大人的恩赐,她不习惯他的气味,也不喜欢那肥硕的肚皮,更不喜欢那被好烟熏得发黑的牙齿和乌青的嘴唇。她不等丁灵回来,也不等孩子完全好利索,急急忙忙收拾东西,下午坐班车就回到了秦山娘家。捎话把丁灵从葫芦河村叫回来,用了两天时间把结婚用的房子收拾干净,打算以后回到家里过日子,想做一个孝敬父母,相夫教子称职的好媳妇。这样丁灵回来的时间就多了,有时村上的工作没搞完就偷偷往家里跑,少夫娇妻,如漆似胶,缠缠绵绵,鸳鸯戏水,全不把镇上驻队的正事当一回事。 一天镇长带着县上的检查组去葫芦河村考核新上果园的工作,明的说是检查组随机抽的,实际镇长是故意安排的,他早想给丁灵一点颜色了,那个小狐狸精把他害得不轻,让他的左脚背肿得拐了一个多星期,老婆问,只敢说是喝了酒下楼歪的,不敢说实话。 还算幸运,丁灵在岗。 他先简单汇报了新上果树的情况,随机把村长拉到一边如此这般面授机宜。由村长在前带路,他溜到了最后。一路七八号人,先绕山边小路往沟里走,灌木梢子刷得人脸颊生痛,走到尽头不见一棵果树。接着,又顺着上山的羊肠坡路往山顶蜿蜒向上爬,爬到山顶,镇长问,树栽到哪里了?咋么这么远?丁灵指着对面的山,瞪着四圆四圆的小眼睛说,不远了,下到沟底,上到对面的山顶就看到了。村长也附和着说,快咧快咧,再坚持坚持就到了。一个个灰头灰脸的,热得敞开了棉袄前襟,好不容易爬到了对面的山顶,检查组组长端起挂在胸前的早先预备的从武装部借的军用望远镜,看了半响,紧锁着眉头,没言传,从脖项套下系着皮带子的望远镜,交给镇长,让镇长细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对面的台地堎上干枯的槐树上结满了槐籽夹,寒风瑟缩着树枝,树下的台地里紮着乱七八糟的玉米秆,六七只羊头不抬地在悠闲地啃玉米杆。丁灵说:坑都挖好了,是打坑机打的,只是上冻了没栽上树。镇长不敢作声,哄是哄不过了,没看到堆的土堆,骗是骗不了了。就骂村长:你没球事干了,把树栽那么远,苹果下来咋能拉出来啊,你看组长的裤子让枣刺都挂破了,满脚的土,快回快回,看到就行了。话锋一转,中午吃啥哩?村长日急慌忙凑前来说:安排好咧,安排好咧,羊肉臊子荞面饸饹,走时正杀羊哩。镇长接着粗声粗气的指着村长吼道:你狗日的给我把午饭准备好,检查组吃不好我撤了你。话是说给村长的,但是让丁灵听的。丁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自己一个多月都在家里泡着,连自家果园里的活老爸老妈也不让干。他哪里知道镇长不仅仅是为这件事生气的,他隐隐约约只觉得这回自己可能把篓子捅大了。

没有多久,丁灵被通知回镇上,镇党委会作出决定,责令田丁灵暂时停止工作,反省错误。一停就是半年,没人管没人问。那次检查虽然没有弄到一票否决的地步,可果树新上面积的考核在全县确实落在了最后,其他工作都在前边,就这一项把二十万元的奖励给泡了汤,镇党委书记的处级后备干部资格被取消了,镇长也没上成书记,第二年把两位全部调回县上悬了起来。有人说,他俩的政治前途到此即算终结了。 丁灵利用停职的几个月,在家帮妈妈学着打理那八亩半果园。果园的活忙得差不多了,他妈催着快去上班,这时丁灵才到镇上寻领导,寻思着把检查已交上去了,不打不杀的,他最多挨个处分还能不让上班?可到镇上他才知道原来的书记镇长已换了一个多月了,现任领导不知内情,说是这个事没有交下来,让去找原任书记镇长问问,他们不便于安排工作。他想开自己的房子休息一下,可钥匙总插不进去。一位同事看到他,忙把他拉到隔壁的房子。悄悄说:你的房子已被人占了,你的铺盖在门房放着呢,没人敢给你通知,你来了快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你捅的篓子把你自己也日他了,听说新来个党委办公的顶了你的缺,是个雇用教师,老书记的外甥,人家马子比你硬多了。哦。丁灵这才恍然大悟,突然自己啥也不是了,如五雷轰顶,正儿八经考的工作就能这样说顶就让人给顶了。心里虽象身子把筋给抽了一下软摊得没劲,但嘴上还很硬气。球咧,我要寻老书记老镇长。气得丁灵脸煞白,不带一点血色,颤抖地把过滤嘴烟咂不到嘴里。你先冷静一下,不是没有办法,新上任的领导推着不管,只能去找老书记或老镇长,看有没有救。热心的同事给出着主意。 