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才
这天早晨刚进办公室,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我一边嘀咕是谁这么掐着点打电话,一边拿起了听筒,还没贴近耳边,就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
“喂!作家吗,总算找到你了。这周末有空吗?”
我有点懵,一下没听出是谁。但听对方直呼“作家”,又似乎有点印象。正当我努力回忆之际,电话里的人可能也意识到有点唐突,立马告诉我说:
“作家,我是原来烧香尖林场的三伢子啊,你还记得不?”
三伢子,想起来了,是我以前在烧香尖林场当知青时见识的一个朋友。他这么着急找我,肯定有什么急事,忙问他:
“三伢子,你找我什么事?”
三伢子随即语气有些忧伤地说:
“周末有空吗?她不行了,想见见你。”
我悚然一惊,“谁不行了?”
三伢子顿了顿,说:“枚儿得了肝癌,前天从县医院转到了省肿瘤医院,专家会诊后说,最多还有个把月时间。”
听三伢子提到枚儿,我脑子里随即涌现出一段难忘的往事——
高中毕业后,我被下放在国营烧香尖林场,那是一个高山林场,不通公路,上山下山就是一条依溪水蜿蜒的崎岖小道,待在山上,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天晚上,我正就着煤油灯看书,忽然有人敲门,一边敲一边小声喊:
“作家!作家!开开门。”
“作家”这个称呼是场里工人们叫开的,其实我哪是什么作家,只是爱好文学,在当时县里文化馆的小刊物发过几篇小文章而已。
我打开门一看,是三伢子。三伢子是林场的一个年轻职工,模样憨憨的,嘴有点笨,但人很善良,经常在我体力不济完不成队长派发的任务时助我一臂之力,所以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把门关上,递给我几个煎熟的蒿子粑粑。
看着我狼吞虎咽吃完蒿子粑粑,三伢子才犹犹豫豫对我说:
“你是作家,能不能帮我写封信?”
就这么点小事,我毫不迟疑地拿出纸和笔,问他:
“说吧,写给谁?”
“写给……写给……”他忸怩半天,才红着脸说:“写给……我刚认识的对象。”
“什么?”我惊叫起来,“让我帮你写恋爱信?”
他慌忙示意我小声点,然后说:
“你是作家,文章写得好。”
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但念及他平时对我的好,而且又求上了门,我只好勉为其难应承了下来。
这事于我来说还真不难,二十来分钟,一封斟字酌句的恋爱信就写好了,整整一页材料纸。信的末尾,我还特地抄录了《诗经》里的《蒹葭》一诗,意在借助古人之笔,提升一下信的文采和品位。
“你自己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三伢子接过我递给他的信就直接塞进了信封,“不用看,我信得过你!谢啦!”说完就高高兴兴走了。
就是因为代他写信的原因,我知道了他的对象叫枚儿,是县里一家茶厂的质检员。
大概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刚收工,三伢子就把我往他家拽,让我去他家吃晚饭。看他一脸高兴样,便问他是不是他对象回信了?
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他对象的回信,得意地在我眼前扬了扬,“吃完饭,你得再帮我写封信了。”
我也替他高兴,忙说:
“那快把你对象的信给我看看。”
听我这么一说,他慌忙把信塞回口袋,“我对象的信,怎么能给你看?”
我也不勉强他,只对他说:
“这书信往来就像相互解读密码,你不让我看她的信,我怎么解得开她的密码?又知道要怎么写回信?”看他还在犹豫,我又说:“要不你自己写吧!饭我也不去你家吃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才很不情愿地把信给了我。
就这样,我替代三伢子用书信谈起了恋爱。枚儿显然对“我”这个对象很满意,书信从最初个把月一封,到后来几乎每周一封。通过一段时间的“鸿雁传书”,看得出枚儿也是一个很有文才的女子,在信中也经常恰到好处地引用几句古诗词或名人名言。随着时间的积累,“我”和枚儿的感情也一步步地得以深化,来信中的文字越来越有温度,语气也越来越缠绵,一颗少女纯真的心,在我眼前袒露无遗。后来,她还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窈窕少女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脸带娇羞地盯着镜头。三伢子看得如痴如醉,恨不得把照片吸进眼球。我也在一旁赞叹,真的漂亮!
