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南边的山包上有个粮仓坪,粮仓坪里有一座粮仓,粮仓里有个姓陶的守库人,人称陶爹爹。
陶爹爹以前在部队当过兵,抗美援朝时因一条腿伤残转业,被安置在这守库。
陶爹爹平生有“三爱”——爱吹牛、爱唱戏、爱喝酒。生性耐不住寂寞,快60的人,经常跟附近来玩的一帮小屁孩打得火热。每当听到孩子们一口一声“陶爹爹!”地叫,都能让他的眼睛笑成一条线,立马拿出他自制的红缨枪、宝剑、马鞭等道具发给孩子们,然后一声号令:
“将士们,尔等操练起来!”晒谷坪里立马乐成一团。
那时候的粮库设施还不太先进,遇到晴好天气,陶爹爹需把库房的窗户打开通风,调节温、湿度。而窗户一打开,时不时的就会有那觅食的麻雀飞进来。看着粮食被糟蹋,老人家很心疼,可想要把麻雀赶出去,却是极费劲的事,库房很大,常常是麻雀没赶出去,自己的腿已发软了。
还是孩子们帮了他的忙一一他们暂时关好门窗,然后每人拿根长竹竿,大呼小叫地来回追逐那些“偷食者”。可怜那些惊慌失措的小“食客”,只顾往透光的地方逃,直接撞在窗玻璃上,而后纷纷落地……
接过孩子们递上的一网兜“战利品”,陶爹爹用自己下酒的炒黄豆、炒玉米犒赏孩子们。等孩子们散去,便喜滋滋地指着那些晕晕乎乎的小家伙唱开了:
“呔!小雀儿——
叫尔莫来偏要来,
童儿面前认了栽。
偷食皇粮罪难赦,
罚作老夫下酒菜!
哈哈哈哈……”
陶爹爹好酒,几粒炒黄豆、几片香干子都能喝二两。若是抓到麻雀或老鼠(老鼠、麻雀与苍蝇、蚊子当时属政府提倡灭除的“四害”),都是他开荤的时候,绝对要多喝二两。
陶爹爹好酒名声在外,常有一些同样好酒的人,提着些山鸡、鱼虾什么的来跟他打平伙,大家一起过了酒瘾,还交了朋友。
除了酒,陶爹爹的一日三餐很简单,主食多是红薯、荞麦、玉米等杂粮,饭锅里很难见到几粒大米。那个年代,物资相对匮乏,粮食紧缺,城镇居民的口粮都有定量指标,且会搭配一定比例的杂粮。老人家心疼吃长饭的孙子,把自己的大米指标多半给了孙子。他经常乐呵呵地跟人说,他这人生了一张好嘴巴,带嘴的除了茶壶,带腿的除了桌子板凳,其它都能吃。
这天傍晚,陶爹爹正准备做晚饭,一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开了进来,接着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陶爹爹认得,刘伢子,是小镇附近长冲大队的人。另一个没印象。
“陶爹爹,看我给您带什么下酒菜来了。”刘伢子一边说,一边将一袋子枞菌倒在了陶爹爹的菜篮子里。
陶爹爹看了看很满意,“嗯,蛮新鲜的。”
刘伢子又指着跟他一起来的人介绍,“这是我朋友,叫少保,街上人。”
少保这会正滴溜着眼睛四处张望,听刘伢子在介绍自己,忙回头叫了一声“陶爹爹”,并把手里提着的一坛高粱酒递给了老人家。
陶爹爹接过酒坛子,打量了一下少保,“来过这?”
“来过……啊不!没来过,有点好奇。”
“哈哈哈哈!好奇就多看看。年轻人,有点意思。”
陶爹爹是个豪爽人,有酒友来访不亦乐乎,特地从一个石灰坛子里,把仅剩的一坨腊肉拿了出来。不一会,香喷喷的枞菌煮腊肉,外带几个时令小菜就上了桌,三个人随即一起开喝。
几杯酒下肚,闲话也多了起来。
“陶爹爹,您这粮仓好大啊。”刘伢子感叹。
“这可是镇上几千户居民,还有县茶厂四五百职工、家属的米缸子咧!”陶爹爹对自己的这份工作很是得意。
少保看了一下陶爹爹的饭锅,打趣地说:“陶爹爹,看您躺着个米缸,可锅里尽是杂粮,您太对不起自己了。”
“餐餐有酒,还要怎么的啊。”陶爹爹笑眯眯地说。
“我是讲,守着这么一仓粮食,也不差您这一餐二两米啊。”
“哦!”陶爹爹看了少保一眼,然后端起盛酒的搪瓷缸,“难得你们这么关心我,开起‘专车’来陪我喝酒,走一个。”说完,带头一口干下去两指。
刘伢子和少保赶紧附和,“走一个!”
又干了两轮,刘伢子问:“陶爹爹,这粮仓,就您一个人守着?”
“嗯!”陶爹爹夹了片枞菌放进嘴里,“有问题吗?”
