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师是我上世纪60年代小学发蒙时候的老师。第一次见到老师,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竟是老师的手指甲,因为那指甲比我们一般人的都要长,修剪得也很圆润。头一次看到长指甲,有种怪异的感觉,不过后来相处时间长了便也觉得很自然,以致认为我们老师就应该是蓄有长指甲的。
说到长指甲,可别以为老师是女的,我们老师乃一儒雅的老先生,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年代的人,上得50岁,就显得很老了,更何况老师的下巴还蓄着小胡须,鼻梁上架一副铜边眼镜。要是穿上一件长衫,那就跟老戏里的老教书先生没有二样。
我小时候的好奇心肯定是有蛮强,自从见到老师的长指甲,我便时常会关注老师怎么用长指甲的手做事,并很快有了小发现,比如老师用过的粉笔上会有好多细划痕,还有老师用长指甲翻课本会翻得很快,但凡是他用过的课本,几乎每一页都会在大致相同处留下隐隐约约的刮痕……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无论是国家还是人们的小家,都远没有如今这么繁荣富足。就拿我当时所在的镇小学来说,因为校舍面积有限,容不下所有达到入学年龄的孩子,学校只有以设分部的办法解决,我就读的就是学校的一个分部。这个分部只有两个班,校舍是解放前镇上一个朱姓大户人家的私宅。宅子中间的堂屋,是我们下课后的活动场所,两侧的厢房是我们的教室,堂屋后边的正房是老师的住宿兼办公室。除了教室里简陋的黑板,课桌、椅外,学校几乎再没其它设施。
也正是在当年那种艰苦的条件下,才让我进一步发现老师那双蓄着长指甲的手真是很神奇。学校没有运动器材,他会用粗布裹上一团废报纸,再用针线缝上,这就成了男同学们你争我抢、手传脚踢的玩具球,样子很像古时候的小孩子踢的那种藤球。见到学校旁的人家杀鸡,老师就会向人家讨要那些又粗又漂亮的公鸡羽毛,拿到羽毛后,再找来一些大纽扣或旧铜钱,还有小布片,一个晚上的功夫,几个漂亮的鸡毛毽子就做好了,女同学们一边踢着毽子,一边叽叽喳喳唱着、闹着,就像一群快乐的小雏鸡。
遇到晴好天气上体育课,老师会把我们带到学校附近河边的草地上,用他自制的小道具,把同学们装扮成语文课文中的各式人物或动物,让大家表演课文中描述的情节和场景,同学们既玩得开心,又加深了对课文的记忆和理解。
那个年代,我们读书的学费很便宜,一个学期大概两、三块钱的样子。可即便这样,仍有一些条件差的家庭缴不起,很多孩子就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得不辍学。看着那些因此而离校的孩子,老师特别伤心,为了帮助这些孩子,经常利用课余时间,给人代写书信(那时候的文盲率还较高,不会写信的人很普遍),给镇上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写个祝词、祭文什么的,赚点润笔费,或主家打赏的红包,给这些孩子缴学费。
现在想来,虽然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条件简陋,生活艰苦,但跟着老师,我们一点也不缺快乐,不缺关爱。老师那双蓄着长指甲的手,留给了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为我们每个孩子编织出了绚丽的少年梦想。
不知不觉,我上二年级了。也就从那时开始,隐约觉得学校的气氛变了,常常会有一些高中学校的学生,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到我们小学部来给老师开会,这让我特别的吃惊——这算什么事啊!
有一天开完会,老师面色凝重地回到教室,先是让不知所措的我们安静下来,然后从胳臂下取出一卷大红纸,很熟练地裁出一些长纸条,再让两个同学协助,将纸条用浆糊在教室的墙壁上贴成一个长方形的大框,又在大框的正上方贴了一张写着“批判栏”三个大字的纸片。
忙完这些,老师认真地跟我们说,现在给同学们布置一道作业,你们平时觉得老师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对老师有什么意见的,就把它写下来,不用交给老师看,就直接贴到那个大红框里面。
同学们一下都懵了,搞不清怎么回事,但能明显感觉到我们的老师好像遇上了麻烦。
一会,老师又补充说,一下想不起没关系,两天内写完都可以,但一定要写,这是政治任务,你们写了就是对老师的帮助。
同学们也不懂什么政治任务,只知道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两天时间很快到了,我还没想出写什么。墙上已经有同学贴出的作业,大多写的是被老师罚站、被老师留校,或因答错题被老师用课本拍后脑勺等。
受这些启发,我想起了两周前的一件事。那天上语文课,我因偷看小人书被老师发现,他生气地过来收了我的书,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让我站起来。当时我就感觉露在短袖外的手臂被老师的指甲掐疼了,放学后还有点红印迹,不过第二天就消失了。我想好就写这事。
费老大劲总算在小字本上写了几行字。其中“胳膊”俩字不会写,便举手问老师。老师工整地把俩字写在黑板上,注上拼音和声调,还带我念了三遍。
老师肯定是很认真地看了同学们写的作业。第二天放学的时候,老师叫我去他办公室,刚一进门,老师就拉起我的手臂看了看,然后问我还疼吗?我说早就没事了。老师又疼爱地摸着我的脑袋说,都是老师不好,老师向你道歉,老师保证以后不会了。
一个几十岁的长者跟一个几岁的小孩这么说话,让我很不习惯,顿时就不自在起来,记得当时我是红着脸,逃跑似的离开了老师的办公室。
一天早自习,我把我们小组的家庭作业送到老师办公室。当老师伸手接作业本时,我一下愣住了——老师的长指甲没有了。看着老师的手指,我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这还是我们的老师吗?
老师剪了长指甲,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几天都不敢正眼看老师。老师倒是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还在课堂上跟同学们说,这次你们给老师提意见,就是帮助老师进行思想改造,比如老师有时让你们罚站、用书拍你们的脑袋、还有老师留长指甲,这都是一些旧的习惯,现在老师把长指甲剪掉了,也算是和旧习惯、旧思想告别了。
老师的话我们似懂非懂。好在提意见的事总算过去。
转眼我就小学毕业,去了另一所学校上中学。离开了原来的学校,也离开了老师。而且这一离开,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当然,没再见面不等于忘记,一则他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启蒙老师,我之后的成长轨迹,或多或少都隐含着老师的影响;二则是因为老师剪指甲的事,一直让我难以释怀。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人嘛,都生活在一个无常世界,有时候的改变与舍弃,其实就是佛法上说的自渡。“泛泛杨舟,载沉载浮”,人生世事,无常亦有常。或许,当年老师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