当天下午丁灵就来到县城,寻书记没寻着,寻到了原镇长,他现在已是一个行政大局的局长,理都不想理他,板着乌青的黑脸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嗖”的一声,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子从丁灵袖筒探出来扎在局长绛红的新老板桌上,晃来晃去,四下透闪着寒光。你瞎怂把我的工作送给谁了,今天你给老子说不下个过来过去,我把你狗日的象戳猪一样给戳了,完了再把你那上小学的独子宰了,一个赚两个,你看老子敢不敢?反正丁灵已豁出去了,便不紧不慢地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局长从舒服的老板转椅上一下子缓过神来,四六地回话:当时只是让你停职反省,并不是开除,党委会连处理决定都没来得及作我就调离了,你咋会让谁给顶替了哩?你别胡乱来,我先打个电话问问。老镇长也是怕死的,他颤抖着打通现任镇党委书记的电话,对方吱吱呜呜没说出个名堂,推说也不知道真实的原委。其实顶替丁灵的人是老书记的外甥,镇长咋能不知道?老书记码子硬,从镇上回来,没有多久便调到外县任副县长了,临走把自己的外甥介绍给刚上任的书记镇长,从县人事局根子上把丁灵的档案换成了他外甥从外县买的假档案,丁灵的手续早已被处理得连影子都没啦。 丁灵像突然被脱光了衣服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浓重的迷雾里晃荡。丁灵没挖抓,只有抓住老镇长不放,心想:反正是你俩弄的事,就没栽几个球果树,又没犯下啥死罪,不会到开除的份上吧?就不明不白地把老子叫人给顶替了,这纯粹是欺人太甚!想到这里,丁灵气不打一处来,紧握的右拳重重地砸在局长的老板桌上,把一包烟和打火机震得在桌子上跳了起来,那把杀猪刀也好笑地闪着寒光像是在嘲笑局长,局长的保温茶杯也差点给震倒了。接着又用一根食指指点着局长的眉眼说:你俩狗日的砸了我的饭碗,我就拾掇你俩吃饭的家伙,不信咱走着瞧!丁灵的叫声忽然放,把老镇长新单位的楼道震得嗡嗡作响。局长瑟缩着如筛糠一般,小心地看着丁灵的一举一动,深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了他富贵的命。丁灵接过老镇长小心地端给他的一杯茶,没喝,却故意用力摔在雪白的墙上,玻璃渣子和着茶水瞬间四下里乱溅。他接着又大声吼道:老子说到做到,老子现在啥都不怕,六月狐子惜皮哩么惜毛哩?老子天天来!你就等着看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吧。局长为了缓解丁灵的情绪,又战战兢兢地递一根烟给丁灵,丁灵一把掌把烟打落在地上成了两半截。局长没介意还是强装笑颜安慰道:你先别急,事有事在,我慢慢给你周旋,尽快给你个答复。丁灵听到这句话,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点。丁灵想,这次寻人看是凑了效。随即就从老板桌上拔出了杀猪刀子,扬了扬说:我给你两天时间,如果没有结果,咱等着瞧。刀尖快指到局长胸前了,把局长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才站定。说罢,伸手拉过台历,把联系的电话号码写到台历右上方,又扯了一张报纸把刀子裹了起来,夹在腋下,摔门离去。 老镇长实际并不老,比丁灵只大五六岁。领导一般都惜命,第二天,就通过现任的领导把丁灵安排到镇属煤矿上班,在磅房开票。这是一个肥缺,能开一年就是好开票的,磅多过票少开,光吃司机的好处,几个月就肥得流油了。矿上的人都知道猫腻,丁灵以为人不知道,年底他没有给主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上贡,更没有给矿长抽头,他本来就看不起那些玩意,但第二年人家一合计找了个理由就把他换了,被安排去看煤场,活儿轻松,有醋没盐的,干巴巴的难受。 没事了就想起了老婆,老婆也是个骚情鬼,丁灵走到哪里她就能跟到哪里,生怕生疏了缠绵,别人靠下苦在果园里一五一十挣钱,她却不实落,整天跟在老公的屁股后边图享受。矿上的小妖嫉妒他,当着小翠的面调侃戏骂,小翠的脸被羞得通红,拾了颗小石头追着扔过去,骂道:那你也找个骚情鬼么,看把你馋的,馋死你,馋死你个不要脸的碎瞎怂。一通打情骂俏惹得大家咯咯地笑。丁灵三岁的儿子却被吓得在地上哇哇地哭,直往小翠怀里钻,那小东西象小鸡努力要往母鸡妈妈的翅膀里钻一样的可爱。 