没过多久,我被招工离开了林场。我甜蜜的“恋爱”也宣告结束。
离开林场后,我先是在县里工作,后来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调到了省城。跟三伢子基本上没了联系。仅在几年后的一次知青聚会上见过一面,当时我们彼此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提起这段有趣的往事。谁知今天他突然来电话,告诉我枚儿不幸的消息。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三伢子:
“她不是你对象吗,怎么想要见我?”
三伢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原原本本说出了后来发生的事。
原来自我离开林场后,三伢子只得亲自捉笔,继续和枚儿书信往来。谁知女人的心是很细很敏感的,不同的字迹,不一样的文字风格,让枚儿看出了破绽。在她的再三质疑下,三伢子不得已说出了实情。可这枚儿还不依不饶,紧追不放地问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三伢子死人都不肯说,只告诉她,我就在县里工作。枚儿便拿着我以前代三伢子写给她的信,在县里到处打听,几乎找遍了县城,还是没能找到我的下落。枚儿由气愤变憎恨,毫不犹豫的断绝了和三伢子的恋爱关系。后来,两人都各自成了家。
这次得知枚儿病危,三伢子去看她。看到一脸憔悴,原本一头乌黑的发丝也几乎掉光的枚儿,三伢子很是心酸。本以为枚儿早已忘了我,哪知道在三伢子临走时,她恳请三伢子联系我,说是想见个面。
听完三伢子的讲述,我顿时陷入深深的自责——当初如果我坚持不帮忙代写那些恋爱信,让枚儿一开始就接触到一个憨厚、善良的三伢子,或许他们最后能走到一起。想到这,我决定去见枚儿一面,不为别的,就为当面向她道个歉。
枚儿住在省肿瘤医院一个三人间的病房里,每个床位间有个布帘子隔着,但难免有人进进出出会彼此打扰。此刻,枚儿脸色苍白地倚坐在病床上,消瘦的脸和手臂形同枯木,对比当初照片上的她,让人触目惊心。等我和三伢子走到她的床前,她灰暗的眼睛一亮,径直问我:
“是你?”
“是的。”我愧疚地点点头,“对不起,当初是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其实……”我本想说其实三伢子是个好人,但马上意识到现在说这话已毫无意义,便把话咽了下来。
枚儿费力地摇了摇手,“怎么能怪你。”她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我赶忙让她少说话,并递给她一杯水。
喝了一口水,稍微歇了一会,枚儿又微笑着对我说:
“知道自己已没了人样,可我还是想要见见你。谁让你当初让我爱得那样真,恋得那样痴!”
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枚儿说话已没了什么顾忌。直白的话,让我感到一阵酸楚,还有一丝不安,以致不敢直视她。
枚儿没有顾及我的尴尬,她两眼望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枚儿真是个有才重情、意志坚毅的女子,在重症缠身的情况下,居然还一字不差地吟出了陆游的《钗头凤》,一边吟哦,一边落泪。我很理解她此时此刻吟哦这首词的心情,也很清楚她内心的苦楚。
三伢子不解此刻枚儿的心思,看枚儿哭了,有些不知所措,赶忙递给她一张纸巾,并关切地问:
“你老公呢?他怎么不来照顾你?”
“他?”枚儿淡淡地笑了笑,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忙呢,一天到晚都忙呢。”
陪了枚儿一阵,说了好多宽慰的话,我和三伢子便告辞了。
走出病房,我领着三伢子径直来到住院部的护士站,问护士还有没有单间病房,护士说有,我又来到缴费处,给枚儿预缴了一个月的单间病房的费用。然后和三伢子一起把枚儿搬到了新的病房。
唉!也算是给一个不幸的女人一点力所能及的关怀吧,我这么想着。
离开医院,三伢子痛心地对我说:
“她老公一直对她不好,她的病一半是被那人气出来的。我真后悔!”三伢子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怪我太自私,当初我要是肯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她,让你们走到一起,她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没心思理会三伢子的话,觉得心情很沉重,又还有点凌乱,两眼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一片树叶从我眼前飘过,在风的追逐下,一会儿落到草丛,一会儿飘上马路,行无定向,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