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才
喜欢看雨,似乎是打小就生成的一种爱好。在我看来,最让人心动的雨,是洒在瓦屋上,跌落在屋檐下的那种雨。
小时候在外婆身边长大,外婆的屋子是那种纯木质结构的瓦屋,住在那样的瓦屋里,对雨声再熟悉不过了。嘀嘀嗒嗒的声音来自头顶,抬头就能透过亮瓦看到那雨的身影,飘飘洒洒的雨在瓦屋上坠落弹跳,然后在一条条瓦沟里形成一线线檐水,跌落下来,变成一张细密的雨帘,挂在屋檐下。那檐水跌落的地方,经年累月,就有了一行若隐若现的水窝。
雨水自高处坠落,免不了水花四溅,变化着很多好看的型状。这时候,我就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看白花花的雨珠跳舞。
与我一同探头看雨的,是屋檐下的一窝燕子。它们垒的窝像是一只陶罐,内中大,入口小,有屋檐的遮挡保护,雨再大也不会受到损坏。
那燕子显然也和我一样是开心的,虽然雨大不便出去觅食,于是一家子便吱吱喳喳说着话,我虽听不懂,但从它们的神态,感觉是愉快的话,这愉快的鸟语混合在那沙沙啦啦的雨声中,给寂寞的雨季带来了一番和谐又热闹的情景。它们也是一家子,和我们就像友好邻居一样和睦相处了好多年。外婆是一个胸怀仁爱的人,尽管那鸟窝下常常是一摊白白的鸟粪,但外婆从来不会因此而生厌。偶尔,那鸟窝会因时日太久而破损,为此,外婆特地请人用竹篾编了一个小小的托盘托着那鸟窝,彻底解除了燕子一家的后顾之忧,也截住了燕子排泄的粪便。外婆说,燕子是有灵性的鸟,它会择人而邻,只要我们好好爱护它,它就会给我们带来旺旺的人气和福气。
瓦屋简陋,雨大的时候,难免有漏雨的地方。当然,这绝不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凄凉惨状,在我看来,倒觉得是这雨季里该有的一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每到这时,外婆就会拿家里洗脸用的铜脸盆接在漏雨处,漏雨滴在铜脸盆里,一开始是叮咚叮咚的声音,随着盆里雨水的增多,那声音渐渐变成滴答滴答的声音,只是那节奏快慢还是一样的,这就让我听出了戏台上锣鼓演奏的感觉。这也是在那时的雨季里,在外婆家瓦屋里听到的另一种雨声,感受到的另一种乐趣。
下雨天,也有让外婆恼火的事,就是我和左邻右舍的一帮小屁孩们喜欢一起在雨里玩。我们较着劲,从这边屋檐下的雨帘后边,冲过不足十步宽的石板街到对面屋檐下的雨帘后边,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雨里冲来冲去,看谁来回的次数最多,雨越大越兴奋,不弄得一身水淋淋的不肯散场(我自认为自己喜欢在雨中漫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根源)。回到家里,外婆一边给我擦身子换衣服,一边不停地骂我。我自然不会把这当回事,因为我知道外婆是痛爱我,怕我生病。
外婆家的屋檐,除了有燕子,还是我们那时的“时钟”。
只要是晴天,门前屋檐的阴影就会一点点往外移动,根据那阴影与屋门口的距离,便可大体知道是什么时间。我那时还小,贪玩,外婆常常会根据那阴影,提醒我该上学了,每回都很准。外婆还会根据阴影的位置来确定该做午饭或该做晚饭了。我觉得这种事情很有趣,很好玩,不上学的时候,我会在那阴影的边沿线上放一颗小石子,然后盯着看,这时才发现肉眼也能看到时间的脚步,只短短的一会,就看到那阴影离小石子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时间就像那离小石子越来越远的阴影一样飞快地流逝。日子就那样一天天过去,燕子也就那样飞去又飞回,雨下了一场又一场,但每年的春上,它们都会如期而至地归来。
有一年,外婆家所在的小镇上遭遇了一场大火灾,那大火像火烧连营似的把外婆家及左右相邻的几十间木瓦屋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好在有政府的关照,生活还在继续,火灾后不久,一座座新房子又盖了起来,依然是一家连着一家,只是房子都由过去的木瓦屋变成了红砖瓦屋。
那时,外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已经不住在那了。
或许也是一种怀旧的心念,舅舅在盖新房子时,依然保持了原来老房子的格局。好多年以后我去过一次,表妹高兴地领着我把屋前屋后看了个遍,一边看,一边跟我说了好多我离开以后的事情。她还特别告诉我,新房子建好以后的第一个春上,燕子居然又飞了回来。依旧在那屋檐下,又筑起了新窝,那窝依旧像是一只陶罐,内中大,入口小。它们经历了什么,我一概不得而知,而它们的归来,或许就是在以往日子里建立起来的信任使然,当我再次看到它们的身影时,突然就有想哭的感觉。
这些年,我一直在离小镇很远的城市辗转打造自己的生活,并在城里安了家。外婆家老屋的印象也日渐依稀。
如今的城市建设一天一个样,乡村小镇也不例外,大概,燕子也会浑淆了故乡。
在城市的高楼之下,极少再看到燕子。城里的房子,已不再适合燕子筑窝,这也难怪燕子会疏远我们。这不禁让我经常回忆起从前的房子,想到外婆家的屋檐,那是留给燕子的,也是留给雨的。屋上有瓦,便有了安身之所,老旧的木瓦屋,冬暖夏凉,还有听雨、看雨、戏雨的快乐。
当然,人们仍是向往住进高楼,毕竟也怕那暴雨性情大变,怕年久失修,怕意外失火。
当雨声再起,每一滴雨都源自时日的积聚,每次遇到斜雨敲窗的时候,我都会刻意推开窗户,让那凉丝丝的雨滴落在脸上,感觉就像是回忆一场旧事,有深有浅,有悲有喜。但我一直以为,只有站在屋檐下听雨,才能听出时光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远去,又像是归来。雨,可以连接起从前与现在。
好想再去掀开往日的雨帘,看看那燕子是否还在,看看外婆的身影是否还在。