看煤场里也有人情,来了车装煤要插边,就是用大点的块煤堆到车帮一圈,以便装更多的煤,多卖点钱。插边也有行情,一辆车给二十块钱,插边十五,装煤的大锨五块,时间长了也很不错,只是开票是脑力劳动,插边是个体力活,到了晚上吃过饭就乏得不行了。煤矿在老虎沟里,顺沟的风到了冬季像刀子,割到人脸上生痛生痛的,晚上火炉要搭得旺旺的,房子烘暖和了才能睡下。丁灵插边干了两个月,那天他实在困得不行,把炉子搭得旺旺实实的,听着呼呼的火焰声与老婆孩子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吃早饭,不见丁灵来吃饭,好事的小妖说去看看。叫不开门,这老田怕还搂着老婆做春梦哩,连饭都不吃。敲门也没人应。小妖觉得不对劲,便使劲撞开里边顶着的门板,一看,一家三口睡得好好的,动也不动。吓得小妖折回身大声叫喊:快来人呀,死人了,煤气中毒了,煤气中毒了。矿长撂下碗筷,慌忙跑过来在鼻子底下试了一下气息,还好,有气,只是昏迷。便立即安排车送往医院抢救。 一家子倒抢救过来了,当时让冷风一吹,孩子第一个醒来了,小家伙一定是在被窝里吃奶睡着的,吸的一氧化碳最少。小翠皮实第二个醒来了,两天后像没事似的。丁灵醒得最晚,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后,总算活过来了,可头转得不灵活,脖子有些硬,眼珠子也没有从前那样灵便,似乎有点木囊呆痴。看来是干不成了,煤矿不敢再留,决定,立即清理医院的医疗费,发给丁灵两万块钱抚恤金,送回秦山老家休养,等完全恢复了再说。这回,丁灵真正又蜕化成了农民,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原点,可自己完全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半年后,小翠无处躲藏,生了二胎,还是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丁灵的希望,会爬的时候,发现屁股后边有三个象香烟头烧焦的痕迹,很是蹊跷。小翠到月子的那个早上,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缠着一条鹅黄色的蛇,油亮油亮的吐着信子,却不怕人,似在要告诉人们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吉兆。据丁灵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描绘,小翠怀二儿子时,丁灵在家里抽烟,发现一条奇大的蚰蜒正要往门外跑,丁灵轻轻用脚踩着蚰蜒的头,在扭动的尾巴上用烟头点了三下,然后放出去了。后来他二儿子生下来时,屁股上果然就有了三颗烧焦的印子。传得神,全县人民都知道秦山可能要出大人物了。据说,有一年夏天的一场雷阵雨过后,七彩炫丽的彩虹一头就扎在丁灵家的院子里,一头伸到了一望无际的蓝天,这个天机,丁灵不知怎敢泄露的,敢是他也已成精了不成。

听说丁灵出事了,宏泰没事,从乡上来到振财家,叫振财一起去看丁灵。 来到丁灵家,见丁灵和他媳妇小翠在,快中午了小翠才洗早饭锅,丁灵叼了根带嘴烟靠在下炕里的两个叠摞的枕头上腾云吐雾,大儿子上学去了,小儿子在炕上嗷嗷嗷地爬来爬去,不知他在找什么。丁灵他爸他妈另吃另过,吃不到一哒哩。 丁灵见来了人,慢腾腾爬下炕来招呼人,发烟、倒茶没啥异样,只是说话比过去好像木瓷了些,庄重了些,反应不如过去机灵,时不时也瞪起四圆四圆的眼睛,细看还是有些瓷瓷的,不如过去可憎犀利。 宏泰心想,这家伙可能还要恢复一段时间,不然,肯定这后半辈子就完了。宏泰看着小翠说道:不要再给啥刺激了,能干啥就干些啥,不要免强,你可要有耐心啊,估计连果园恐怕都伺弄不成咧,听说畜牧部门可能有布尔山羊扶持项目,签协议免费给十只羊,公母各半,一年后给人家还回去十只,繁殖的都归自己所有,有的人跟着这个项目已经富起来了。咱们村也搞退耕还林、封山禁牧,草地恐怕不多了,可能要种草圈养呢,这就费点事,你后边与丁灵商量一下,他若愿意养,我回头给他问问。宏泰顿了顿,喝了口水又接着说,我想出去不管放羊或割草,在外边跑跑总对他恢复身体有一定好处,你们考虑好了给我打个传呼。说罢,宏泰把传呼号留给了小翠。 小翠担心地小声给振财和宏泰说:丁灵自那次煤矿上出了事,酒量大得不得了,早上喝,晚上喝,在街上的酒坊一灌就灌五斤,不出一星期就喝完咧,不知咋回事耳朵好像都有点背,我怕他喝得又出了岔子,你给劝劝。 