“那当然没问题,您是谁,抗美援朝的英雄。”
“我这可不是浪得虚名。”陶爹爹的情绪被酒精激发了,“那是随部队入朝的第二年,我在师部当警卫员。那天师长开会,我趁机出去抓老鼠,想给师长开下荤。不一会,我就瞄到一个鼠洞,我在洞口放几个干辣椒,用火柴点着,然后塞进老鼠洞,不一会,洞里开始有响动,接着,就有几只尺把长的老鼠窜出来,掉进了我事先挖好的坑。”
“真有您的!”
“这不算什么。我又把鼠洞全部扒开,老鼠没了,只有一些吃剩的食物。这时,我就发现其中有一种食物像是猪肉做的,闻起来还有点香。我想,我军没有配发这种食品,附近的朝鲜老乡也不可能有。这一下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把它带回师部,报告了师长。师长告诉我那东西叫香肠。后来,根据这个线索,我们在附近发现了美军一个企图截获我军情报的秘密电台。”
“您立了功。”
“嘿!老头我书读得不多,可心眼还不缺。要不也干不了警卫员这差事。”
“这粮库有您镇守,算是万无一失。”
“嗯,虽然现今我腿脚有些不方便,可我眼不瞎,脑子也没坏,谁也别想在我的‘防区’搞偷袭。哈哈哈哈!”
“那是那是!”刘伢子和少保两个连连称是。
高粱酒好喝,陶爹爹喝得很爽,更架不住刘伢子和少保两个人的轮番敬酒,刚才还滔滔不绝的陶爹爹,此刻已有些迷糊。
天也完全断黑,两个年轻人忙把已经眼皮子打架的陶爹爹扶进了睡房。陶爹爹躺在床上,含含糊糊说了声“不送!”就打起了酒鼾。
两人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少保小声嘀咕“好家伙,再不醉,你我倒要先醉了。”然后拉着刘伢子,“快去装米吧,我进门就瞄到了前几天看到的那十袋大米,还放在大门右手边的杂屋里。”
“真干哪?”刘伢子有些犹豫。
“这么好的机会,你还想打退堂鼓?”
“我担心陶爹爹会发现,老人家精得很。”
“都醉成这样了,还能精到哪去?就算明天发现了,没抓现场也赖不上我们。何况老头子肯定也不想落个贪杯失职的罪名。”
“那路上碰到人怎么办?”
“放心吧,这粮仓坪周边都是菜园,没住人。”少保家就住这镇上,对周边情况熟得很,“再说,我们盖上油布,就是有人看见了也不晓得是什么。”
“那……干!”刘伢子还是动了心,毕竟是千把斤白花花的大米。
想着按事先商量好的趁天黑把米送到码头上的船老板手里,大把的“大团结”就到手了,两个全劳力难掩内心兴奋,几下就把大米装上了车斗。
刚把拖拉机发动,陶爹爹房里隐隐传出了唱戏的声音: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少保听了,憋着笑说:“你听,还在梦觉里唱戏呢。”
刘伢子会心一笑,一挂挡把拖拉机开出了粮仓坪。
少保果然没说错,从粮仓坪出来,方圆几里路都是菜园,漆黑漆黑的一大片,鬼都没碰一个,超乎意料的顺利。
大概开了十多分钟,眼看就要到县茶厂了。这是出镇的唯一通道,过了县茶厂,到船码头就只要几分钟了。两人暗自窃喜,完全没有了刚出来时的紧张心情。
快到茶厂时,隐约看见有两个打手电筒的人站在厂门口。远远的看到他们,打出了停车的手势,并大声喊:“停过来!停过来!”
两人一见这场面,顿时又紧张起来,犹犹豫豫把拖拉机开过去靠边停下,走近才发现两个拦车的人都戴着治安队的红袖章。
“两位同志好,我们是送山货到船码头去的。”少保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给两位装烟。
“莫来这套!”为首的“红袖章”挡开少保递烟的手,大声呵斥,“大晚上的送什么山货,粮仓坪里有山货吗?”
一旁的刘伢子胆小,一听这话,立马软了下来,“对不起,我们一时糊涂干了蠢事。我们改正,马上就送回去。”说完就要掉头。
“不必了。”另一个“红袖章”说:“把大米卸到传达室就行了。这米本来就是他们厂的。”
原来,前几天,茶厂的总务去粮店买米,因数量大,照例在粮店开了票,拿了出库单,直接到粮仓坪去提货。可那天因食堂的三轮车出了故障,还剩十包大米没拉完,就临时寄放在那。
“你……你们怎么晓得?”少保还心有不甘。
“哼!我们怎么晓得?你们刚出粮仓坪,陶爹爹就跟治安队报了案,我们已在这恭候两位多时。”
刘伢子和少保一下都懊恼不已——原来陶爹爹并没有醉。
“哼!就你们两个小麻雀,也想在陶爹爹碗里偷食?老人家早就看出你们这一趟不是真陪他喝酒的。”“红袖章”毫不掩饰对陶爹爹的崇拜,“得亏你们遇到了好人,报了案还给你们说情,说让你们把大米带到了茶厂,也算是将功补过,你们都还年轻,放过你们算了。老人家要是向派出所报案,你们就得坐班房!”
刘伢子和少保顿时垂下了脑袋,随即就动手去卸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