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何良才

阳台上的帆布躺椅里，佝偻着一个消瘦的身躯，如果不是头斜靠在躺椅一侧，在后边根本看不到人。

此刻，父亲半躺在阳台晒太阳，一头短发全像是染了霜。左眼上那道几十年前留下的褐色疤痕倒是泛着油光，下边紧挨着的眼球则已退化成一线灰白。几乎就是一夜之间，原本精神还算不错的父亲，突然就苍老了许多。此情此景，让女儿很是心酸，这也是女儿要把父亲从乡下老家接到城里来跟自己一起住的原因。女儿知道，父亲这一变化，都是因为母亲的离世。

茉莉花没了。父亲时不时地喃喃着这句话。

女儿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母亲在世时，每到茉莉花飘香的季节，都会买回来大把大把的茉莉花，父亲总是特别的高兴，像是筹办什么喜事一样，亲自动手，把花择净，插在几个花瓶里，花瓶不够插，旧搪瓷茶缸、洗净的墨水瓶都派上了用场，然后摆放在屋里所有可以摆放的地方，整个季节，屋里都弥漫着清新的茉莉花香。

女儿有时很好奇，便问母亲，这世上有那么多种类的花，父亲怎么就偏偏喜爱这茉莉花？你看别人都是喜欢什么菊啊，梅啊，兰啊等有寓意的花草。

母亲以往听到女儿这样的询问，总是避而不答，直到去世的前一年，身患绝症的母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跟女儿说出了一个颇让人意外的真相。

原来，父亲与母亲当年的婚姻是包办的，两人婚前既不认识也没见过面。父亲很是不满这桩婚事，竟在拜堂成亲后的第二天就不辞而别，出去当兵加入了八路军。一年后，因战事随部队路过自家村子，父亲都不肯回家看一眼。

也就是那次路过自家村子，已是班长的父亲，为掩护战友，被敌机炸伤了眼睛。村里救护队的一个年轻女子，从离弹坑不远的山坡上，把满脸血肉模糊的父亲背了下来，安顿在自己家里。当时父亲以为自己两个眼睛全瞎了，情绪很低落、焦躁。那女子以女人特有的细腻和温情照顾着父亲，为了缓解父亲的情绪，还特地从外边折了几枝茉莉花放到父亲的床头，那茉莉花特有的香气，加上女子体贴的服侍，果然就让父亲安稳了许多。第二天早上部队转移，父亲两眼裹着纱布回归部队，去后方医院治疗，临行前女子特地又折了一束茉莉花放在父亲的担架上。父亲虽根本不知道那女子长什么样，但从此喜欢上了茉莉花，更记住了那个温和体贴，像茉莉花一样清香可人的女子。

母亲一口气说完这个故事。缓了缓气又接着说，你父亲至今不知道，其实，那女子……就是我。

女儿很是惊讶，您为什么一直不告诉父亲？

唉！告诉他也不一定信。再说，不告诉他，让他心里长久地留个好的念想，他会活得更舒坦。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女儿如今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母亲是这世上最善良、最伟大的女人。

父亲现在的情形，很是让女儿忧心。在异地工作的丈夫也经常写信提醒女儿，父亲老是这样可不行，你得让他想开点，这日子还得过。

女儿其实也知道这些，所以对父亲的照顾更加周到，有空还主动陪着说说话，并试图说服父亲走出去，下棋、遛鸟、练剑。可父亲对这些似乎都没了兴趣，曾经每天都要舞弄几下的剑，已经好长时间没动过了。

有一天清晨，女儿去农贸场买菜，偶尔发现一个菜摊旁边摆着一些花，女儿脑子里一激愣，立马想起又是茉莉花开的季节了。女儿急切地朝那些花走过去，在分堆放好的山茶花、芙蓉花等鲜花中，一眼就看到了想要的茉莉花。

女儿把茉莉花带回家，按以前父亲的习惯，把花择得干干净净，找来几个花瓶、空酒瓶、玻璃杯，洗净并灌上水，再把花插好，摆放在家里所有能摆放的地方。此时，阳光柔柔地穿过窗棂，暖阳中，一种清新迷人的香，温润着整个屋子，并透过晨风，飘荡在天上人间。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一声不响走出了房间，嘴角微微颤动，眼里盈满了泪水。

父亲轻轻抚摸着一枝茉莉花，仿佛又回到了以往那刻骨铭心的岁月，自顾讲起了那个像茉莉花一样清香可人的女子的故事。

听玩父亲的讲述，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女儿冲着父亲叫了起来，您知不知道？那个像茉莉花一样的女子，就是母亲！

父亲突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女儿，你也……知道？

不等女儿回话，父亲又喃喃地自言自语，其实我早知道就是你母亲，但我不想说出来，在我的内心里，你母亲就是那个像茉莉花一样清香可人的女子。

望着父亲饱经沧桑的脸，女儿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感动，原本父亲与母亲的婚姻是没有爱的，但上苍透过一枝茉莉花，为他们弥补了这个缺憾，一种暗香，茉莉花的暗香，深深地渗透在他们一同走过的几十个风风雨雨的春夏与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