宏泰对丁灵提高了嗓门说:咱三个啥时再好好喝一回,好几年都没在一起坐了。 没有好酒,我酒天天都不离,不嫌弃咱们现在弄两菜,这就喝。丁灵说着跟好人一个样。 振财说:我也听说你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这咋么过日子,没事常到我果园里转转,学些果园里的活路,你回来了,咱啥也别再说了,不要有啥想不开的,端着个臭架子,与凡人不答话,孩子又小,你两口子不干,再叫老人给你在果园里干,别人会指着你脊梁骨骂哩,你信不信? 丁灵叹着气说:唉,我想了几个月,才想明白,人这一辈子,都想往高处走,一只脚在天上一只脚在地上,说上就上去了,说下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就下来了,咱没亏过人,却叫人把咱给亏大方了,这都是命啊。顿了顿,他就慢慢地转过去拿玻璃杯,要给他俩倒酒。 宏泰拉住丁灵说:事情已这样了,想开些,少喝点酒,好好想想今后日子咋过哩,一大家子还指靠你哩,只要你好好弄,不怕别人笑话,你富了有钱了,奔上了小康,还比不上那吃不肥饿不瘦的干部,叫我说你这回就踏踏实实待着,慢慢跟着振财学点果树管理技术,后边再上几亩园子,没问题,我也会好好支持你的。 振财和宏泰的开导让丁灵几个月来紧缩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小翠要留他俩吃晌午饭时,大人也没顾上那小不点,丁灵的二儿子把一滩稀屎拉到了炕席上,小屁股坐在了里边,丁灵家的花狗一定闻到了,早候在门口,摇着尾巴等小翠招呼上炕吃屎呢。 可这一年也是怪样了,开春的倒春寒不仅把苹果树刚准备怒放的花苞冻坏了,好不容易挂上的果,又让春季热冷空气激烈对流的北风给摇了,风呼呼刮了五天,秦山村口涝池边上的据说长了三百多年的老柳树被大风吹得劈成了两半,折断的一半老枝老丫重重地搭在一捆电缆线上,百年重负把电杆压倒了。这样的大风好些年不见,一转眼已是黄风遮蔽、沙尘贯耳、白昼如夜、鸡飞狗跳,像是天要塌了。 老天帮了忙,今年虽不用下大力气疏花疏果,但就是摇得太多了,看着树下零星掉落的青苹果真让人心疼。宏泰已调到果业局当了局长,他陪着县长查灾来到秦山村,先去了振财果园查看。振财的果园有围墙遮挡,风摇得少点,换头的富士已长得看不出嫁接时的单薄了,只留下一圈圈接口痕迹依稀可辨。苹果这两年作为一项脱贫致富的产业面积看起来上来了,只是这些自然灾害依然是制约苹果稳产高产的一大障碍。县长看着宏泰若有所思地说。宏泰顺着县长的意思接着说:自然灾害主要就是春天的冻害、风害,夏天的雹灾和病虫害,现在病虫害可以防治,但对气象灾害,果农还是束手无策,听天由命,毫无办法可言,果业仍然是一个靠天吃饭的脆弱产业,还需要政府适当支持。刚调来不久的县长问道,政府如何支持?你有啥想法说来听听。宏泰接着振财发的烟说:省农业厅有个果园防雹网试验项目,就是架支架,把防雹网搭覆到果树上,实现有效保护果树,省上的果树专家发明的,要试验需要县财政一部分支持,设计方案和预算方案还没有出来,等编制好就给你汇报。县长说:好。回头问振财:你果园这次大风损失大不?振财说:我的果园问题不大,主要有墙挡着哩,村上有几家果园离沟畔近,沟里上来的风大,把果园里的树股子都刮劈了,苹果落了一地,看起来怪可惜的,这老天爷真能给人捣乱。 今年可能就是个灾年,县长和宏泰离开秦山后的七月份,防雹网的影子还没见,振财一直等着宏泰在他果园里试验,不承想,老天爷呼啸着狂风,毫不知可惜地下了一场十多年罕见的“冷子”,把秦山和周围几个村子全打了,树叶几乎打光了,没掉的叶子也是窟窿眼睛的,已经鸡蛋大小的苹果陷在一层泥土和着冷子的混合物里露出半边凄惨的青光,在树上没打掉的苹果虽顽强地挂着,但表面已坑坑洼洼的渗出酸涩的泪。完了,今年绝收了。丁灵家那八亩半果园刚挂第二年果,却遇上这个年景,丁灵他爸和丁灵来到果园,绿毛杏大小的“冷子”在地里还没有完全融化,路壕里的“冷子”快把水壕填平了,看到这骇人的景象,七十多岁的丁灵他爸在果园里妈妈老子放声大哭起来,那悲庄的嚎啕把人的心都哭碎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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