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俺亲弟弟

上午九点多，母亲病愈出院正躺在床上，忽听窗外传来一声“收——收——废品嘞——”。母亲让我叫收废品的上来，把阳台上她住院前收拾的那堆旧报纸卖掉，省得在家占地方。我正在揉面，准备包包子。我说改天再卖吧，占着手呢。

“嘭嘭——嘭嘭——”门响了。我打开门，大吃一惊：“大舅，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边说边接过大舅右手拎着的一大袋子苹果和香蕉。

“嘿嘿，嘿嘿，俺来瞧——瞧——俺姐。我这——这——有地址。”大舅说话结巴，举起手里的一张写着母亲家详细地址的纸条，就连周围有什么标志性建筑都写得清清楚楚。

可能母亲听到我喊大舅，她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正准备下床。

大舅快速走到我母亲身边，用右手将她抚上床，不让她下来。

“嘿嘿！姐，俺食言了，俺来你家了，你得了这么大的病，俺不来瞧你，心里不得劲！”

“你个臭贵的，一个大男人心眼咋跟针尖一样，都多少年了，你还一直记恨你姐啊！”

“不是记恨，后来想想姐说的也是个理儿，不能让姐脸上不好看。”

“姐以前年轻不懂事，知道伤你心了。咱都七十岁的人了，你要再不来姐家，姐死了心也不安啊！”母亲说着眼里有了泪花。

“看姐说嘞啥，我这不来了嘛。过去的事儿俺早不在乎了。啥也没有身体重要，姐，你可得好好把身体养好啊！养好了，你回咱家住几天嘞，咱家空气好，耳根清静。”

姐弟俩开心地聊起家长里短。

我母亲在家排行老大，下边有三个弟弟。大舅比我母亲小五岁。大舅小时候不仅人长的俊朗，上学也聪明。因为是长子，家境贫困的姥爷给大舅起了个寄托着美好梦想的名字“富贵”。

大舅上三年级时得了大脑炎，留下后遗症，嘴歪，说话结巴，左胳膊不太听使唤，屈曲在胸前，左手向外翻转勾勾着。

大舅虽有残疾，但基本上什么活都能干。吃饭时，他从锅里舀上饭，右手把左手掰开，将饭碗塞到左手中，右手下边俩指头夹块干粮上边仨指头捏双筷子，胳膊弯处夹一小碗菜，就到街门口的石墩上吃饭去了。

母亲对大舅格外爱护，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先给大舅吃。

我母亲出嫁时，大舅兴高采烈，要去送亲。姥姥姥爷不让他去，大舅抓着我母亲的花轿杆子不撒手。我母亲探出头，命令似地小声对大舅说：“富贵，你不能去，你那样儿到人家村里不嫌丢人？”

大舅脸“唰”地红了，“中，你——你——你看看，俺——俺——这辈子不登你家门。”大舅含泪甩下一句话转身跑走了。

母亲第三天回娘家时，进门就找我大舅，要向他认个不是。可是大舅看见我母亲理都不理，起身就走了。我姥姥姥爷不明就里，骂到，死贵的太不透气，看见姐姐连个话也不说。

母亲一如既往地对大舅好，二舅三舅都结婚成家了，大舅未娶上媳妇。他铺的盖的穿得都由母亲帮着做。渐渐地大舅不再跟我母亲怄气了，关系融合了。然而，大舅就是不去我们家串亲戚。

大舅干不得穿针引线的巧活，但农活基本上都可以干。锄地时，他用右手将左手掰开握住锄把中间做支点，完全靠右手控制着锄头。有空闲时，大舅还常常来城里批发些耗子药，蹬个三轮车串村卖，一般一天能挣十来块钱。遵照我姥爷临终嘱托，在大舅六十岁时，三舅将三个儿子中的老二过继给了大舅。

我们家是农转非后进城的。进城前，每年村里过庙会，母亲都会特意让人捎信给大舅，让他跟着我姥姥姥爷和弟弟们来赶会，可大舅从未来赶会。有一年春天，姥爷托熟人帮我家买了一口便宜大缸，以备夏天时装麦子用。姥爷明知大舅不去姐家，非要别这个劲儿，硬让大舅推着排子车给我家送缸。大舅扭不过我姥爷，只好去送缸。姥姥家距我们家大概有十里路，大舅走到我们村口时，让人捎信给我母亲，让我哥和叔叔推着排子车去村西头一趟，说有亲戚找他们接货哩。

大舅把缸挪到我哥推去的排子车上，说自己还有急事嘞，得赶紧回去，调头就走了。当哥和叔把缸推到我母亲面前，说明情况，母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个死贵的，心眼咋恁小哩。

父亲在城里工作，我们家搬到城里后，姥姥家有谁来城里办事，有时会拐过来瞧瞧我母亲，顺便还带些土特产，其中常常有大舅托送的一份。母亲再三捎信让大舅来城里转转。大舅回话说，在老家俺还不去嘞，都搬到城里了俺才不去嘞。

半个月前，母亲突发心梗，急送医院做了心脏支架。因为不想让太多人打扰，母亲出院后，才将母亲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她的弟弟们。第二天，母亲的二弟三弟及弟媳、侄子和侄女们来了十几个人。母亲问，贵的咋没一起来。大家说，去叫他了，他说他正忙哩，过几天他自己来。

午饭后，大舅要走了。母亲执意要从三楼送他到楼下。

一楼邻居大妈拎着一袋子矿泉水瓶子站在一个收废品的三轮车旁。大舅来到三轮车旁接过邻居的塑料袋，将瓶子数了数，说总共两块钱。邻居看大舅残疾样子，说，你收废品怪不容易的，这钱我不要了。

母亲一脸疑惑问：“贵的，你啥时候开始收废品了？”

大舅“嘿嘿”一笑，说：“俺——俺——俺就收这一天。”

母亲明白了，眼圈又红了，说：“你个傻贵的。”

邻居问母亲，你认识这个收废品的。

母亲用手抚摸着我大舅的左胳膊，郑重地告诉邻居：“这是俺亲弟弟。”

大舅“嘿嘿”笑了，说：“这是俺亲姐！”

大舅蹬上三轮车往外走，右手突然松开车把，快速抹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